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宝莲灯前传·箜篌引 作者:一领淡鹅黄 文案 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琴师,敖寸心走遍了九幽十八狱,最终能不能替他找到她的爱人,寸心自己又能不能寻获她想找的人呢? 内容标签: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原著向 搜索关键字:主角:杨戬,敖寸心 ┃ 配角:于斯年,卢韶音,十殿阎王,黄天化,李隆基,安乐公主 ┃ 其它:戬心,宝莲灯,宝莲灯前传 ================== ☆、第 1 章   元夜笙歌满东都,九霄皓月舞烛龙。上元夜的洛阳,火树银花,金吾不禁,一轮圆月暖暖含光,禁城内外处处是璀璨的烟火,仿佛漫天星斗洒落在城头,照得神都白昼也似。   西海三公主敖寸心此刻身拥重裘,手提一盏鲤鱼吐珠灯,斜倚在城墙上,由垛子口向下张望。自玉镜湖分手之后,杨戬已经数月没有露面。最初尚有哮天犬持他手书来见,说是地府十万恶鬼虽已捉拿殆尽,但他们刚刚得脱,又复被擒,怨气冲撞得血池翻涌不息,因此玉帝召了杨戬前去处置。只是这一去,就再没有消息。   寸心也曾请三哥问过地藏王菩萨,那菩萨只是笑笑,说二郎真君法力无边,此去只是镇压几个恶鬼,并无艰险。只那血池在地府深处,本来就不见天日,杨戬一时事务庞杂,消息带不出来也是有的。   寸心听了心下稍安,却也难免时时挂念。今日上元佳节,西海龙宫内热闹的一锅粥也似,寸心唯恐自己郁郁寡欢扫了父母哥嫂兴致,陪着饮了几杯酒,偷便躲了出来。此刻这城墙下,街市中,处处是人流,摩肩接踵,车马如林,各自含笑徜徉在灯海里。远处是灯火辉煌的通天宫,烟火明灭间,连明堂外的九鼎和十二神都隐约可见。寸心脚下的神都城内是那样的熙熙攘攘,可她的心,却如同城头呼号的北风一般,空荡荡的,无依无靠。   忽然有城下有人一声惊叫“不好!” 只见一条巨大的龙灯自架上掉落,重重跌在附近芦棚的毡顶上,那毡是涂了无数层桐油防雨的,桐油遇火,瞬间着了起来,火势借着北风,将整间芦棚抬起,向周遭的棚户砸去,一霎时已经有三五间芦棚火起。   慌乱的人们提了水桶来救,可是洛阳城已经久无雨水,原本为观灯的人们避风取暖而设的芦棚一触即燃,连片成了一个巨大的火海,热浪很快盖过了北风的寒意,火焰狞笑着席卷了城墙下的每个角落,大人,孩子,牲畜,无不在北风卷起的火星和木屑中仓皇逃窜。那带着火的风一头撞在城墙拐角,又硬生生折返回来,冲天的火焰形成了一股强劲的回旋火浪,疯狂的朝着尚未逃出圈子的人们扑去。   城上的寸心被热气嘘得一缩手,鲤鱼灯跌在脚下,蜡烛点燃了花灯,鲜红透亮的纸张化为飞灰。她顾不上那灯,手一撑垛口,几乎就要跳下去救人,忽然一阵铮錝的琴音响起,悠扬清越,犹如松间石上的清泉蜿蜒流过,在这噼啪作响的火场中,宛如凛风洗心朗月凌空。寸心看时,瓮城登马道的坡道上,有一人迎风而立,手抚一架凤首箜篌,挑勾抹剔,音韵端可裂石。   火场中被围的人们本来如乱蜂蛰头一般四处奔逃,听那琴声传来,纷纷往那人处望去,只见那青衣男子高声道:“北侧尚有活路,尔等速速离去!” 这数十人立时如蒙大赦,一股脑奔向北去,这里寸心经这一顿,心思也渐渐清明起来——她本是龙族正神,何必效仿凡人,手足胼胝的去救人,只需变了龙身行云布雨,化解这场火厄当不在话下。   寸心一时得了主意,将身上狐裘解下,望半空中一抛,立时化为祥云,纤足轻点垛口,凌空跃起,已是化为一条威仪棣棣的巨龙,须发长飘,一身晶莹剔透的银鳞,每一片都透着樱花一样莹粉的辉光。只见她呼吸间云雾漫天,遮星蔽月,连城门都掩在混沌之中无法得见,一道明闪划过夜空,似金蛇狂舞,雷声阵阵如远处隐隐滚来无数兵车,须臾已是银河倾倒,云流沧海。   那火虽大,怎禁得天上雨落如瀑,地上白浪滔滔,不到一刻工夫,竟然浇得火星全无,寸心方收了法身,住了雨势,就见金吾卫带了水车赶来,为首那街使一见这满地泥泞混着黑灰残渣,倒愣住了。   此时城墙附近已经逃的空无一人,那街使一抬头,看见了瓮城马道上的青衣琴师,一个手势,手下便扑上去,一边一个架住了他,带下城来。这街使上前打量了一番,又转头看了看狼藉的现场,眼角瞟着琴师道:“你方才在这儿?”   那琴师点点头。只见那街使一手按住佩刀环柄,一手戟指他喝道:“别人都跑了,只有你还在,这火必是你放的!” 那琴师愕然,还不及答话,只听街使又道:“幸好天降甘霖,不曾死伤了人畜。不过......” 他摸着光滑的下巴狞笑:“这纵火的罪名你是逃不掉了,明日见了中郎将大人,我等也算有个交代。” 说罢一挥手道:“给我带走!”   那琴师只顾挣扎,却哪里敌得过虎狼一般的卫士,只得被推搡着前行。忽然一阵狂风刮过,直吹得那街使并左右俱放了手,掩面失色,待风住了再看时,这琴师已经不知所踪。   那琴师只觉昏昏沉沉不知乘风飞了多远,待耳边风声小些,他慢慢睁开眼,却见面前俏生生立着一个女郎,白裘裹身,明眸皓齿,正笑盈盈的看着他。见他诧异,寸心笑道:“我方才一直在城楼上,火不是你放的,我都晓得。”   琴师道声“惭愧”,向寸心一揖道:“多谢姑娘相救,只是......” 他环顾左右,发现身处荒郊野外无人之地,心内顿觉蹊跷,知道面前这女子并非常人,遂小心翼翼的施了一个礼:“姑娘,在下于斯年,不知姑娘是......”   寸心“喷”的一笑:“方才你我联手,你救人,我救火,这就不记得我了?” 那于斯年一愣,方才他在大雨瓢泼时,曾于云中望见一鳞半爪,已知是神龙显灵降雨,这姑娘既如此说,那......他深吸一口气,一揖到地,口内道:“不知是龙神显身,斯年不敬之处,望祈恕罪!”   寸心挑眉,这于斯年倒是与众不同,寻常人听见自己身份,早就吓得跪伏在地抖若筛糠,唯独他虽然礼数周全,语气做派却不卑不亢,当真有趣。因含笑道:“于先生不必如此。你于混乱之中尚能镇定自若,以琴声导引众人脱难,如此看来,也是有大智慧的人。” 她顿了一顿,又道:“我乃西海龙王第三女,敖氏寸心,不敢妄称龙神,不过是有些许法力罢了。”说罢也施了一礼。   那于斯年倒也不甚惶恐,紧了紧背上的琴囊,道声“请公主自便”,便要转身离去。寸心倒诧异起来,常人见了神仙,就算不诸多祈求,也大多会问问自身的休咎,这人却忙着要走!她忙追了两步上去,问道:“你......” 寸心原想说“别无所求”,想了想,换成了“急着有事?”   那于斯年瞟了她一眼,也不答话。寸心越发好奇,追着问道:“我刚刚听你在城下弹那箜篌,音色极美,其中却有变徵之调,不是福寿吉音,你心中......莫非有极大的悲苦?”   于斯年猛地停住脚步,看了看寸心,思忖良久道:“我确有一事,只是不知三公主......” 寸心忙道:“什么事,你说。但凡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帮你。”   于斯年垂眸叹道:“本来公主是海中龙神,未必帮得上我,只我如今于鬼神之道全无头绪,或许公主能帮我指点迷津。” ☆、第 2 章   原来这于斯年曾于天授年间在武后宫中供奉,他弹得一手好箜篌,又长得斯文清秀,深得武后并众女官喜爱。只是斯年自知出身卑微,并不敢越雷池一步,如此凡七年有余,身边人事浮沉,他竟安然无恙,直到圣历元年,他遇见了韶音。   韶音姓卢,是范阳卢氏之女,一门九相,贵不可言。韶音是嫡女,按规矩,是要入宫侍奉陛下数年,再由陛下赐婚的。韶音的父亲已经早早求了陛下,待她年满十八,就要将她许配给河东裴氏的长孙,现居云麾将军的元颖。这裴氏在李唐一朝出过十七位宰相,权倾朝野,其势力之大,丝罗藤缠为陇西五姓七家之首,若裴卢两家联姻,那卢氏即可超越关中四姓中的韦、柳、薛三家,与裴氏并驾齐驱。   这本来是一宗令皇帝都没有办法拒绝的联姻,可是韶音在宫中侍奉的最后一年里,却偏偏看上了教坊卑微的贱民琴师于斯年。斯年知道,自己和这位卢氏嫡女之间是不应该有交集的,可韶音是那样的痴迷音律,痴迷着自己,终于在一个漆黑的连月亮都不见的夜晚,他和韶音一起,带着韶音历年攒下的细软,逃出了通天宫。   他们躲进了天池山,很快,娇生惯养的韶音病倒了,风餐露宿颠沛流离并不适合这位自幼生在绮罗从中的娇女。就在斯年下定决心,冒着被卢氏寻获并当街打死的危险,带韶音回洛阳医治的途中,她死了。   临去之前,韶音用最后的力气,把自己的长发与斯年编织在一起,断断续续的说道:“于郎,我......命数不偶,不能伴你白头,可是我不后悔。我在奈何桥上等你,等你寿终正寝,我们......我们一起投胎,再做夫妻。” 斯年哭得连话都说不成,只能任韶音苍白的手指抚过自己的泪眼,看着她凄然笑道:“我不喝孟婆汤,我......我要记得你。斯年,你也要,也要记得......” 这个“我”字尚未出口,韶音已经香魂杳然了。   于斯年满眼是泪,泣道:“我只恨我无能,不能护她周全,她跟着我,竟是一日清福也没有享到,就......” 他忽然抬起头,望着寸心:“我幼时在乡里,曾听老人们讲,人死了,魂魄是往阴间去的。若能进得这九幽十八层地狱,便可以将魂魄带回来还阳。三公主,你可知这地府的入口在何处?”   寸心登时愣住。她为龙凡两千三百余年,凡人阳寿未尽被地府放还的的确时有发生,仙人们法力高深的,甚至可以直入地府,带凡人魂魄还阳,只是她自己从未做过这样的事,也不知如何着手。寸心猛地想到,若是杨戬在就好了,他在天庭掌管刑狱,常与十殿阎王来往,或许可以......   寸心甩甩头,虽说现在天条不禁神仙婚配,但她与杨戬和离四百余载,明面上已经毫无瓜葛,就算是......就算是杨戬近来颇有回向之意,却始终没有明言。她怎好为一个萍水相逢的凡人,去求杨戬网开一面,再说,杨戬如今还在血池......   寸心眼睛一亮,朝于斯年道:“你不要凄惶,我虽不能助你妻子还阳,却可以带你去地府,面见那阎罗天子,当面恳求。若得他首肯,你和韶音便可团聚了。”   那于斯年喜出望外,刚要道谢,又顿住,半晌道:“三公主,你私自带我去,他们会不会把你也......”   寸心笑道:“不妨事,我只是带你去,并不帮你求情,何况你身上还有火场救人的功德,成了便罢,不成,他们也不敢把我们怎样。”   于斯年大喜,不顾地上寒冷,就地跪拜叩首道:“我夫妻若有团聚之日,定当为三公主立长生牌坊,每日烧香为公主祈福。”   寸心也不答话,轻展玉臂,将于斯年的魂魄召出,笼于袖中,又带他肉身回西海交于侍女修竹安置,方往北海海眼处来。   这海眼位于北海极寒之地,轻易没有人靠近。海水似乎被一只巨大的手拨弄着,在海眼周围环绕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外层有无数条细鳞小鱼围着漩涡打转,黑压压,密麻麻,将漩涡团团围住。那些鱼像是有人指挥一样,尚未触到寸心的手臂,就如珠帘般自动分开,让出一条通道。   海水冰冷刺骨,饶是寸心有真气护体,仍然冷得瑟瑟发抖。她周身裹着被鱼群带起的气泡,有些气泡里甚至含着冰碴,碰在身体上“啪”的一下裂开,那冰碴就顺势沾在了她的裙裾上。远远望去,寸心的襦裙上如同缀满了万千水晶珠滴,在幽暗的深海之下闪着微微的荧光。寸心在水中游鱼一样摆动着身体,看准漩涡中心的一个黑点,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湍急的水流在越过海眼的时候忽然慢了下来,寸心觉得好像被浸泡在凝胶当中,手臂划动颇为费力,她猛一用力,忽然一阵轻松,绷得紧紧的肌肉一下落空,整个人穿过一道水壁,落入了一片虚空。   寸心四下看时,只见自己被包裹在一个巨大的水泡当中,缓缓的向下飘落。脚下是一片碧蓝的湖水,头顶是冰灰色的岩洞,石壁幽暗深邃,辗转回旋,偶尔有水滴自钟乳石上落下,滴答有声。她正迷茫时,足下那水泡落在了湖上,一触水面,“啪”的一声碎开,将寸心整个抛入了湖水。   寸心一时不防,倒呛了几口水,好在湖水不深,堪堪没到腰部,她忙挣扎的站起来,急忙去摸袖中,还好于斯年的魂魄尚在,这才松了一口气。寸心笑道:“于先生,差点忘了你,还好没丢了。” 于斯年闷闷的声音道了声“多谢”,寸心明眸一闪,伸手将斯年的魂魄拿出,化进了左耳畔珍珠,又道:“如此就不怕颠簸掉了,你在我耳边,咱们说话又方便。” 那珍珠上青光一闪,算是作答。   这岩洞有三个出口,寸心往左边的走了两步,又觉得不好,正踟蹰间,只听正中的洞口有水声,一对闪着微光的鹿角在黑影中慢慢显露,接下来,是一个巨大的,覆盖着龙鳞的兽头,一双温和的,有着长长睫毛的眼睛浮出水面,颌下一部金色的长须,带着水珠,如丝缎般美丽。   “......玉麒麟?” 寸心偏着头看了一会,忽然喜得大叫:“黄天化!” ☆、第 3 章   那麒麟之上端坐一人,金冠红袍手持银锤,朗声笑道:“三公主,别来无恙!”   寸心一见喜不自胜,因嫌在水中行走太慢,一个纵身扎入湖中,几个鱼跃扑到天化跟前站定,大笑道:“好你个炳灵公,我去泰山那么多次都找不到你,你却在这里!”   那黄天化将银锤放入骑囊,跳下了玉麒麟,上前一揖道:“我父亲在地府领神五千九百,原本是用不着我的。这不是杨......” 他看了寸心一眼,面上不自然的笑着:“司法天神下血池去镇鬼,我父王率鬼兵相助,怕地府失了照管,因此派我来此间巡查。” 天化指了指寸心背后的海眼,又道:“听鬼卒来报,说海眼震动,我便来看看,没想到却是你。你不在西海,来此作甚?”   寸心听得一个“杨”字,便留了心,完全没听到后面的话,想要问问杨戬的近况,又觉得开不了口,忙笑道:“我这不是......到处寻不见你,所以来你父亲的封地看看,这不是就堪堪遇见了?”   天化一笑,也不点破,挑眉道:“你放心,血池虽然污秽不堪,杨戬却有九转玄功护身,再怎么阴寒浊戾也伤不到他的。” 寸心脸一红道:“他伤不伤,与我何干?”   “好好,不相干。”天化抬手揪揪寸心的耳垂,笑道:“两千年前你说谎的时候就会耳朵红,现在也没变多少嘛......”   “黄天化!” 寸心一把打落天化的大手,嗔道:“我来真的不是为了杨戬,我是......” 她摸摸耳畔的珍珠,正色道:“我有个朋友,其妻不幸中道殒身,我来替他查查,他妻子魂魄投往何处去了,也好教他去那里找寻。”   黄天化闻言一怔,皱眉道:“地狱泥犁有十八层,六道众生的恶业化为浊气沉沦于此,每一层比之前的一层增苦二十倍,寿长一倍,越向前,越污浊,最深处便是血池,凝聚着天地之间最厚重肮脏的血污,由罪孽最深重的生灵在此受苦,翻涌沉浮,磨难亿万年不得脱出升天。你要找的那个朋友的妻子,不知何时去世,如今又陷在哪一个地狱之中?”   耳畔珍珠不安的晃动,寸心忙伸手按住,勉强笑道:“她叫卢韶音,这一世是益州新都尉卢公照邻的孙女,去世的时候年方十七,并未犯过什么大错。” 天化一笑:“我也不甚熟悉,本来是可以陪你去查查生死薄的,只可惜这生死薄先被那猴子一火焚去了一半,后来又被杨戬那好外甥画得乌七八糟,判官们好容易抄写出来,尚未誊清校对,血池这里又闹将起来。说起来,我如今都不知道去哪里寻这魂魄。”   寸心抿了双唇道:“反正这卢韶音新丧不久,想必也下不到很深,不如我们,呃,我一路寻下去,总会有一层的判官知道她去了何方。”   黄天化失笑:“那怎么行?这地府近来一直不太平,先是那猴子,再来一个沉香,如今又多一个西海龙女,你们一个二个都翻腾起来,我就是千手观音也镇不住这九幽十八狱啊!”   “天化~” 寸心拖了长音,上前攀住他的手臂摇道:“小时候带我上岸捉蛐蛐打蚂蚱的那个黄天化哪儿去了?你说过的,我去哪儿都会护着我的。如今我只是查查韶音的魂魄投往何处,并不是要做什么出格的事儿,你就依了我嘛,啊天化?”   那黄天化一脸苦笑,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忽然灵光一闪福至心田——这龙女的“前夫”正是十殿阎王的顶头上司杨戬,本人尚在地府公干,不如放寸心去查,就算惹出祸来,也是杨戬兜着。何况近日仙界颇有杨戬旧梦重温的传言,更何况,杨戬还欠着地府十万恶鬼的人情,这龙女就是闹翻了天,也轮不到自己顶缸。想定了主意,天化眼珠一转,笑道:“我父王不在,我也不能擅做主张,不如......” 寸心只道他要拒绝,扁一扁嘴正要说话,却听天化说道:“不如你先进去,只当我没看见你来。”   寸心听不得这一声,大力拍了拍天化的肩胛道:“够兄弟!回头你来西海,我送你几斛珍珠,正好赠你的几位夫人、如夫人和......东海边上那位新收的叫什么来着?”   天化吓得比了个禁声的手势,回头看看四外无人,方转过来小声道:“嘘~别叫人听见又去告诉我父王,我还得挨训。” 寸心朝天化抱拳一礼,笑道:“那我去啦!” 说罢涉水往天化身后走去。   擦身而过的时候,却听天化叫道:“慢着!” 寸心一愣,只见他从怀内掏出一个皮囊,打开看了看,交给寸心道:“十万恶鬼虽然已经就擒,却仍有零星作祟。你带着我的攒心钉,若有危难,可以暂挡一时。” 他见寸心接了攒心钉贴身放好,遂伸手揉了揉寸心的发顶,笑道:“去吧,我料三途河上已经有船夫等着你了。”   “三途河?” 寸心不解,天化也不多说,只一笑:“快去吧,别叫船夫等急了。” 说罢上了玉麒麟,催动坐骑往别洞巡查。   寸心转回身,深一脚浅一脚的沿着洞口前行,只见那水道越来越宽,水流越来越慢,从汹涌到湍急,最后缓缓的流淌在浅滩之上,清澈的湖水带着淡淡的蓝色,徜徉在铺满细细白沙的湖床上,不紧不慢的拍打着湖岸。寸心提起裙摆,小心的踏上岸,软软的沙滩让她有脱下丝履赤足踩上一踩的欲望。   寸心行不过数步,面前出现一道石壁。与周遭冰灰色的粗糙岩洞不同,这道石壁光洁如镜,似可鉴人,直映出了寸心纤弱的身影。她起了玩心,方伸手去触时,那石壁轰然开裂,竟向两边绽开,一道凛冽的山风扑面吹来,令半身精湿的寸心几乎打了一个冷战。   她小心翼翼的往前踏了一步,蓦地收住脚,僵立在石门之外——那门外竟然是直落千丈的悬崖!   寸心惊出一身冷汗,方才若是多跨了一步,正好跌入这万仞深渊,那可真的是万劫不复了。耳边珍珠中的于斯年听见她抽气,忙问道:“公主,你怎么了?”   寸心手抚胸口喘息道:“还好还好,多亏我谨慎,不然我二人真要留在这地府之中常住了。” 说罢自失的一笑,正要再说什么,只听耳边传来一把熟悉的声线,淡淡道:“三公主,我候你多时了。”   寸心刚刚安定下来的心忽然又狂跳起来——杨戬!杨戬怎么会在这里? ☆、第 4 章   虚空中,杨戬一身玄衣,右手握着一杆竹篙,一脸漠然的立在船头,见寸心望着他,杨戬微微垂眸颌首,示意寸心上船。那龙女向前一探身,看了看脚下的万丈深渊,一脸惊恐道:“那个,呃,杨戬,你能不能把船划近点?”   杨戬也不答话,只将手中竹篙递了过来。寸心迟疑着,握住那竹篙,慢慢伸出一只脚,踏在了空气中。意料之外的,那悬崖之外的虚空被她一点,似乎荡起了一丝涟漪,震荡着向外扩散,随着这波动,悬崖和小舟之间似有水波流转,荡漾中,竟然带起点点光华。寸心这才看见,原来脚下竟是一条透明的河流。   她的双足犹如行走在河边浅滩之上,每一步都泛起银色的星光,那银光澹澹如波,一圈一圈的推向远处。她回望身后来处的悬崖,只见崖边的水流已经恢复了平静和清透,望去仍是一片虚空。寸心不由得住了脚,松开握住竹篙的手,蹲身想去捧一点河水起来细看,指尖触及水面的时候,忽然从河底伸出一只泛着磷光的黑手,一把抓住寸心就往下拽!   寸心不防这手,登时半个身子已经被拖入水下,幸好离船已然很近,她情急之中左手一捞,扒住了船帮,死命撑住自己。那黑手见拉不住寸心,转而潜到水底去拖她的双腿,寸心大惊,拼命踢腾,却感觉那手越踢越多,水下如有无数双看不见的爪子在用力拉扯她的长裙和双脚,本来清透如无物的河水开了锅似的翻滚,涌出无数气泡。   就在寸心以为自己要力竭落水的时候,只听“笃笃”几声,船头的杨戬用竹篙在脚边船板上顿了几下,顷刻间那些手统统消失不见,寸心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勉强爬上船,双脚一离水面便立刻瘫倒在船上。   喘息了好久,寸心方才定住了心,一翻身坐起来,怒气冲冲的瞪着杨戬道:“你就看着我被他们拖下水,都不伸手救我!”   杨戬面无表情的瞟了她一眼道:“你不该来。”   寸心气结,伸脚去踢杨戬的小腿,不料却扑了一个空,丝履到处轻轻穿过了杨戬的袍襟,横切过了他的双腿,一点阻滞皆无。龙女的心“咯噔”一下,忙问:“杨戬......你这是?”   杨戬不看她,将竹篙往岸边轻轻一点,撑开了船。带着星光的流波在船边缓缓后退,小舟向着远方的一团迷雾慢慢飘去。   这气氛安静得十分诡异。寸心只知道杨戬在血池镇鬼,原以为要走过九幽十八狱才能相见,却没想到刚过洞口就在这里遇到了他,而且还做了船夫,来渡自己过河。寸心越想越怕,莫非杨戬在血池......她“唿”的一下站起身来,大声道:“杨戬,你到底......”   船头那人回头看了寸心一眼,空洞的声音答道:“我只是杨戬的一魄,他肉身此刻还在血池。”   “那......” 寸心越发忐忑,声音都开始发颤,“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杨戬”扭回头,默默撑着船,行出两丈多远方才答道:“你听过三途河的传说么?”   寸心摇摇头。   “杨戬”一篙一篙的点下去,头也不回:“凡是来阴间的女人,都要由她此生的第一个男人渡过三途河。” 他顿了一顿,又道:“你带了船资么?”   “船......资?” 寸心满心的伤感被这句话一扫而空,“什么船资?坐你撑的船还要给钱?”   “杨戬”颌首:“没有船资的人是不能坐船到达彼岸的。” 他的声音冷的好似结了冰,“按照约定,我现在应该把你丢在三途河里,让那些永世不能超生的水鬼把你拖进河底,再让......”   “杨戬!” 寸心几步上前,抬手欲打,却想起此刻面对的不过是杨戬的一魄,就算打也使不上力,她颓然垂下手臂,想了想,从腰间摸出一颗珍珠,递给“杨戬”道:“你这真是棺材里伸手,死......” 她想说“死要钱”,心里一紧,想起杨戬此刻身在血池,吉凶未卜,忙掩了口道:“拿去拿去,这些够你再渡个十回八回了,不要说我,连以后......的都有了。” 她嘟囔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已经微如文蚋不可闻。   “杨戬”也不去接,用脚踢了踢角落里的一个鱼篓,示意寸心将那珍珠丢了进去。河面上泛出的银光辉映在他的侧脸上,越发显得鬓若刀裁,鼻如斧劈,浓眉鹰翼一样扬起,长身玉立,如有霜梅临江,倒看得寸心痴了。   半晌,寸心方回过神来,小声问道:“你从血池来,可知杨戬现在如何?” 那“杨戬”道:“我只是雀阴,不是命魂,他如今怎么样,我不知道。不过我来之前,血池内沸反盈天,冤魂业力翻涌不息,我们正在用天眼之力涤净污垢,忽然觉得心弦一震,我就到了这里。”   “那你渡了我,还回血池去么?” 寸心听说血池不宁,心内更加不安,显然杨戬正在危急之时,自己却逼迫他抽了雀阴之魄赶来三途河,血池那边要是有什么闪失,岂不全是自己的过错?想到这里,寸心不由得上前一步道:“这三途河有多宽?不如我化龙飞了过去,也省了你耽误工夫,免得......”   那“杨戬”不紧不慢的下着篙,摇头道:“不妨事。缺了我,他只是无情无爱而已。我在这里,他尚能知晓你一举一动,要是单放你在这儿,我怕他反而心绪不宁。再说,” 他转头看了寸心一眼,“这三途河不比凡水,鸿毛不浮,飞鸟难过,就算是神龙至此,也要老老实实的乘我这船才能过去,更何况水内有无数冤魂水鬼,你方才已经见识过了。就凭你,不成。”   寸心听了,只得黯然坐下,双手环住膝盖,静静得望着船边倒退的流光发呆。忽然那银光缓缓消失不见,小舟在河中央慢慢的停了下来。寸心抬头,只见“杨戬”拔起竹篙,静静的望着远处,顺着他的目光,寸心看见那岸边生了一棵大槐树,不甚高,树身却甚粗壮,树身朝河水倾斜过来,颤巍巍几欲倾覆,那如黑云一般茂密的树冠向着对岸伸展开去,一直横跨了大半个河面,垂下的枝条将水面遮得严严实实。   树下站着一位褐衣老者,乱蓬蓬的一头白发冲天而起,脸旁的银须,雪白的浓眉同鬓角的乱发纠结在一起,勉强露出一双三角眼,眯缝着朝这边看来。见寸心看他,他白花花的胡子中忽然裂开一条缝隙,露出一口白牙,算是一笑,喊道:“船上的姑娘,请把你的衣裳脱下来,挂于这树上。” ☆、第 5 章   寸心瞪大了双眼,从来只听说黄泉路上要饮孟婆汤,却没听过要脱衣服的。她一只素手捂在了领口,噘嘴道:“做什么要脱衣服?我又不是死人!”   那老者霜眉一皱,眼中似有精光一闪而逝,上下打量了寸心一番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西海三公主。只可惜世法平等,众生无高下之分,凭你是什么人,到了我这衣领树下,也要脱衣悬枝,称了前世罪孽再走。”   寸心急了,她自束发受教,只在母亲丈夫跟前方能解衣,眼前虽有杨戬的一魄在,岸边却是素不相识的老翁,耳环内还有一个今晚才结识的于斯年,水下尚有无数水鬼,这众目睽睽之下,如何脱得衣衫?她正要起身再辩,只听船头“杨戬”高声道:“悬衣翁,三公主是生魂,并非来此受判,她还要回阳间去的。”   那悬衣翁摆手道:“真君,我素知三公主与你交情匪浅,但我若私自纵放了她去,上头怪罪下来,小老儿不好交代啊!”   “杨戬”一笑,缓缓道:“悬衣翁,怎的只有你孤身在此?夺衣婆呢?”   那悬衣翁抱拳道:“回真君的话,老妻因瞌睡误了时辰,被罚去蒸笼地狱内烧火三月。”   杨戬垂眸笑道:“其实依本君看来,误个一时半刻也不是大罪过,我正要同秦广王讲,三个月似乎多了点......”他停下来,手内竹篙在水中轻轻的画着圈子,颇为悠闲。   只听那悬衣翁忙道:“真君大人,我并非有意为难公主。公主既是生魂,就请赐下身上随便一件衣物,我挂在这树上,也好放你们过去。”   这里“杨戬”便目视寸心,寸心想了想,取下臂上披帛递给他,“杨戬” 用竹篙挑了那披帛,轻轻一甩,那绫纱便飞虹一样腾空而起,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绕在了大槐树垂下的枝叶上。   悬衣翁道声“真君好身手”,躬身一揖,起身时双掌一分,那大槐树像长了眼睛一样,枝叶咔咔作响,闪开两边,让出一条刚刚足以让小舟通过的航道。   “杨戬”也不看他,手中竹篙探入水中,轻轻一点,寸心只觉脚底一动,小舟便向前滑去。“杨戬”立的高,通过树洞的时候略低了低头,及至到了寸心经过,小舟忽然开始微微颤动,清透的河水一瞬间变得墨水一般漆黑,激起的银色波光仿佛是在一池黑墨上流淌的水银。   寸心正疑惑间,只见“杨戬”腾腾几步越过自己,站在船尾上死盯着水面,三尺开外的水面上,一个黑色的头颅慢慢浮起,银色的水膜慢慢滑落,露出斑驳的,带着磷光的后脑。它慢慢转过来,空洞的眼神似乎能穿过“杨戬”的身躯望向寸心,那头颅突然一笑,残缺的嘴唇裂开,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反射着河面的银光,寸心不禁打了个冷战。   这龙女不由自主的向后缩去,纤白的手指紧紧抓住船帮,她只觉得手指微凉,以为自己不小心触到了水面,低头看时,赫然发现一只黑手正覆在自己的手指上轻轻的抚摸,吓得她被蛇咬了一般甩开手,那黑手落了空,悻悻然缩回水内,须臾也露出一颗脑袋,这颗头不比船尾那个,已经腐蚀得露出了白骨,眼球也早就不见了踪影,隐隐约约似乎还有一条红色的小蛇在耳孔和眼眶中间来回游走穿梭,寸心一见,几乎吐了出来。   此时水面上露出的头颅越来越多,有的磔磔笑着,有的呜呜痛哭,所有声音交汇在一处,撞击在河岸两侧的悬崖峭壁上,带着回声震得整个河道嗡嗡作响。   那悬衣翁却似见怪不怪,从槐树上撅下一根细枝,悠闲的剔着牙道:“不用怕,这都是无钱渡河,被丢进水里的冤鬼。过了这衣领树,那边便是秦广王大人的官厅,功过各半的魂灵当场就会被发往轮回所投生。” 那老翁弹弹树枝又道:“这群冤鬼困在河中永世不得超生,看到你们过去,自然嫉妒的紧。”   他那边一派轻松,这里河中的冤鬼却已经等不及了,有两个性急的已经跃出水面,白骨嶙峋的足尖在水面一点,一个飞向“杨戬”,一个却直扑寸心。   “杨戬”向后一闪,一个大鹏展翅腾空而起,让开冲面而来的冤鬼,手中银光一闪,七尺竹篙已经化作三尖两刃刀,凌空劈在伸向寸心的黑手上,只听咔嚓一声响,那鬼一臂已折。“杨戬”下落中,手中长刀在船板上轻轻一抵,鹞子翻身般弹起身形,长刀挽了一个立花朝寸心直刺过来,寸心向后一躲,那刀尖擦过她的长发,刺中她身边的恶鬼,“杨戬”手腕一翻,挑起那鬼甩向船尾,正撞在船尾的冤鬼身上,将二鬼一同摔入水中。   “杨戬”双足落地,三尖两刃刀的尾鐏重重墩在船板上,那船底的水波剧震,一环环银光带着气浪扩散开来,竟好似野火燎原一样,所到之处,冤鬼被摧枯拉朽般拆解分散,凌乱的骨棒被抛入空中,落水,又纷纷沉了下去。   岸边的悬衣翁犹自瞠目结舌,不知不觉手中树枝落地,“杨戬”却只冷冷扫了他一眼,转身化刀为篙,径撑船走了。   直到穿过树洞,寸心才醒过神来,偏头打量了“杨戬”片刻,问道:“你真的只是杨戬的雀阴魄?他居然还让你带着三尖两刃刀来!”   “杨戬”不答话,抽起竹篙遥指前方道:“这就是第一殿了。” 他将竹篙插入岸边的鹅卵石缝,稍一用力,定住船身,寸心便立起来,提着裙裾走上岸去。她回身看“杨戬”并未跟上来,诧异道:“你不来么?”   “杨戬”一笑:“我只送你到这里,就回血池去了。” 他的身形渐渐透明起来,连足下的小舟在内,慢慢消失在虚空中,寸心只听到他的声音在河面上回荡:“你且善自珍重......”   不知怎的,这龙女心里一空。方才在槐树下群鬼围困之时,寸心虽惊,却不怕,她知道无论如何杨戬都会护她周全,就如同在灌口的那些年,不论杨戬出门多久,走的时候多么气喘咻咻,寸心都知道他终究还是会回来。   杨戬进门时,或许带着一身的寒气,肩头还留着几片雪花,又或许被一群兄弟热腾腾的簇拥进门来,将几只山鸡野猪掼在地上,但只要寸心款款走上前去,奉上一盏平水珠,那人便会一手接了茶,指腹轻轻的拂过她的指尖,眼里唇边总能浮上一丝笑,所有拂袖而去的冷意一瞬间冰消雪解,就连当初僵硬的背影在回忆里都显得可爱起来。终于有一天,换了杨戬望着寸心的背影,蹒跚走出了杨府大门。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三公主?” 于斯年的声音把寸心从回忆中拉了出来,她抬眼看时,只见不远处一座九楹大殿,飞檐斗拱,玲珑翘曲,立于白玉石基之上,其殿中门大开,灯火通明,内有无数鬼隶穿梭来往,或手捧卷册,或提笔疾书,或牵引犯鬼,或高声呵斥。丹樨之上端坐一人,白面长须,头戴九串冕旒冠,微微眯着双眼,手持一张帛卷正在细读,正是秦广王。他放下那帛卷,目视堂下那人移时,沉声道:“来呀,带他去照孽镜。” ☆、第 6 章   寸心早就听说过这孽镜。传说这孽镜台高数丈,宽十围,镶嵌在秦广王殿的铁壁上,愁云千条围护,十分阴森可怖。凡有鬼魂去照,即可显示他一生善行恶状,幕幕呈现,件件不遗,若有功大于过者,直送第十殿转轮王处,发放投生人间,或男转女,或女转男,贫富相易,贵贱互换,按前世所造业力因缘各有不同果报。   寸心轻声道:“于先生,这便是第一殿了,咱们且去拜见秦广王殿下,请他查查韶音现在何处,韶音年轻,又轻易不出宫中,必没什么大罪,也许已经发放第十殿了。” 那于斯年与耳环中道了声“好”,寸心便拾阶而上,刚踏进那门槛,便听里头一声断喝:“跪下!”   寸心一惊,定睛看时,却不是说自己。只见二鬼卒架一书生来至丹樨下,那书生百般挣扎,鬼卒却不放松,只照膝窝里踢了一脚,顺肩头一按,那书生不由自主便被按倒在地,长跪不起。   在他身边已经跪了一个女子,虽是蓬头垢面,衣着却还华丽,腰上系着一块碧玉螭龙云纹佩,拜伏于地泣道:“老爷在上,贱妾汪氏,生前好善乐施,广种福田,求老爷......” 只听堂上那秦广王拍案大喝:“住口!你平日里虽有小恩小惠,私下里却对你夫君的妾侍颇有怨怼,常于无人处褫衣鞭之,每日无虚。虽你二人前世有宿怨,她欠你二百余鞭,你却早已打过此数,犹不知足,竟将她虐打致死。今日到了本王面前,还要砌词狡辩,其视孤如三岁顽童乎?” 说罢一拍惊堂木,叱道:“还不认罪?”   那汪氏吓得双股颤栗,忙伏身道:“贱妾知错,贱妾知错......” 那秦广王不待她说完,吩咐一声“打入铁树地狱”,就见两旁鬼卒上来,架起软的一滩泥似的汪氏朝后殿走去。寸心只听得心动神摇,忽然耳边于斯年轻声问道:“公主,那铁树地狱是什么所在?” 寸心以袖掩口,悄声答道:“铁树地狱有万千铁树,每一棵上都有上百利刃,那鬼卒牵了人去,便将他挂上树,利刃自后背皮下挑入,待四万年后,方可得脱,再入轮回。” 那于斯年在珍珠内吓得一抖,忙道:“竟有如此厉害的惩罚,可见生时作恶,死后遭殃。”   这里鬼卒们踢踢那书生,只听他叩首道:“小人范庸,在徽州开得一间酒楼,平日里价钱公道童叟无欺,并不曾欺瞒过什么人。” 那秦广王冷笑一声,抖抖手内帛卷道:“这上面写着,你继承酒楼的第二年,就辞退原先的厨子,雇了几个小厮,专门替你在周围乡里收买死猪病鸡,拿回店里烧制成菜,再卖与食客。自你接手,到你病死,一共买了死猪五千八百七十二头,死鸡三万六千二百三十八只,死狗一千七百四十三条,并死老鼠五万二千六百三十三只。”   那书生额头碰的乌青,连连道:“大人明鉴,小人自幼读圣贤书,并不敢做下这伤天害理的事来,若其不然,小人在生时就被官府查办了。”   那秦广王大怒,将帛卷掷下阶来,叱道:“天下只有你一个聪明人!你将这些带病的牲畜做成菜肴,食客们共有三千四百九十一人致病,致死一百六十二人,你怕祸延己身,便买通官府将告状的人打了回去。须知天日昭昭,尚有阴司将你所犯条条记录在案,如今罪行昭彰,还妄自狡辩——来人!” 他自案头签筒内捻了一根火签,抛了下来,“带他去照孽镜,教这厮看看什么叫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秦广王发落了这书生,犹自气的须发倒竖,气冲冲在殿内扫视了一圈,方才看见殿角肃立的寸心。一拧眉正要说话,只见寸心蹲身施礼道:“西海敖寸心,见过秦广王殿下。”   那王爷仰面想了想,问道:“你自西海来,那敖闰是你什么人?” 寸心恭顺答道:“回殿下,敖闰正是家父。” 秦广王面色稍缓,捻须道:“我记得西海只有一位公主,想必就是尊驾了?” 寸心颌首称是。   只听那秦广王又道:“我于西海素无来往,请问公主到此,有何贵干?” 寸心一揖道:“久闻殿下铁面无私明察秋毫,今日一见果然不虚。我此来,是为了查一个人。”   秦广王先听她恭维自己,颇有自得之色,又听寸心说要查人,不由得一怔,缓缓说道:“公主,查生死薄是要奉天庭钧谕的,小王虽管着一殿之魂,却向来奉公守法,不敢徇私。不知公主此来,可有天庭或是瑶池的诏旨?再不然,司法天神的手令也使得。”   寸心见他打起了官腔,不由得踟蹰起来。那秦广王见寸心犹豫,知道她是私自前来,不易察觉的一笑,又道:“公主,若无诏旨和手令,还请早些离去,这地府阴气重,虽说公主是龙神,待久了也受不得的。”   这龙女暗自咬牙,早知如此,死活也要带着杨戬的雀阴魄一道前来,也省得这老滑头诸多借口。心内暗暗打着主意,一面笑道:“殿下,生死簿既查不到就算了,那孽镜何妨借我照上一照?”   秦广王不防她有此一问,皱了眉刚要拒绝,一旁判官附耳过来,悄声说了句什么,只见那秦广王换了一副面孔,笑道:“公主自西海而来,路途遥远,总不能叫您空手而回。” 他招招手叫道:“牛头,马面,你二人随西海三公主上孽镜台,带她照一照便下来吧。”   寸心不料他如此好说话,倒是一愣,见牛头马面走过来带路,忙朝上一揖,随他二人绕过前厅去了。   原来这孽镜台不在大殿之内,却修在了殿后的峭壁上。只见那陡崖之上有铜梁百根为基,其上铸金台栈道,依着山势筑有一座歇山顶高楼,楼内隐隐有石窟一洞,背靠绝壁,下临深渊,从山下望去,金色琉璃飞檐凌空相望,如大鹏展翅欲飞,十分险峻。   寸心随牛头马面逐级登阶,速步以上,那栈道为纯金铸就,颇为光滑,又兼阴司苦寒,水汽附着其上,须得紧紧抓住护栏方不至跌倒。每一级楼板之间又不相连,从板缝之间即可望见脚下深不见底的悬崖,偶尔一阵风过,吹动岩缝中的枯草,颤巍巍,萧瑟瑟,令人不寒而栗。寸心一时脚滑,左脚踏落一级,震得那楼板直晃,竟有一块小石子从岩层中脱出,叮当几声,擦着岩壁直直坠入深渊,等了许久,却不闻落底。   不知上了多少阶,只见那牛头一回身道:“公主,前面就是孽镜台了。” 寸心看时,面前石窟高约三丈有余,宽一丈,洞外两根石基铜柱上刻着描红楹联一副,上写:“魂登孽镜现原形,减字偷文暗补经。阴律无私实判断,阳人作恶受严刑。” 头顶一匾作:“孽镜台前无好人”,字体遒劲刚直,雄健不凡。   那洞内云雾缭绕,看不甚清,寸心刚要抬脚进去时,只见两鬼卒架着方才那书生出来,这范庸身体筛糠一般战抖,已是面无人色,口内兀自喃喃念着:“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寸心心中一凛,不知他方才在孽镜中看到了什么。但她此来就是为了借孽镜寻人,若不让于斯年照见韶音前世之事,又如何能得知她去了哪重地狱?寸心深吸一口气,只听牛头马面说道:“我们在门外静候,公主您请。” 她便硬着头皮迈进门去。 ☆、第 7 章   石窟内满是愁云惨雾,寸心摸索着走近前去,只觉眼前光华一闪,云消雾散,面前出现一轮圆月也似的铜镜。   这铜镜嵌在一面铁铸的插屏上,直径丈余,粗看起来与寸心在西海含凉殿的水镜无甚差别。插屏座上铸有江牙海水,海上一座五印具足坛城矗立,金顶宝瓶熠熠生光,经幡内掩映着五百罗汉并婆娑天女,中央有佛陀临凡,宣说四谛五蕴、十二因缘。那镜面却似许久没有人擦拭,铜锈漶漫不清,到处是青绿斑点,越往下去越污浊,到了底边,竟似有污血染过,其色如铅,竟至乌黑。   寸心照不见自己的影子,忙问耳边于斯年道:“于先生,你看见了什么?” 那于斯年却不答话,睡着了一般静谧。寸心越发疑惑,刚要伸手去摸那铜镜,只见那镜心如水银流动,缓缓卷出一个漩涡,银亮的光芒越来越盛,忽然一闪,整面铜镜竟如同活了一般,映出了熟悉的画面。   那是西海麟德殿!   寸心看见母后坐在贵妃榻边以袖拭泪,她的父王正在厚厚的长毛地毯上来回踱步,踱过去,又踱回来,看了看母后,叹一口气,已是泪如雨下,半晌才道:“寸儿......就这么走了?”   龙后呜咽道:“敖烈回来说,他在后面远远的跟着,一路跟到了灌口,看着他们进了杨府才回来的。” 那敖闰又重重叹气道:“也罢了。只是你备下的细软家私怎么送去?” 他不待龙后开口,自己道:“我瞧杨戬那性子,只怕是送去了,也依旧要扔出来。”   龙后听得此言,眼泪越发走珠一般落下来:“我特特留了一库的嫁妆,如今教你这么一搅合,怕是一件也用不上了。” 敖闰一跺脚,恨恨道:“我倒是想风风光光的把寸儿嫁出去,可我......我若不如此施为,只怕明日就有天奴降旨,削我王位,罪我西海——梓潼,咱们要是寻常人家,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让杨戬备齐三媒六聘,委禽奠雁才罢,可我肩上担的不止是咱们一家六口,我身后,是西海数十万水族啊!”   “要不,交给听心?” 龙后迟疑道,“我听摩昂说,听心那孩子同杨戬尚算有些交情,也许......” 敖闰背对着龙后,轻轻地摆一摆手道:“你掂量着,捡些要紧的送去就是,别......别叫人看出来,也别让听心说是我们送的,唉......”   寸心自小的印象里,父王的背总是宽厚魁梧的,无论何时都挺得笔直。她从未见过这般苍老颓废的父王,就算是抢亲的当日,父王也是威风凛凛的立在百尺浪头上,苍劲的浓眉拧着,一双深邃的眼睛怒视着杨戬,仿佛一言不合,就会化为神龙,将面前的愣头小子一口吞下。   寸心也从来不知道,原来那些年里,听心姐姐悄悄自东海带来的紫檀拔步床,错金兽纹鼎,还有件件金珠玉宝,竟然都是母后自她孩提时就悄悄备下,只等着自己上轿的那日才装箱带走的嫁妆。寸心的双臂紧紧环住自己,指甲掐进了皮肤也不觉得疼痛,那时的她心里眼里只有杨戬,想不到,也不愿意想到父王的为难,母后的伤心。   父母瞒了她一千年,默默的借着听心的手,一点一滴的传递着不能明言的心疼,生怕来自西海的任何一点消息,打破了年轻夫妻间的和谐,让心高气傲的女婿不屑接受来自娘家的馈赠。及至寸心回了西海,年迈的父母更是默契的不发一言——现在提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无非是让心碎的女儿更加愧疚,懊悔自己辜负了父母的一片痴心罢了。   寸心越想越痛,忽然一阵心悸,一股腥甜涌上喉间,不防喷出一口血来,染得那孽镜斑斑点点尽是落红,寸心大惊,忙伸手去抹时,那旋转的流光竟然满溢出来,将血迹团团围住,吞噬殆尽。混着血红的水银漩涡绽出绯色的光晕,画面竟又为之一变。   茫茫无际的雪原中,一串殷红的血迹拖得长长的,陷在深深的马蹄印中。黝黑锃亮的马腿边,鎏金杏叶随着它的每一步踏出,轻轻摆动,反射着刺目的雪光。镶玉银鞧带上,一颗拳头大的笼皋云珠微微颤抖,绣着宝相花纹的马褡子里鼓囊囊的,露出一截雪白的银狐尾巴。   马上那人一身皂绢缀鳞甲,明晃晃,乌灿灿,战裙上还沾染着些许血色。天那么冷,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却毫无寒意,好看的菱唇微微上翘,似有喜色。身后马蹄声响,一个虬髯大汉骑着枣红马追上来道:“二爷,不再打一会了么?兄弟们都还没尽兴。”   “你们再猎一会,” 杨戬微笑,“我先把这狐皮送回城里就来。” 那虬髯大汉咧嘴大笑道:“二爷这趟出来的急,怕是嫂夫人在家等的心焦。难得这银狐一身好皮毛,拿回去给她做一顶风帽倒好。” 杨戬笑而不语,一振缰绳疾驰而去。   到家的时候,寸心正在后园亭中凭栏而坐,偏头看着亭下水中的鲤鱼争喋。她擎着一支梅花,牙雕玉琢的手指将花瓣一片片撕下喂鱼,抬眼见杨戬踏雪而来,撇了撇嘴,伸手一撸花枝,扯下一把花瓣来,连那秃枝都丢入水中。   杨戬挽着狐皮,见寸心扭过身去不看自己,低头笑了笑,还是挨身坐下道:“这大冷的天儿,你倒不怕冻着。” 他将那狐皮递到寸心眼前,柔声道:“你看我给你带回个什么?”   寸心余光瞥见那狐皮,面色喜了一喜,忽然想起自己在和杨戬置气,又抿了嘴,哂道:“我当是什么爱巴物,原来是张狐皮。这等货色,我西海多了去,都是给下人做袄子出风毛用的,我才不稀罕。”   杨戬被她噎的一愣,随即冷了脸道:“也是,我杨家寒门小户,拿什么比你们富可敌国的西海?” 说罢丢下狐皮径自冒雪去了。   这里寸心气的说不出话来,拎起那狐皮扔进了池中,又嫌它浮在水上,转身端起桌上食盒砸了下去方罢。   镜外这龙女的心头又是一阵翻涌,捂着胸口一阵呛咳,一口气上不来,眼前一黑,几乎昏厥在地。旁边伸出一只手,堪堪扶住了寸心,她便顺势软软的瘫坐在地上。   “公主,那一位,是你的丈夫?” 不知何时脱出耳环的于斯年轻声问道。寸心点点头,随即又摇头道:“不是了,不再.......是了。”   于斯年苦笑:“我原以为神仙都是无忧无虑的,没想到,公主心内也有一份伤情。” 寸心失神的望着孽镜架下的鎏金兽足,半晌才道:“一千年,我折磨了他一千年......”   “他不爱你么?”   “爱?” 寸心苍白的手指揉搓着裙边的绣带,“从一开始,他心里就有一道温柔的白月光,从来不曾有过我的位置。”   孽镜台前,灰蒙蒙的云雾又不知何时慢慢汇聚了起来,两人近在咫尺,仍觉得对方面容十分模糊。 ☆、第 8 章   于斯年沉默了,他与韶音两情相悦,从未想过若一个人爱而另一个无动于衷,又会是怎样的情形。他回想着三途河上的那个颀长的身影,心头猛然划过一个念头,开口问道:“他不爱你么?方才在船上,我不知道那人就是你的前夫,可我若有他的神力,也会像他保护你一样,护着韶音。”   “我是他的累赘,是一份他不得不肩负的责任。” 寸心眼中含了泪,“就像在三途河上,他即使再不情愿,也不得不分(抽吧你就)身来渡我。” 她仰起头,努力的想收住眼内满溢的泪水,“我抛了父母,舍了西海,他就是我的全部。却没想到,我在他心里,连最重的那个人都算不上。有一次,有一次他甚至想杀了我......”   “他若恨你,为何不让水鬼把你拖走,一了百了?”   “他不爱我,却因我对他有恩,亦不能恨我,所以我们就这样不死不活的拖着,拖了整整一千年,直到再也拖不下去。” 大大的珠泪断了线一样从寸心的脸颊上淌下来,她原以为,灌愁海下的二百年,已经磨去了她所有的思念和伤痛,却没想到在这小小的孽镜台前,所谓的淡然还是被一击即溃。   于斯年沉吟片刻,还是摇摇头道:“我是男人,我懂得男人的心。他在最困难的时候抽身来护着你,一共两个水鬼,却先去击碎你身边的那个,显然是把你看得比他自己还要重,你无需妄自......”   “你不懂杨戬。” 寸心打断他,“对他来说,凡是与他有关的人,三妹,哮天犬,我,哪吒,梅山兄弟们,都是他的责任。可他不知道,我唯独不想要的,就是这份干巴巴的责任。”   于斯年笑了,苦涩的神情似有一枚黄莲含在口中:“我的确不懂。我只知道,牢牢握在手中的才是最真实的,如果不在身边,那一切俱是镜花水月——如果韶音还活着,我希望她一辈子是我的责任。”   寸心还要说时,洞外的马面探进头来,大声道:“三公主,你入去多时了。我和牛头在外听不见你的声响,你可还安好?”   寸心忙抽抽鼻子站起身来,勉强笑道:“我没事,已经好了。” 她挥手将于斯年收入耳环,拨开云雾走出洞来。那马面凑过来,窥着寸心的神色,赔笑道:“三公主,我方才听见你在洞中与什么人交谈,可是......”   寸心一怔,忙道:“没有的事儿,我不过是照见了些陈年往事,有些伤感,所以自言自语。” 她下意识的摸了一下耳环,又道:“你们回去上复秦广王殿下,这里既没有我要寻的人,我便往下一殿去了,多承二位照顾。” 说罢匆匆下了台阶去了。   绕过这峭壁,树木渐渐繁盛起来,遮天蔽日的榕树争先恐后的朝着天空仅余的光线伸出枝叶,又垂下无数条气根,将本来就逼仄难行的小路遮挡得越发迤逦。幽暗的林中到处立着粗大的板状根茎,其上多有缠藤,交错庞杂,从一棵树爬到另一棵树,从树下爬到树顶,又从树顶倒挂下来,寸心常常需要拨开才能前行。   一只蓝色的小树蛙从一边的树根上跳下来,三蹦两蹦跳上前面的藤桥,寸心站在桥边望去,只见悬崖两边各有一棵大树,径可十围,由根部生出无数枝条,向彼此延伸开去,在峡谷的中段紧紧缠绕相连,牢牢捆成一束,其上披着厚厚的苔衣,附生着五颜六色的兰花,那小树蛙沿着作为扶手的细藤条跳了几步,忽然一个纵身,跃入谷底淙淙流淌着的小河,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寸心小心翼翼的踏上那桥,还未走两步,只听背后一阵脚步响,回头看时,却是哮天犬押着三个鬼魂走来,一见寸心也愣住了,上前细细嗅了嗅,方才笑道:“三公主,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寸心“扑哧”一笑:“你不是以为我死了吧?” 那狗儿搔搔耳后,不好意思的笑道:“在这地方一见你,还真以为......不过你身上有生人气,再说龙族死后也不归地府管,所以......”   “所以你个狗头!” 寸心笑着拍了他头一下,看看狗儿手中的锁链,又道:“你这是往哪里去?”   哮天犬看看身后的鬼魂,无所谓的舔舔嘴唇道:“这俩老的是送去牛坑地狱,那个小的,去血池。”   “血池?” 寸心诧异道,“什么大罪要去血池那么深?” 哮天犬道:“说来话长,这俩老的,不合有几间空房舍,租给了一家狐妖。”   原来老者姓钮,金陵人,家中有个庭院,二老只有一子在山西行商,因此空置了几间房屋,也无人居住。这日夫妻们正在家闲坐,忽有一白须老者,自称姓胡,也不讲价钱,出了三百两银子包租了几年,倒叫老夫妻喜出望外。   胡家数十口住在后院,几月都相安无事,一日那胡翁走来言道,自己要出门远行,将老妻幼子托付给钮老者几日,钮老者满口答应下来,那胡翁满口称谢,转身辞出去了。   他走后第一晚,这钮家老夫妻正在熟睡,忽然听见后院吵嚷,一会又有人哭叫,一连几夜都是如此,这夫妻俩辗转难眠,前去敲门又没有人应,只得找了个梯子爬上墙头,这一看不要紧,吓得钮老者几乎跌落下来。   只见这院中数十个身着彩衣的怪物正在追逐打闹,月光照的清楚,他们全都是尖嘴利牙,身后还有一条长长粗粗的尾巴!这钮老者恍然大悟,怪不得那老翁姓胡,原来是“狐狸”的“狐”。他悄悄下得梯来,连夜出门去寻了几个有本事的猎人,带了猎犬前来将这狐妖一家打死,一个不剩。   满院子的狐狸尸体不好处理,这钮老者索性请了屠户来,将它们剥皮除肉,卖了皮给商人,又留下数块肉腌了食用,颇赚了一笔。   睡了数月安稳觉,那胡翁忽然自外地回来,一见钮家夫妻便喝道:“我与你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何屠我老妻,害我幼子?”   那钮老者毫无惧色,瞪着双眼答道:“杀人妻儿我就没做过,狐妖倒是除了不少!” 那胡翁气喘咻咻,盯视他们良久,不发一言,转身离去。见他去了,这钮老者惴惴不安了多时,数日后却见自己的独子自山西返回,喜不自胜,也就忘了恐惧。   夫妻二人问时,只听儿子答道:“前几日有一胡姓老翁,找到我的下处,说你们二老在家中暴毙,特来告知我回乡处理后事,因此我星夜兼程赶了回来,却见你们二人俱都安好,你说这奇也不奇?”   这钮老者笑道:“这狐狸蠢极,他故意去骗你,却不知年关将近,你回来刚好和我们在家中相聚,这是天伦乐事。他自以为报了仇,却不料对我们一家三口竟是好事。” 说罢仰天大笑,随即将除妖之事备细讲了给儿子听,那儿子也是大发一笑,将错就错的和父母一起准备过年。   谁知当夜家中火起,一家三口正在酣睡,及至惊醒已经被火封了门,来不及逃出,竟都死在了房内,可怜这钮氏一门就此绝后。   那哮天犬撇嘴道:“我在血池跟主人忙的昏天黑地,忽然金陵的城隍来借我去除狐妖,我不想去,主人却硬要催了我去,我只得到金陵走了一趟。”   正说着,狗儿后脑被一颗金弹打了一下,远处一人吃吃笑道:“你这狗儿,捉狐妖不派你去,难道派我?” ☆、第 9 章   哮天犬正恼着,一回头看见来人,倒嘿嘿一笑:“姚四哥,你又使弹子打我!”   那来人正是梅山四太尉姚公麟,因哮天犬去的久了,杨戬担心路上有差池,因此遣了姚公麟来寻他。那姚太尉见了寸心,微微一怔,连忙换了庄容走上前来,恭敬一拜道:“不知夫......三公主在此,公麟有礼了。”   寸心一偏身躲过他的礼,勉强笑道:“故人相见,无需如此多礼。” 那姚公麟看看哮天犬手中锁链,问道:“这就是那钮家三口?” 哮天犬曰是。姚公麟未及说话,只听寸心插言道:“这两个老者无故灭了狐妖全家,合该发往牛坑地狱,受万牛踩踏之罪。只是这年轻的,为何要发往血池?”   姚公麟挑眉看向那年轻鬼魂,哂道:“他在大同府干的好事,背了父母许下的婚约,另娶了杏花春的苏怜怜,把父母攒下给他经商的钱花的一干二净,如此不孝之人,自然是发往血池地狱,饱受脓血浸泡之苦。” 那年轻鬼魂见说,也不敢反驳,只是低头流泪,满面羞惭。   寸心只觉耳边珍珠晃的厉害,于斯年在耳环里悄声问道:“公主,我方才在孽镜台,照见韶音顶撞她母亲,直将她气的晕死过去,以致后来......后来我们私奔之后,这崔氏夫人得了咳血之症,月余便死了。” 他急的声音渐渐大起来,“公主,韶音不会也让他们押到血池去了吧?”   姚公麟似乎听见些动静,往这边侧头看过来,寸心忙捏住耳环示意于斯年稍安勿躁,背过身以袖掩唇,轻声道:“你莫急,第二殿的楚江王前世是我龙族,到了那里请他查查便是。”   这边只听哮天犬问:“姚四哥,那狐狸是康老大押走的,并不与我同行,他可回了血池?” 姚公麟一笑:“可不是已经回了?那老狐狸本是入了仙箓的,须得先去天庭除了仙籍,方能押回地府入铜柱地狱,只可惜了他身上的千年道行。”   寸心听见“血池”二字,心里一紧,忙扭转身子问道:“老四,血池那边......” 姚公麟何等精细,早知寸心想问杨戬,抱拳笑道:“三公主,血池已然事了,二爷稍事休息就会赶过来的。”   寸心面上红了红,没说什么,忽然听见耳边锁链哗哗作响,只见那链上三个鬼魂抖衣而战,本来就苍白得毫无血色的面容唬得扭成一团,寸心正要问,只觉耳边一阵风声,脚下藤桥咔咔作响,她来不及躲,就被哮天犬一把抓住手臂,“腾腾腾”数步疾奔下桥,回头看时,那桥已经轰然断成两截!   断掉的藤桥在悬崖之间甩出两道半圆的弧线,重重敲在山壁上,一截半腰挂着姚公麟,对面的一截上,却挂着一个恶鬼,只见那鬼向上看了看,丢了手中巨斧,手脚并用,猴子一般敏捷的攀上崖顶,朝身后凄厉的大叫一声,须臾林中响起数声回应,直叫得每个人都毛骨悚然。   藤桥上的姚公麟抽出腰上金锏,往石缝中一插,稍一用力,弹起身形,脚尖一蹬藤蔓,已经翻了上来,单手攀住崖顶探出的石头,哮天犬见状忙扔下手中锁链,也不顾那三鬼夺路逃窜,几步上前,伸出手抓住了姚公麟,将他拉上崖来。   此时对面恶鬼越聚越多,竟有一二十众,无奈藤桥已断,只能望崖兴叹。那为首的恶鬼眼珠转了一转,伸臂夹起身边一只较弱的小鬼,往谷中一抛,随即一躬身蹿跃出去,那山谷本就不宽,这恶鬼下落时猛蹬了尚在空中的小鬼脊背一下,将那小鬼直直踢进山涧,自己却一纵身,轻轻落在了对岸。   它扭过头来,狠狠的盯了姚公麟一眼,却不急着扑上来,转身朝那边的群鬼打了一个唿哨,这群恶鬼立刻骚动起来,强壮些的掳了小鬼就跳,弱些的四散奔逃,却尽数被捉了回来,纷纷抛将出去,一声惨叫丧命崖底。   眼见这边恶鬼越聚越多,姚公麟握紧了手中金锏,朝哮天犬使了一个眼色。那哮天犬也不多问,化出骨棒,护着寸心步步后退,只听姚公麟大喝一声,杀入群鬼当中,一时间飞沙走石风起云涌,战成一团。   这里姚公麟力敌群鬼,却有三个最后跳过来的恶鬼眼尖,看见退往林中的寸心和哮天犬,他们原本惧怕那狗儿恶形恶状,但见他护定了寸心,也不上前参战,遂慢慢聚拢过来,试探着逼近。   哮天犬紧张得鬃毛倒竖,口内狺狺低吠,一双黑豆似的小眼不住来回打量着三鬼。一个红毛鬼围的不耐烦,一声怪叫直扑上来,哮天犬把寸心一推,挺兵器迎了上去,二人缠斗不过十招,那狗儿卖了个破绽,引红毛鬼一步跨前,正撞在白骨棒上,额前一道血光四溅而出,哮天犬躲避不及,竟被喷了一头一脸。他回身笑道:“三公主,这鬼也不过如此......”   寸心却已发不出声音。她此刻被二鬼挟持,一碧眼鬼立于她背后以臂锁颈,另一褐衣鬼正抓住她的手肘,撸起广袖,亮出一口白森森的獠牙咬将过去。哮天犬急的跺脚,抄起骨棒兜头便打,却被那褐衣恶鬼拖着寸心的身子抵挡,那狗儿的骨棒眼看收不住,就要砸在寸心的藕臂之上,只见一杆长刀破空而出,正弹在骨棒上,生生将哮天犬连狗带棒震出五步开外。   寸心眨眼间,只来得及看见一人欺身过来,左手劈出一掌,掌风贴颅而过,削在褐衣鬼的后颈,那鬼吃痛,怪叫一声倒地,这人右手接住长刀,刀尖一晃,化出数点寒光,直奔寸心身后那碧眼鬼的面门而去。电光火石间掷刀,出掌,提刀,出招,如同行云流水龙跃在渊,刀上灌注法力浑厚刚猛,直逼的那鬼放开寸心,连连后退。   “杨戬!” 寸心的裙摆被道道杀气激得不住鼓荡,心头却是惊喜不定。她不知道面前的到底是杨戬的真身,还是他分出的一魄,此刻却也无暇多想,只紧紧盯着他翻飞的黑色披风。杨戬手腕一翻,横刀往那碧眼鬼头顶扫去,那鬼一矮身,却不料杨戬使的是虚招,转身飞起一脚,将它踢翻在地,刀尖逼住恶鬼咽喉。那鬼被他真气罩住,全无招架之力,只好闭目躺倒,任他宰割。   杨戬却不动手,眼尾一扫,哮天犬当即会意,捡起地上的锁链将这碧眼鬼同褐衣鬼捆上,那边姚公麟也已扫清战团,满地横七竖八躺的全是恶鬼尸身。他擦了擦面上血迹,一扭头看见杨戬,忙将金锏插于腰间,几步跑过来抱拳道:“二爷!”   杨戬也不答话,自鼻中哼了一声,自收了三尖两刃刀,却往林中行去。这里寸心,姚公麟并哮天犬不知他用意,也只好惴惴相随。 ☆、第 10 章   一众人行不多时,只见林中隐隐一座巍峨的神庙拔地而起,门前一条青石甬道,穿过神庙四周的护城河蜿蜒而来。这神庙全由青色砂岩垒成,正门顶上有一棵巨大的榕树,向下生出无数气根包裹着大门,根须间隐约可见座座石雕,却是各色飞龙,蟠螭虬蛟不一而足,俱都张牙舞爪活灵活现。神庙背后隐现五座金刚浮屠,鎏金宝顶光华耀目,承托塔身的八角形须弥座上刻有莲花卷草浮云纹饰,宝塔之间又有回廊相连,廊下潺潺流水汇成一池,在幽暗的林中格外赏心悦目。   那庙中楚江王听闻司法天神驾到,忙率满殿鬼卒迎出殿门,把手逼着,恭恭敬敬抢上来请安。杨戬一路行来,俱是面若冰雪,周身寒气逼人,一行人等连寸心在内,谁也不敢和他搭话。此番见了楚江王,杨戬倒是纡尊降贵的笑了一笑,抬手虚扶道:“楚江王何须如此客套,杨戬此来,却是有事相求。”   那楚江王本来一脸笑纹,听见这话更是笑得菊花也似,连连道:“这是哪里话,只怕天神不来,若来了时,管有一万件事,小王也任凭差遣。”   杨戬抬脚入了殿门,在厅中立定,环顾了一圈道:“我方才在林中遭遇一群恶鬼......” 那楚江王脊背一凉,本来就听说血池附近今日颇不安宁,不料这恶鬼竟越过八重地府直入自己的辖区,忙一躬身答道:“近日听闻那血池不静,小王已经加派人手巡视,不想还是漏了防备,这就是小王的疏忽,请天神责罚。”   杨戬颇为宽厚的笑道:“无妨。数目不多,已被我率人全歼。” 他微微侧头,以目示意,“只余下这二鬼,还要请殿下亲审,看看是何人放出,又是何人指使他们在林中伏击本君。”   那楚江王早已看见这二鬼,方欲答话,又顿了顿,赔笑道:“天神既已亲来,不如请您亲自升堂问案,小王在一边伺候,也就是了。”   杨戬不易察觉的一笑,拱手道:“杨某却之不恭,倒要鸠占鹊巢一番了。” 那楚江王又一躬身,将手一让,请杨戬上座。杨戬也不推辞,自上阶坐了主位,示意哮天犬将那二鬼提上堂来。   哮天犬一扯锁链,将二鬼掼在地上,那褐衣鬼见了周遭神将鬼隶横眉立目,早就瘫软在地,那碧眼鬼略撑得住些,也是冷汗直流。   楚江王在阶下另设一案相陪,原以为杨戬必定大发雷霆,却不想等了半天也不见杨戬发话,往上首看时,只见杨戬慢条斯理的捻起签筒中一只火签,问道:“殿下,这支签是做什么使用?” 那楚江王坐得远,忙一努嘴,杨戬旁边红衣判官躬身施礼道:“回天神的话,这是发落鬼犯用的,您手内拿的这支,是判鬼犯入拔舌地狱的。”   “拔舌地狱是什么所在?” 杨戬修长的手指描摹着火签上的文字,似乎饶有兴致的问道。   “回天神,凡油嘴滑舌,巧言相辩,说谎骗人者,应先被打入拔舌地狱,由鬼隶掰开来人的嘴,用铁钳夹住舌头,生生拔下。他们讲究慢慢拔,一点点拉长......”   “嗯,” 杨戬将手中火签放回去,又换了一支问道:“这一支上绘有烈火烹油,可是发往油锅地狱?”   那判官道:“天神说的不错,凡欺善凌弱,挟持弱女幼童之人,应打入油锅地狱,剥光衣服投入热油锅内翻炸!依据情节轻重,判炸多遍……”   “好,” 杨戬拨弄片刻,又抽出一支来问:“这一支必是火山地狱了。” 那判官笑道:“天神一向在天庭执法,想不到对我地府刑罚也如此熟稔,这一支正是火山地狱,凡犯上作乱,抢劫钱财者,一律打入火山地狱。鬼犯被赶入火山之中活烧,伤而不死,翌日牵出再烧,烧上三亿二千万年,管教他生不如死。”   杨戬挑眉一笑:“如此说来,以上三罪并罚,是以轻就重还是......” 那判官正色道:“天神说笑了,以上三罪各有不同,若都犯了时,自然是先去拔舌,再下油锅,待这二罪都依次罚够之后,才下火山地狱,待到期之后,分发十殿转轮王阶下,查验是否苦满,若满时,才能投入六道。像这等恶贯满盈之人,须得在卵生湿化中轮回万次方可得脱,劫难满了才能再回地府来销案呢。”   阶下那二鬼早已听得心动神摇不能自持,以头抢地呼道:“天神饶命,天神饶命!小的们不合听了人唆使,来在藤桥上面堵截上仙,如今知道错了,万望天神看在小的们并未伤及无辜的份上,绕了我们这遭吧!”   杨戬却似浑不在意,将那火签往签筒中一掷,半晌才道:“哦,受人唆使?我倒有些信不及。本君位高权重,官居九重,是什么人如此大胆,敢暗算本君?”   那碧眼鬼叩首道:“天神容禀,小人二十年前被放入凡间,原以为从此逃出生天,却不料有一神人将我等摄去,说二十年后地府必有一场大乱,叫我等潜回来伺机作乱。小的们好不容易逃出来,都不愿再返地府,那人便给了小人们一件宝物,说是万般无奈时,可躲进这宝贝内避难。” 说罢从指上脱下一枚戒指,交与哮天犬,呈给杨戬。   杨戬拿着那戒指细看,只见戒指为乌金所铸,正中嵌一颗赤红宝珠,其内似有火焰冲天,火焰闪烁当中,又隐约可见婆娑世界,山川河流,大小细物一应俱全,杨戬不禁诧异,用天眼神光探查时,却被宝珠内的火焰一燎,天眼顿觉刺痛,忙退了出来。   他收了戒指,冷冷向堂下扫了一眼道:“你们既得了这戒指,方才如何不避入其内?” 那碧眼鬼道:“方才......与天神交战,来不及施为。我等法力低微,急切间也无力催动这戒指。”   “甚好,” 杨戬微微点头,笑道:“只是不知这戒指的主人是谁?” 这碧眼鬼揉揉鼻子,仰面想了片刻道:“他没说,小人也不敢问,只听见他与人轻声交谈,说了个‘郁单越’什么的......”   杨戬细细品着“郁单越”三字,也不解其意。忽然寸心在堂下闷闷道:“‘郁单越’是梵语,我中土叫它‘北俱芦洲’,是须弥山北之土......”   杨戬恍然大悟,忙追问道:“那人生的什么形象?” 碧眼鬼皱眉道:“小人怕得很,因此伏地不敢细看,只见他一双脚爪锋利非常,颇似鹰足。”   杨戬还未及说话,只听寸心撇嘴道:“不用想了,这必是苏钵剌尼。” 见杨戬目视自己,寸心别转了目光道:“鹏魔王,名叫苏钵剌尼,又称混天大圣,当日孙悟空花果山结义的七兄弟之一。法身两翼广三万余里,住在北俱芦洲外海一棵千年庵婆罗树上。” ☆、第 11 章   姚公麟见杨戬无话,自牵了那二鬼下堂处置,不料刚一举步,就听杨戬叫道:“哮天犬,你带着二鬼去,我有话问老四。” 姚公麟忙将锁链交于狗儿,向上拱手道:“不知二爷有何吩咐?”   杨戬面沉似水,口内语气却淡得出奇:“老四,我自血池派你前来,是做什么的?” 那姚公麟一怔:“二爷遣属下来,是因久不见哮天犬返回,所以让我迎上一迎......”   “我叫你迎哮天犬,却为何引来这许多恶鬼,险些坏了三公主性命!” 杨戬“啪”地一拍手中惊堂木,喝道:“来人,将姚公麟拖下堂去,抽五十紫荆鞭,发回......”   姚公麟大惊,“扑通”一声跪倒,叩首道:“二爷在上,属下实不知林中有恶鬼埋伏,保护三公主不力,甘愿受罚。但求主公莫要将我发回梅山,这血池虽然暂时平静,然地府内仍时有恶鬼出没,请主公留属下在此,尚可供驱驰之用。”   杨戬厉声道:“我平日怎生治军来着?若遇埋伏,当合力一处破敌突围。你自恃勇武,恋战不走,只留哮天犬一人保护三公主,若不是我及时赶到,但有差池,你让我怎么跟西海交代?”   姚公麟伏地道:“属下知错,任凭主公责罚,但求二爷不要将属下调走。” 一边寸心看不下去,亢声道:“杨戬,你休要为难老四,他原不知我在桥上,力战恶鬼也是为我解围,你无须......”   “糊涂!” 杨戬眼风扫过来,竟看得寸心打了个冷战。杨戬压了压怒气,方又道:“地府乃是赏善罚恶的法司所在,你一个小小龙女,擅闯此处本是不该,何况还......” 他盯了一眼寸心的耳环,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寸心低了头,半晌道:“我只是来探一个朋友,并非要做什么歹事,再说......” 她仰面直视杨戬,声音微颤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倔强:“就算有什么过失,当由地府职官责罚,不劳真君费心。”   阶下楚江王看看杨戬,又看看寸心,心知自己哪个也得罪不起,干笑一声团团一揖道:“真君,公主,我看......” 见二人同时转头目视自己,那鬼王一缩头,笑道:“我是说,这姚太尉就不必责罚了吧,怎么说他也是......”   杨戬面色稍缓:“既然是殿下求情,我便卖你一个面子。人来!” 他沉声道:“将姚公麟痛打二十荆条,也不必发回梅山,就......” 他瞟一眼愣怔的楚江王道:“就编入这第二殿,在楚江王麾下做个鬼隶,戴罪立功,若确有功劳,再回神殿任职!” 说罢扬长而去。   这楚江王原是见杨敖二人置气,出来打个圆场,顺水推舟给杨戬一个台阶下,再卖姚公麟一个人情,却不想被杨戬趁风使舵在自己殿内安插了一个眼线,顿觉哭笑不得。他因惧怕杨戬威势,也不敢多言,只得吩咐下去给司法天神,西海三公主并一干人等安排住处,又嘱咐不许手下认真伤了姚公麟的筋骨,待到安排得当,已是天将擦黑。   杨戬来看姚公麟时,正遇上寸心从他房内出来。这龙女一手端着一个黄杨木条盘,上面尽是染了血的纱布绷带并棒疮药等物,另一手提着一个铜壶,站在门前,因腾不出手关门,正用足尖勉力去挑。   杨戬忙跨前一步接了那条盘,又伸手把房门轻轻带上。寸心见是他,扭头便走。杨戬无奈的一笑,跟在后面轻声道:“你才去给老四上药?他伤的如何?”   寸心没好气道:“想看自己去看!” 想想又道:“你还惦记他?早知如此,方才怎么下的去手?” 杨戬叹道:“寸心,有很多事,我不方便说,但求你能......”   寸心一口截断他道:“那就不必说。反正......反正我如今也是不相干的人。” 杨戬苦笑:“寸心,你我自玉镜湖别后,已有半载不见,我们,非得要如此么?”   寸心听了这话,心头也是一软,转身道:“老四方才力敌群鬼,早已是精疲力竭,那紫荆鞭上都是木刺,他被人打得皮开肉绽,又不许运功相护,你也真是忍得。”   杨戬却不愿顺着这个话题继续谈下去,他多日未见寸心,当下细细端详这龙女,目光扫到她的颌下,竟看见一道浅浅的勒痕,想是方才在林中为那碧眼鬼所伤,遂抬手抚上寸心的脖颈。寸心身子一颤,只觉杨戬的手极暖,掌心常年握刀留下的茧子刺的她微痒,轻轻一耸肩道:“你别......叫人看见。”   杨戬轻笑:“这里除了你我,哪还有旁人?” 寸心耳边的珍珠一动,吓得她立时弹开身子,握住耳环道:“我这里......” 杨戬一怔,上前拨开寸心的手,屈了中指一弹那珍珠,顿时一道青色光华自内而出,一人立在庭院里朝杨戬深施一礼道:“于斯年见过真君。”   杨戬上下打量了于斯年移时,淡淡说道:“你就是藏身在三公主耳环内的生魂?” 于斯年躬身曰是,遂将前因后果一一铺陈,末了跪地长揖道:“只求真君怜我夫妻,放韶音还阳,斯年必当镂骨铭肌感恩怀德。”   杨戬只是沉吟,寸心见他不语,遂上前问道:“二爷,你可知那韶音现在何处?” 杨戬摇摇头。寸心诧异道:“我听斯年说,韶音极有可能已被发往血池,你既是刚从血池出来,怎么会没见到她?”   杨戬垂眸,他在血池确曾见过卢韶音,当时随行而来的还有秦广王的文书,道此女在婚事上虽然忤逆尊长,却曾从武后宫中救出无数即将被处死的野猫,因此第一殿之主不敢自专,径将此女送至司法天神面前剖断。   显圣真君一见韶音,不由得想起了一千四百年前西海抢亲之时,挡在自己和西海水军中间的三公主,恻隐之心顿生,当即将卢韶音发往第八殿都市王处,授意略施薄惩,即送第十殿转轮王处置轮回便是。   如今寸心问起,杨戬却不能照实回答。他深知寸心个性,此次贸然带于斯年深入地府,绝不只是为了一探韶音所在,说不定还要想尽办法助她还阳,好让于斯年夫妻团聚——这是要伤阴鸷损福缘的!   寸心却不知道杨戬一刹那动了这许多心思,仍旧殷殷望着他,杨戬遂笑道:“我虽为司法天神,却也只管协理阴阳提调大事,区区一个阴魂,怎么会送到我手上处置?血池翻涌怨气难平,我费了多少工夫方才堪堪镇住,这卢......什么来着?” 寸心忙接道:“韶音,卢韶音。” 杨戬摇头:“卢韶音的事,我却闻所未闻。”   于斯年并寸心俱是一脸失望,寸心想了想,回身安慰于斯年道:“不妨事,待我稍后去问问楚江王。他生前曾是洞庭龙君,我幼年时同他的女儿颇为亲厚,他当不至欺瞒于我。”   “寸心,” 杨戬拦道,“这楚江王只管查验鬼魂是否骗占男女,诈取财物,文过饰非,售卖假药等罪,却不管忤逆不孝之人,你就是问他,他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寸心听罢倒犯了踟蹰,只听杨戬柔声说道:“老四伤的不轻,哮天犬笨手笨脚,不如你在此间替我略照顾他几天,待我犁清这鹏魔王一事,再细细帮你查访,如何?” ☆、第 12 章   杨戬送走寸心,方推开姚公麟的房门,转身掩好门,又下了一个禁制,看一眼兀自躺在床上昏睡的老四,笑道:“别装了,起来吧。”   那姚公麟听见杨戬的声气,忙一骨碌爬起身来,揉揉眼睛道:“二爷再不来,我要睡死过去了。” 杨戬自坐了桌前,斟了一杯茶,放在鼻端闻了一下道:“这是石亭绿?”   姚公麟笑道:“正是呢。三公主方才带来的,说是等放凉了让我解渴用的。” 杨戬将手中茶一饮而尽,扬眉道:“这等好茶,与你解渴岂不糟蹋了?” 姚公麟嘿嘿一笑,只见杨戬正色道:“方才那二鬼都安置好了?”   姚公麟收了笑,点头道:“安置好了,那穿褐衣的被我封了五感,又替我上了刑架,如今打得血葫芦也似,被哮天犬穿了琵琶骨,同那碧眼的一起丢进油锅去了。” 杨戬颌首,又道:“如今且委屈你在楚江王麾下忍耐一时,待我去北俱芦洲走上一遭,再作道理。”   姚公麟拱手道:“省得了,我一定在此护住三公主,不让她......” 杨戬抬手止住他,沉吟片刻道:“若为这个,有哮天犬就够使了。你可还记得白日里那判官?”   姚公麟仰面思索道:“主公说那穿红衣的?” 杨戬点头道:“正是。我素日听闻这楚江王身边有一属员,名叫钟馗,为人刚直不阿,正气浩然。不想今日一见,此人不但对地府规条颇为熟稔,而且......” 他将手中墨扇逐格打开,思量着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那姚公麟“喷”地一笑:“二爷想说此人十分‘上道’?”   杨戬也是一笑:“我在公堂上不过说了寥寥数句,他就能领会我的真意,种种刑罚随口道来,竟与我不谋而合,若不是今日第一遭见他,我倒要疑心他是我灌口的草头神出身了。”   那姚太尉拊掌大笑道:“主公,亏我们兄弟平日里夸耀您博闻强记过目不忘,这么一个妙人儿,您怎么不记得了?”   杨戬挑眉,诧异的望着姚公麟,只见那四太尉笑得跌脚,半晌才缓过气来,说道:“二十年前,您下地府来查沉香的案子,曾顺手在枉死城救过一人,主公不会忘了吧?”   杨戬略一思忖,已是想了起来,双目一亮道:“你说,那书生便是......” 姚公麟合掌道:“正是他!这钟馗本是终南山进士,因高宗皇帝嫌他貌丑,不曾让他过那天津桥,他便一头碰死在丹樨之下。您知道,这等自裁之人是要进枉死地狱,永世不得再为人身的,那天正巧遇上您,怜他怀才不遇,将他从枉死城中提出,在地府暂充一名判官。”   杨戬也颇为感慨,想不到自己二十年前无心插柳之举,竟种下了这么一块福田,因此笑道:“如此甚好,我走之后,你也不必提是我说的,只加意结交那钟馗,若能与他结为兄弟,我自有重用之处。”   姚公麟应了,又道:“二爷,您去北俱芦洲,这里余下的恶鬼怎么办?” 杨戬嘿然不语——他在地府半载有余,已借镇压血池之机,将地府人马轮番调动了几遭,明里暗里安插替换了不少得力干将,上至十殿阎王,下至判官鬼差,已有泰半俯首甘为杨戬所用。   只有这第二殿的楚江王,面情上十二分恭敬,待到紧要处,却一贯阳奉阴违推三阻四,偏偏又像琉璃蛋儿一样四面净光,抓不得把柄,因此不得以安插了姚公麟进来,以求架空楚江王势力,将这第二殿收归己用。姚公麟是梅山六太尉中心思最灵动的,一向被杨戬引为智囊,以上这些俱已是商量定了的,因此施行起来也十分顺手。只是杨戬从不曾提过,他为何要染指这九幽十八狱。   原来自新天条出世之后,玉帝虽然面上欣喜异常,可是从瑶池私下透出来的消息看,上位那人颇不自在,时常抱怨新天条束手束脚。近来几月,玉帝借口北镇不安,屡屡召见真武大帝座下部将马灵耀,又颁赐金砖火丹,奖其降鸦杀龙之功,颇有将其调往天庭使用之意。杨戬得了这信儿,心中不住冷笑——这马灵耀额上也有一只天眼,若真调了来,替换哪个还用得着说么?因此一接恶鬼逃逸血池不宁的急报,立刻点齐人马奔赴地府——他哪里是想要将这些恶鬼赶尽杀绝,分明是要杀一半,留一半,在这九幽泥犁之内埋一个炮捻儿,待到用时,一触即发。可这心思,哪怕亲近如梅山兄弟,也是不能明言的。   杨戬默然移时,方才开口道:“血池虽已涤净,却还不知有多少零散恶鬼跑了出来,你如今差事太多,只留心办好手头这些,其余的我自会交代给老大他们。” 姚公麟慨然应诺,道“必不令主公失望”,想想又是一笑:“二爷,我瞧着,三公主因我受刑,对您颇有怨言,要不要属下......”   杨戬摇摇头:“她的事我自有道理。” 他自袖中摸出那戒指,盯视其上宝珠片刻,又道:“我此来还有一件事,” 杨戬看了看凝神静听的姚公麟,将那戒指交与他道:“这戒指倒罢了,唯有这颗珠子诡异非常,我日间曾用神目探过,却被其内火焰烧了出来。”   姚公麟接过那戒指,手掌覆于其上,默默运功,须臾也被烫的一缩,诧异道:“白日里那碧眼鬼曾提到过,鹏魔王叫他们有事只管入内避难,可这珠子只有指顶大,如何装得下这些魂魄?”   杨戬想起曾在珠内看到的世界,忽然灵光一闪,对姚公麟道:“你且替我护法,待我脱出元神,入那珠内一观。” 说罢正襟趺坐,双手在胸前结了个印,一霎时已是抛却肉身,一道银光直奔那宝珠而来。   他元神绕珠三匝,只见那珠内赤火漫天横流,被他元神盘旋卷起的风一吹,露出一道缝隙,杨戬便如灵蛇一扭,钻了过去。他蓦然福至心灵——以自己的修为尚且要伺机而入,若是那二鬼不辨法门强闯进来,只怕早就被珠壁的烈火吞噬而死。那鹏魔王挑唆群鬼生事,又赋予这样一件法宝,哪里是要救它们,分明是预备事败之后杀鬼灭口!   眼下这珠内当真别有乾坤,越过那道炽热的火墙,但见上有清气为天,下有浊气为地,玄素吞吐,流转翻涌,是一个极清凉的所在。此处崇山峻岭,生有无数妙树,郁郁葱葱,散发出宜人的香气。树下有草,一色绀青,右旋宛转,如孔雀羽毛一般靓丽,触之绵如丝缎,柔若天衣。山上百鸟齐飞,在山间小溪上盘旋鸣叫,如铮錝琴曲,令人心目皆开。杨戬徜徉在这样的仙境之中,却寻不见一个人影,里里外外转了数遭,只得悻悻然退了出来。   杨戬出了那宝珠,元神归体,长出一口气道:“若这二鬼当真能入得其中,也算寻得了一处宝地。” 遂将宝珠内情形一一说与姚公麟知道,二人参详许久仍不得其意,只好收了那戒指不提。 ☆、第 13 章   这里杨戬出了姚公麟的房间,见月已中天,便往自己下处行来。待到门前,却见屋内有灯,一人端坐案前,袅袅婷婷,正是寸心。   杨戬一愣,只道寸心为了韶音的事情不甘心,仍旧寻自己来求情,当下打叠了百样主意,只要劝她收手。未曾料想入得房内,寸心却含笑道:“回来了?我自楚江王处寻得一壶上好的瑞露春,你可要好好尝尝。”   杨戬刹那间迷茫起来,仿佛对面那人不曾与自己分离四百余年,仿佛他们夫妻二人还是结缡之初那般柔情蜜意。他小心翼翼的在寸心对面跪坐下来,斟酌着词句开口道:“寸心,你这是......”   那龙女粉面一红,春葱一样的指尖摩挲着那青花镶金酒壶道:“你放心,我别无所求,不过是楚江王看我百无聊赖,赠了我一壶洞庭陈酿。可我自己哪里饮得了这许多,所以只能找你一起......” 她小鹿一样圆润的大眼望着杨戬,柔声道:“你自己也说,自玉镜湖边一别,我们已有数月未见了。”   杨戬一笑。他本来生的极俊俏,只是多年在天庭为官,眉梢眼角都不自觉的带了些许冷峻,叫人看了发?,这一笑起来,恰似春风化冻雪水初融,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好看的菱唇上翘,倒叫寸心看得痴了。   杨戬笑意愈深,抬手捏捏寸心小巧的鼻尖道:“愣着做什么,还不斟酒?” 那龙女醒过神来,越发连耳根都红了,低着头将银杯注满,双手奉与杨戬。杨戬看时,却只得一盏,因诧异道:“你不饮么?”   寸心嗫嚅道:“......楚江王只给了一壶一盏。” 杨戬大笑:“这老滑头!别的都不放在心上,却专门在这等事上做功夫。” 也不犹豫,举杯一饮而尽。   寸心笑道:“你饮得倒快,它到底好不好?” 只见杨戬玉雕一样的面上略现了一丝红润,挑眉道:“酒确是好酒,人也是美人。”   寸心滴酒未沾,粉颈却红得虾子一般,含笑嗔道:“你这人,什么时候也不忘了拿我取笑。” 杨戬见她羞得可爱,一伸长臂,隔案握住了寸心的手,叹道:“这些年来,着实委屈你了。”   那龙女鼻翼一酸,绕过桌案,轻轻依偎过来,靠在杨戬结实的臂膀内,想要说什么,却先滴下泪来。杨戬拢了她在怀内,自己也是唏嘘不已。   寸心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意:“二郎,自今以后,我们不吵架了,好么?” 杨戬拂着她浓密的秀发,柔声道:“你说好,那便是好。” 寸心仰面望着近在咫尺的杨戬,忽然轻轻吻上了他的双唇。   杨戬的鼻端满是寸心的发香,耳边似乎只能听见自己如雷的心跳声,周遭的一切统统都在混沌中湮灭,只剩下寸心微凉的双臂紧紧缠绕在他的颈间。杨戬的大手穿过寸心的黑发,托住她的后脑,将她轻轻压向自己。不过片刻,那手忽然收紧,扯住指间的发丝,用力向后一拽,将寸心拖开!   那龙女大惊,圆睁双目,难以置信的望着面前的男人:“杨戬,你疯了!”   清源妙道真君左手一撑茵席,借力弹起身形,原本飘逸潇洒的外袍一寸寸化为闪着银光的铠甲,右手自虚空中一握,三尖两刃刀赫然在手,冷笑着指向对面那人,厉声喝道:“你是何方妖孽,敢来冒充西海三公主,妄图媚惑本君?”   那“三公主”也不答话,一掌拍碎桌案,散乱的木块木屑朝杨戬激射而来。杨戬将刀一摆,抖出一轮光晕,如孔雀开屏般展开,那木块一触华光便自行漫天飞溅,待杨戬收了刀看时,“三公主”已经消失无踪。   他眼见四围火起,眼前房屋如遇地震也似分崩离析,心知不好,要拔脚走,却无可遁逃,忽然听耳边“当当”作响,如黄钟大吕之声,振聋发聩,一阵风声,自己已经身在姚公麟房内,窗外仍旧是天将断黑,隐隐尚有晚霞。   那姚公麟上前细看杨戬,只见他气喘吁吁,面色青白不定,忙问道:“二爷,你在那宝珠中可曾遇险?” 杨戬定了定心,却只问了句:“方才你我谈到哪里?”   姚公麟不知其意,老实答道:“方才二爷叫我为您护法,您要元神脱体,去那戒指上的宝珠内一窥究竟。我守了片刻,只见二爷脸色有变,情知不好,因此焚了一道符咒,请您回来的。”   杨戬追问是何符咒,那姚公麟便又画了一道呈与他看,正与杨戬当年在灌口练兵时秘传于梅山兄弟的一般无二,他这才堪堪松了一口气,将宝珠中幻境说与姚公麟,只隐去了与“三公主”饮酒一节。   那姚公麟大骇,惊叹竟有如此厉害的幻境,差点连杨戬都骗了去。杨戬却道不妨,只吩咐他与哮天犬依计行事,好生看顾寸心,便化作一道清风,却不去北俱芦洲,径往无上常融天的托塔天王府而来。   “杨二哥!” 哪吒一脚跨出大门,喜不自胜,疾走几步迎上前来,却在离杨戬两步开外停了下来,迟疑道:“二哥,我......”   杨戬上前一拳打在哪吒肩胛处,朗声大笑道:“同你兄弟三千余年,我还从未见过李家三郎如此腼腆。” 那少年本来粉嫩的脸颊立刻放出光来,把住杨戬双臂笑道:“好二哥,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哪吒说着,眼眶泛红,“华山脚下......”   “好兄弟,”杨戬双手扶着哪吒的肩头道,“我与你系出同门,多少次勠力同心腹背相依。即使偶有意见相左,也只怪我疏于解释。更何况你古道热肠,帮的又是我的外甥,为兄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会责你?”   华山一役之后,杨戬声威大震,王母虽然衔恨,却深知后党非此人不兴,因此下界之前找了个缘故,将托塔天王劈头盖脸一顿训斥。玉帝虽然有心庇护,却也恼怒李靖无能,更兼嫌恶哪吒襄助沉香,所以竟任由王母施为,只作不知。做官的人,无论在三界何处都是一理,跟红顶白捧高踩低,因此本来车如流水马如龙的天王府顿时门庭冷落,人人只道伴君如伴虎,却不想这第一个雪中送炭的,竟是当下炙手可热的司法天神本人!   哪吒一把抹去眼泪,笑道:“来来来,我前日在父亲书房觅得一坛千秋醉,难得今日高兴,二哥陪我饮上几杯,我兄弟不醉不归!” 二人把臂入府,哪吒亲自拍开一坛千秋醉的封泥,先给杨戬斟上一杯。   “这一杯,敬我的好二哥!” 哪吒自己也捧了一盏,一双明澈的大眼望着杨戬道:“兄弟自今往后与二哥休戚与共,若再有半个不字,甘愿......”   杨戬抬手止住了他,微笑道:“若是兄弟,便满饮此杯,别的话一概免提。” 二人相视而笑,举杯一碰,那白玉酒樽撞出清脆的响声。 ☆、第 14 章   一杯见底,哪吒大呼快意,抄起酒坛便要再斟,却听杨戬一阵呛咳。他似有不能忍之伤痛,一手捂胸,一手撑住桌案,忽然眉头一皱,握拳掩住双唇,喉头一动,仿佛含了一口极难吞咽的东西,憋闷移时又强咽了下去。   哪吒见他脸色苍白,忙道:“二哥,你不是旧伤复发了吧?” 见杨戬摆手不答,哪吒以掌击案,叹道:“都是我不好,当时在华山,要是我能拦住沉香,也不至让二哥生生受了那一斧!我......”   杨戬又咳几声,方才缓过气来,勉强笑道:“我不妨事。不要扫了你的酒兴,来,我们再喝!” 哪吒却一把抢过他的酒樽,嗔道:“二哥!这一杯就累得你旧伤复发,我哪敢再教你喝?” 他收了酒具道:“新天条出世,三圣母得出,我只道你从此可以松一口气,好好养伤,却听说你还是忙得不见人影。如此下去,你什么时候才能痊愈啊?”   杨戬也叹道:“我才从地府来,血池那里暂且稍安,待我去一趟北俱芦洲,剿灭那鹏魔王之后,或许可以稍作休整。” 见哪吒诧异,杨戬便将那焰光珠戒指取出递给哪吒,又将自己如何得了此物细细讲与他听。   哪吒不听则罢,一听当即拍案大怒道:“岂有此理!这妖怪煽动恶鬼作乱也就罢了,竟然还敢造出幻境蒙哄二哥,真是不知死活!” 杨戬心头一暖,温和的望着这个怒发冲冠的少年,暗自叹道:这般清透直爽的性子,闷在这牢笼般的官场之中,他一千多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却见那哪吒抄起架上火尖枪道:“二哥,你且在此安坐,待我去那北俱芦洲,揪出那贼鹰,掀翻那鸟树,将他的双翅剁下来与你下酒!” 杨戬慌忙拦阻,却不防哪吒已经驾起风火轮,一道金光朝须弥山北飞去,当下也只得化风相随。   二人脚程都快,飞不多时,便落在北俱芦洲的外海滩涂之上。只见那海水接天映日,深不过足踝,浅浅没在雪白的沙地之上,烟波浩渺碧涛万顷,极远处银沙与白云相连,水天共夕阳一色,倒似一块紫金透红的琉璃镶嵌在大地之上。一望无际的海中央立着一株梧桐,枝叶皎洁如玉树一般玲珑剔透,那树冠好似皑皑白雪,其间各色果实垂挂,仿佛七宝散落云端,香如婆师,灿若天衣。   哪吒却不管顾,扬手抛出混天绫,拦腰朝那树干裹去,再用力一拉,那梧桐哪里禁得住,当即“咔嚓”一声折断,跌入海水,可怜一棵七宝妙树无端被毁,一树繁花硕果俱都混入泥泞。   哪吒还欲再打,忽然间大风骤起,只听一声狂啸,一个巨大的阴影兜头笼罩在杨戬和哪吒的顶门之上,翼下之风卷起无数白沙并海水扑面袭来,二人虽有护体真气相抗,却都被风吹得几乎站不稳身形。   “娃娃!” 鹏魔王怒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毁我宝树?” 哪吒叉腰笑道:“小爷看你长得丑,高兴打就打了,你待怎地?”   那鹏魔王一眼瞥见哪吒身后的杨戬,一声冷笑:“三眼怪,这是你带来的帮手?” 杨戬不怒反笑:“苏钵剌尼,你在那焰光珠内欺我不成,当知我必不肯善罢甘休。这三坛海会大神乃我天庭第一猛将,你还不乖乖束手就擒,或可免你皮肉之苦。”   “不过是个黄口小儿,手持几件寻常法宝,也敢在我面前逞凶。待我吃了这娃娃,再来收拾你这手下败将!” 那鹏魔王怪叫一声,双翼一收,骤然下降,伸出硕大无朋的脚爪来抓哪吒,哪吒毫无惧色,放出三头六臂,祭起乾坤圈与他的利爪相抗,一时间金石交鸣,响彻四野,震得水下沙地都微微颤动。   这鹏魔王的一爪使了十成功力,泰山压顶般抓将下来,哪吒虽勇,却始终身形娇小,不防被这巨力震退一丈开外,气血翻涌,一时无法再战。杨戬见他以枪拄地,心知不好,忙抢上一步推开哪吒,掣刀在手迎头斩去。那鹏魔王振翅冲天避开刀锋,又一个俯冲急速下降,铁钩一样的尖喙在夕阳下闪着刺目的金光,离弦之箭一般朝杨戬直冲过来。   杨戬侧身闪避,却不料这大鹏利嘴一张,一股浓黑的烟雾扑面而来,裹挟着万点火光奔杨戬顶门吹去。显圣真君猝不及防,额上天眼华光绽出,生生挡住了这滚滚烟尘。法力对撞,一人一鹏各自退了数步,杨戬一个箭步捞起哪吒,驾起纵地金光就跑。   及至奔出千里之遥,杨戬方才踉跄着停步,哪吒已经调息过来,反倒伸手撑住杨戬,关切的问道:“二哥,你觉得怎样?”   杨戬也不答话,只是以手扶额,片刻摊开手掌,掌心却是一滩殷红的鲜血。哪吒大惊,抬眼看他额间,只见杨戬眉心的天眼一片惨红,尚有血珠自眼内滴下。哪吒惊呼一声,忙架住他的肩膀,要往天庭去寻老君,却被杨戬一把按住,虚弱的声音轻轻道:“我不妨事,歇息数月即可恢复,只是眼下若不立刻除去这鹏魔王,必被他找上天庭大闹复仇。”   哪吒急道:“二哥,我这就回去禀报父亲,请玉帝发下天兵来剿。” 杨戬摇头道:“这鹏魔王号称混天大圣,当日曾在花果山与孙悟空等七怪结拜,其实力还在斗战胜佛之上。你就算调了十万天兵来,也是杯水车薪。”   哪吒愣住,半晌才道:“那......那可如何是好?” 杨戬胸中似有波翻浪涌,强压了一压方道:“我在昆仑时曾听师父说过,北方玄天真武大帝有皂旗一面,能卷天地三界,恶鬼强妖一见自入,七日成水。你且去武当山,请这真武大帝派一得力战将持那旗来,或可收服这怪。”   哪吒拔脚要去,又舍不得杨戬,踟蹰道:“二哥,你为救我受了重伤,我这就抛下你去了,你又当如何?” 杨戬抿了一抿嘴角,尽力自持道:“不妨事,你速去除妖要紧。若有难处,往地府楚江王处寻我便是。” 哪吒皱眉想了又想,终究还是朝杨戬一抱拳,道声“保重”,转身去了。   杨戬望着他绝尘而去,心内也是无限怅惘。他与哪吒作了几千年兄弟,又有生死同袍之谊,此番出战却是怀了别的心思。他只顾垂首沉吟,额间天眼内又滴下血来。看着跌落尘埃的鲜红印迹,杨戬的心内却是悔意全无。   回至楚江王神庙,已经是天将破晓。姚公麟见杨戬带伤而回,大惊失色,忙唤哮天犬并一干鬼隶起来侍奉。杨戬要拦时,已经是群声鼎沸围将过来,有替他卸甲的,有上前宽衣的,哮天犬扶他坐定,忙从姚公麟手中接过一方拧好的白布,上来替杨戬擦拭血迹。   那狗儿还未抬臂,只见一只素白的纤手伸了过来,那人颤声道:“还是我来吧”。 ☆、第 15 章   楚江王最近有点郁闷。明明血池事了,司法天神又负了伤,回三十三重天去休养也就是了,可那杨戬却摆出一副常住的架势,连上界的案卷都搬了来,每日只在房(抽抽抽)中办事见人,倒把这楚江王庙当成了真君神殿。   老鬼王也不敢多问,他做官的宗旨就是一个“滑”字——甭管是天庭来的诏旨还是神殿来的手谕,能推就推,能躲就躲,躲不过推不掉的,寻一个手下马马虎虎慢慢悠悠给他办去,就算出了岔子,也可有个替死鬼顶缸。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呢,就干脆不会错。你看第五殿的阎罗天子,原本在第一殿掌总,最清闲的差事,可惜因为太能干,最后被降调到第五殿沃燋石之底,每天与各色小偷巨寇斗智斗勇,日子过得不要太操心。   楚江王掏出一把小银梳,慢条斯理的梳了梳花白的胡须,决定全当没看见。司法天神爱住多久就住多久,把他大神伺候高兴了,就是大功一件!   哪吒背靠在青石回廊上,一腿散坐,一腿盘膝,左手支颐,右手攥一粉青小口细颈瓶,放在鼻子下头细细闻着,面上颇有陶醉之色。杨戬在房内看见,隔窗朗声笑道:“好兄弟,外头风凉,还是进来喝吧!”   哪吒晃晃酒瓶道:“进去你也不跟我喝,还是一样没意思。” 寸心自外走来站在庭中,抿嘴笑道:“你这孩子,喝这么多酒,热身子坐在这里被冷风扑,等生了病就有意思了。”   要依着哪吒往日的脾性,听了此言早就一脸不耐,拂袖而去了。可这小醉猫眯着眼睛瞄了瞄寸心手内条盘,竟笑着回道:“嫂子手里这是什么?好香!” 寸心见他探头过来,遂笑道:“想吃就自己进来拿。” 一扭身挑帘进了房内。   哪吒三晃两晃跟进来,只见桌上放着两个缠丝玛瑙碗,都不大,内中雪白的粳米一团团珠圆玉润,冒着丝丝寒气,看着倒像盛了满碗雪球,因好奇道:“好嫂子,这又是什么新鲜吃食?”   寸心塞给他一把银勺道:“自己尝尝不就知道了。” 哪吒舀起一勺放入口内,那水晶饭甜而不腻,爽口清凉,还带着酪浆的香气,登时赞不绝口,忙问道:“我也算赴过瑶池御宴,却从未见过这等上品。嫂子说个作法,我回府叫他们依样做去!” 一头说,一头又挖了一大勺吃掉。   寸心笑着递给哪吒一块帕子道:“慢些,别凉着。” 自己也捧了一碗,一面细品,一面笑道:“这叫清风饭,是于斯年自武后内廷抄出来的方子,用水晶饭拌上冰片粉、西极石蜜并牛酪浆调匀,放入金提缸,下到冰池,冷透了拿出来用就是了。”   杨戬听见“于斯年”三个字,放下手中案卷问道:“那琴师还在你耳环中?” 寸心摇摇头:“既已过了明路,我每天随身藏着他也是不便,他也闷得慌,因此放他出来。” 她窥着杨戬神色又道:“你放心,我教他只在这第二殿中随意走动,切不可出去乱走,免得遇着流散的恶鬼。”   杨戬笑而不语。他倒不在意这琴师的魂魄是否安全,只寸心是为了于斯年寻妻而来,若生了事端,还是自己来担,因此宁可省些事。   那哪吒却不在意他们谈话,因见只得两碗清风饭,遂道:“嫂子,你我一人一份,我二哥怎么没有?” 寸心一哂:“说了几遍了别叫我‘嫂子’。你那好二哥身上有伤,酒都不许他喝,哪儿还禁得住这凉东西冰他?”   哪吒脸一红道:“二哥都是为了我,要不是我,他也不得受伤。更何况之前在天王府,我还劝他饮了......”   “哪吒,” 杨戬打断他道,“你方才说天庭有诏旨加封真武大帝座下马天君,你们可是已在北俱芦洲得手?” 哪吒眼睛一亮,放下玛瑙碗道:“要说我二哥真是目光如炬,那真武大帝果然灵验非常,不但痛快给了我衮角皂旗,还借了麾下马天君并三千翊圣军前去,一同降服那鹏魔王!”   原来这马天君就是三眼马灵耀,乃是真武大帝手下第一名得用的战将,到了北俱芦洲,将那皂旗一展,登时日月无光飞沙走石。那鹏魔王一见不好,忙展翅远遁,直向灵山去了。马灵耀收了旗,率兵在后面紧紧追随,只见那鹏魔王一闪身飞入大雷音寺,再不见出来。   马灵耀当下不敢造次,只命哪吒率三千翊圣军在外,将大雷音寺团团围住,自己收了金砖火丹,入内去见如来佛祖。世尊见他来,也不诧异,只淡淡问道:“汝来此何事?” 马灵耀向上一揖道:“因北俱芦洲有一鹏精,在地府作乱,李天王奏请玉帝发下诏旨,命真武大帝派我将其收而杀之。”   如来却道“不曾见过那鹏”,马灵耀心下诧异,方才明明见他飞入此地,如何毫无踪迹?当下也不答话,只催开天目四下查看,果见那鹏魔王躲藏于如来莲座之后。马灵官涨红了面皮,亢声问道:“世尊乃出家人,怎地也打诳语?那鹏魔王分明在你座下躲藏,速速交于我便罢,免得伤了佛道两家和气!”   如来亦动了气,骂道:“无赖华光!你本是我面前一盏灯花,因我念动真言方才化为人形,被我收为弟子。只因你前世忤逆不羁,我本欲贬你去阴山受罪,还是观世音保了你,我才赐你一只天目,加了五通,送到马耳山投胎。你长成之后拜了妙乐天尊为师,后才投入真武大帝麾下为将。如今见了本主,不说拜伏,竟敢在我面前舞弄天目!” 当下捏了一个法决,望马灵耀面前一招,那马天君只觉额上剧痛,天眼似被挖去般火烧火燎,忙运功催动,也全不见效,登时大怒,祭起三角金砖,兜头便打如来。   那如来也不慌乱,右手轻轻一弹,便将那金砖化为齑粉。座下鹏魔王见是机会,一个腾挪飞跃到堂下,利爪当胸一掏,已将那马灵耀的心挖了出来。马灵耀既死,魂魄升出顶门,朝如来望了一望,已是忆起前世,慌忙跪倒求告。   世尊原不想伤马灵耀性命,却不料被那大鹏抢了先机,也是一阵恼怒,念在他为金翅迦楼罗之子,与自己颇有亲缘,因此只收了那鹏魔王的法力,禁锢在灵山,与马灵耀一起修行。   杨戬打开邸报,但见上面寥寥数语,只道玉帝加封马灵耀为五显灵宫华光天王,末下这诏旨却是送往大雷音寺的,嘴角不易察觉的勾起一丝笑纹,合上折子道:“这马灵耀也算是因祸得福。”   哪吒哂道:“福个屁!好好的将军不做,谁要做和尚?虽有个天王虚衔儿,却被如来老儿拘在灵山念经,想想就头疼。”   杨戬垂眸,他来地府之初就已在转轮王处查过因缘簿,得知马灵耀与灵山的这一段渊源,不想被鹏魔王一闹,倒送了个机会给他,不动声色的除去了榻边酣睡之人。这厢李靖因举荐有功,哪吒又亲临前敌,在诏谕上亦有嘉奖,在天庭的尴尬处境稍稍得解。那厢玉帝失了马灵耀这个后备,却从哪吒处得知杨戬重伤,因此也颇为遂意,暂且不会与他为难。杨戬望着眼前听得昏昏欲睡的寸心,略一沉吟,嘴上却向哪吒道:“此番辛苦你,替我和寸心收了这个仇家。你我兄弟说不得‘谢’字,改天待我伤愈,一定起出神殿埋着的万年桃花酿,与你喝个痛快。”   寸心本来睡眼迷离,被杨戬一说,倒醒过神来,忙也立起身来向哪吒福了一福道:“那鹏魔王专以龙蛇为食,在北海为患多年,伤了我不少亲族。因他法力高强无人能敌,倒叫我北海的叔父好生头疼。如今你除了这害,我必请叔父去天庭大礼谢你。”   哪吒不好意思的搔搔后脑,笑道:“嫂子这说的哪里话?你不怪我昔年顽劣之失,允我常来跟二哥多喝两盅,就什么都有了。” ☆、第 16 章   哪吒盘桓至起更方去,寸心掩着哈欠,自架上取下匣子,来替杨戬擦药。其实杨戬当日因存了示弱之意,在北俱芦洲只花了三分功力对敌,被那鹏魔王口中烟火燎了一燎是不假,却不曾伤了真元。他随手拿起哪吒留下的酒瓶,刚放到鼻端,就被寸心自后劈手夺下,嗔道:“不要命了是吧?”   杨戬一笑:“只是闻下,又没真喝......” 寸心将那瓶重重墩在案上,声调已是带了气:“是是是,只是闻下,并没真的喝。在北俱芦洲也只是玩下,并没真的打。天王府呢,也只是小呡了一下,并没真的醉!” 说罢转身就走。   杨戬忙自椅上起身,寸心眼前一晃,还不及看清他的影子,就已被杨戬捉住手腕,怎么甩都不肯放。寸心怒道:“杨戬,你要是不想要这身子了,那开天神斧还在昆仑,大可以教什么人来再劈你一遭!”   “寸心......”   “放手!” 寸心气得胸口起伏不定,“也是我多事,不该来照顾你。真君大人的玄功了得,又有一众仆从围随服侍,原不该由我这下界地仙呼来喝去!”   “寸心!” 杨戬心知要是任她如此说下去,又不知要提到多少陈谷子烂芝麻,因此眉头一皱,只做旧疾难忍,一径咳了起来。寸心被他一吓,倒真以为他旧伤复发,赶忙捶背顺气,又倒了碗茶递与他,杨戬这才堪堪停了下来。   显圣真君手内捧着茶碗,略带歉意的看着眼前这龙女。方才那场景,若是换了之前在灌口,早就又是一番大吵,然后一个丢杯砸碗,一个拂袖而去了。杨家二郎这一生,从不曾对别人发过这么多脾气。他对三妹是宠,对师父是顺,对兄弟们是情义,唯独对寸心,什么温良恭俭让都忘了,只剩下最偏激易怒的自己。   和离之后的杨戬原本以为,灌口的千年婚姻是自己平生最想要抹掉的记忆,却总在午夜梦回时,不由自主的想起寸心。有一次在瑶池被王母堵得无话可说,返来神殿的杨戬最想做的一件事,居然是再回到杨府去,寻着寸心吵上一架。   可寸心已经不在杨府了,昔日的卧房也早就改成了密室,除了杨戬自己,谁都不可以进去。他呆呆的坐在炕桌前,忽然伸手拂落灯台,只是想要听一听那鱼雁铜灯落地的声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能够恣意发泄也成了一种奢侈。在三界众生面前无所不能的二郎真君这才知道,九天十地黄泉碧落,自己只要那一个人承受他最真实的喜怒哀乐。   “寸心,” 杨戬将茶碗放在桌上,终于还是开了口,“这些天来,偏劳你了。” 寸心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心内也是不住懊悔。杨戬身上带着伤,犹自每日处理公文通宵达旦,好容易今日哪吒来了,陪他痛笑了一场,自己这是发什么疯,又给杨戬填堵,引得他呛咳不已。   西海三公主不是不会察言观色。她生为龙女,长在深宫,父兄们平日尽自宠她,下人们言语虽然恭敬,大家所说的话却都是要多想一层,多看一步才能听信的。听心来灌口的时候常常说,你这么闹,总有一日杨戬是要倦的。可寸心就是想知道,杨戬到底能在两个人的江湖里让她几招,又能为着她,腾挪出多少地步。   那时的寸心是如此依赖杨戬,她希望杨戬看到的,是不加伪装的自己,哪怕这个自己不够好,不够完美,她仍然希望杨戬能够爱上这样一个真实的寸心,而不是谨小慎微低眉顺眼的龙女。可是那个八月十五,杨戬还是毫不迟疑的接住了瑶池来的懿旨,寸心这才明白,就算是爱得再落力,也不见得能永垂不朽。   寸心忽然想起某一年,她在西海闲来无趣,偷偷上岸潜入大明宫,正赶上教坊排演优戏,那女旦甩着水袖轻移莲步,哀哀唱道: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味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我只道铁姻缘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注1)   寸心从未听过这样的词句,一时间心内如雷轰电掣,五内俱焚,竟跌坐在那戏台之下,放声痛哭。   杨戬只见寸心双肩微有起伏,忙扳过她身子看时,那龙女双目微红,泪如泉涌,却用手死死捂住双唇,只肯吞声饮泣,杨戬也是心酸不已,长臂一收,已将她笼在怀内。   寸心抬手去推,偏他健硕有力,石墙一样纹风不动,杨戬的衣衫薄,寸心掌心略用力就能感受到他胸膛上的伤疤,当下止了泪问道:“这是神斧留下的?”   杨戬见问,只得勉强笑笑,算是默认。寸心脸色一变,伸手拨开他领口,指尖触到杨戬颈上肌肤的一刹那,却生生停住,轻颤的手掌迟疑了片刻,还是紧握成拳,垂了下来。   杨戬叹了一口气,自己解下外衫,缓缓褪了中衣,露出满是伤痕的上身。寸心深吸一口气,勉力止住自己就要出口的惊呼,她的心仿佛被人狠狠的扎了一刀,疼痛沿着肋骨极速扩散,以至于需要紧紧咬住双唇才能止住颤抖。   杨戬原本光洁的胸膛如今到处是细小的刀痕。自左肩锁骨起,赫然一道长约尺余的伤疤,虽然已经合拢,狭长的凸起蜿蜒着向下延伸,直至爬上他结实的腹肌,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狰狞。寸心冰凉的手指轻轻贴上那疤痕,沿着走势徐徐描摹,细腻光滑的触感忽然让杨戬一阵颤栗。   寸心小巧的鼻尖近在咫尺,温热的鼻息轻轻扫在杨戬的胸膛之上,让他想起灌口无数个静谧的夜晚,那龙女也是这样静静靠在自己的胸前,玲珑毕现的娇躯尚有薄汗,带着晚风的凉意,紧紧贴着杨戬的每一寸肌肤。一眨眼,已经是千余年过去。   寸心只觉得杨戬的手臂圈过来,轻轻一托,将自己放在了桌案上,温柔的双眼与她平视,身子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挤进了她的腿间。这样的接近让寸心顿觉局促,尚未开口,只看见杨戬的双唇覆了过来,却不吻她,竟落在寸心未着明珠的耳垂上。杨戬细白的牙齿轻轻啃噬着寸心的耳珠,那鼻息烫得吓人,热切的喘息扑进寸心的耳中,痒得她直躲,却怎么也脱不出那人扶在脑后的大手。   “二郎......” 寸心微微转动螓首,躲避着杨戬,却听那人在耳边轻笑着,湿濡的唇瓣从耳后一路啃吻至脖颈,再至锁骨。寸心的对襟盘扣不知何时被解开,裸裎的微凉让她微微颤抖,慌乱中想去捉住什么,却碰掉了一摞案卷,凌乱地摊开在地板上,一如那龙女此刻纷繁杂沓的心绪。 作者有话要说:  注1:这一段来自京剧《锁麟囊》,咬金断玉,非常美,特别要提出来,以示我作为一个戏迷的骄傲。 ☆、第 17 章   寸心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一睁眼天已大亮,她只看见四周绀青色的牀帐,怔忪了片刻,方才想起自己是在杨戬房内。身边空荡荡的,那人早已起身去了。   掀开锦被,扶着酸软的双膝艰难的站起来,寸心一眼看见自己的襦裙整整齐齐的搭在床头的木施上。昨夜铺了满地的案卷,连同自己不知何时卸下的簪环也都已经整理清爽,一根根一对对摆在案头。阳光穿过窗外茂密的枝叶投射进来,一地斑驳的树影,婆娑摇曳。   寸心着了衣,正挽长发时,只听“笃笃”几声叩门,姚公麟在外高声问道:“二爷,今日的文书我送来了,您......” 寸心慌了,正欲起身开门,又觉得不妥,迟疑间却听脚步响,院中杨戬爽朗的声气道:“交给我就行了,你今日带哮天犬巡视一下周围林中是否还有恶鬼,如有发现,速报我知。”   姚公麟应了声“诺”,领命去了。寸心松了一口气,几下绾好发髻,杨戬已然推门进来了。见寸心坐在案前梳妆,杨戬笑道:“我以为你还要再睡会,就去前面交代了几件事,不想你已经起了。”   寸心低了头,默然移时方才答道:“今日的药膏我已经备好,就放在你书案后头的架子上,你自己闲时取来擦下,我......”   “你要出去?” 杨戬诧异道。寸心也不看他,起身往门口走了数步道:“于斯年还在等我帮他找韶音,你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我总不能老在这里耽搁。”   杨戬踱过来,柔声道:“不是说好了,我帮你查?” 寸心摇摇头:“这是我答应斯年的事儿,怎好推给你?”   杨戬收了笑意,声音也淡得发凉:“你查到了那卢韶音,又要做什么?” 寸心一怔,忙道:“我只是帮他找人,并不想做什么。”   杨戬轻叹:“你的心思我一望即知。强行助人还阳是违逆天道的,即使能成,也要损你的福缘,伤你的阴鸷。”   寸心冷笑:“你自己也不知做了多少翻天覆地的事儿,现在倒来拦我。”   “我做的事情自己有数,你呢?你担得住么?” 杨戬也动了气,“上次在玉镜湖......”   “玉镜湖的事儿是我错了。”寸心亢声答道,“这次我只应了斯年替他找人,找到了,用他自己的功德去换韶音的阳寿,我不插手!”   “你已经插手了!” 杨戬顿了一顿,压低了声音道:“你不但私携生魂闯入地府,还引来恶鬼差点被杀——说了你多少次,就是不改!你哪一次闯了祸,不是我替你善后?”   寸心气的迸出泪来:“我不要你善后!我自己带斯年去血池,是生是死,都不要你管!”   杨戬扫了她一眼,却不似方才那般恼了,只凉凉道:“你就这么去血池?” 寸心一愣,低头看看自己,衣裳齐楚,抬手摸摸发鬓,也纹丝不乱,挑眉道:“我就这么去,不行么?”   杨戬轻笑,伸手用指背轻轻擦过那龙女的颈边,低低念了一句:“盘扣锁左右,玲珑花瓣开......” 寸心登时羞得满面通红,掩了领口想要啐,又生生咽了回去。   杨戬却抽回身,将手中文书放于案头,坐下来援笔濡墨批了几句又道:“韶音的事,你让我慢慢思量,寻一个妥当的法子,必不让你失望。”   寸心偏头看他:“你不拦我了?” 杨戬笑道:“我拦得住你么?就算是将你打晕了送回西海,你仍旧要回来的。” 他一边动笔,也不看寸心,只含笑道:“我既拦不住你,便只能跟着你,你惹一件事,我便收拾一件罢了。”   寸心待要说什么,又想想司法天神这块招牌端的好用,撇了撇嘴,也不言语,自去外面汲了水,回来跪坐在茶案前,拿着团扇扇滚了风炉,茶烟起处,一只小巧的朱泥龙纹提梁花壶已经注满了滚水,袅袅茶香散出,芝兰之气不绝如缕。   杨戬丢了案卷起身,几步走过来撩衣坐下,静待寸心斟茶。寸心瞪了他一眼道:“平常你那文书就是命,吃饭睡觉都惦记着,一闻了茶香,飞也似的就过来了。”杨戬也不答话,拿起朱漆茶盘内的小黄杨木茶杯看了看,讶异道:“你这茶具倒奇,第一次看杯内还有只鸭子的。”   寸心抿嘴笑道:“你在天庭也算见多识广,怎么连这个都没见过?” 见杨戬挑眉,寸心又道:“这是昔日谢安石公所制的寒鸭洑水杯,客人杯内鸭沉不见,主人遂知茶尽,续茶也可以,送客也使得。”   杨戬笑开,忽然想起焰光珠内幻境,遂将那杯轻轻放下道:“那鹏魔王曾在幻境中化成你的样子,也是这般与我对饮,只不过杯内是酒。”   寸心抬头看了他一眼,一边提壶洗杯,一边问道:“平白无故的,他化了我的模样做什么?” 杨戬的食指徐徐描摹着那茶盘上花纹,轻声道:“这宝珠幻境随我心念流转,化出来的人物举止与你一般无二,我差点着了道。”   寸心莞尔,斟了茶奉与杨戬道:“那你怎么知道现在不在幻境中,面前这个我又是不是真的?” 杨戬双手捧过杯来,微微一笑道:“我自朝歌回来那晚,你亲口告诉我,你头颅右侧有指顶大的一块光滑无发,是你的逆鳞所在。昨夜我扶住你的头,你自己就避过那里不让我碰,可幻境中那女子就不会......”   寸心倒茶的手顿了一顿:“你......摸她的头发?你们还做了什么?”   杨戬却不回答,三指捻起小小的黄杨木雕茶杯,闭目轻嗅了一下,自得之色油然而生,须臾方道:“你这壶煮出来的茶好,既不夺香,又无熟汤气。” 说罢品了一口,又叹道:“饮茶以客少为贵,客众则喧,喧则雅趣乏矣。独啜曰幽,二客曰胜,三四曰......”   寸心笑着接口道:“司法天神何时变得如此饶舌?照你这么说,人越少越好,连我也是多余的了?” 杨戬望着她笑道:“这是哪里话?茶乃幽人首务,不可少废。我神殿正缺一人专主茶役,以供长日清谈,寒宵兀坐,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寸心的笑意凝在脸上,半晌垂眸道:“三十三重天上清寒孤绝,我怕住不惯。待此间事了,我还回西海去便是了。” 说罢熄了风炉,起身去了。 ☆、第 18 章   大明宫,迎仙院。   杨戬立在郁郁葱葱的树影之中,脚下是自太液池引来的一泓曲水,波光粼粼,映得他眼内亦是月影婆娑。半个时辰前,杨戬得许灵官急报,有人豢养猫鬼谋害大周皇帝武氏,玉帝命他即刻前往大明宫除妖,因此他星夜来此,却只停在院中,不肯入内。   帘栊翻卷处,白发苍苍的女帝膝头卧着两个裸衣少男,婉转风流,笑靥如花,一个高声调笑,一个手捻一颗紫玉葡萄,正往陛下的唇间送去。杨戬心内一阵恶寒——自己是冲撞了哪位大神,才会被调到这个诡异的地方,看这场匪夷所思的猴戏?他案头还有半壶寸心留下的石亭绿,巴不得立刻办完差事回去喝茶。   忽然一阵风起,烛火明灭,其中一个少男伸着懒腰来关窗时,竟发现窗棂上刻着无数新鲜的爪痕,顿时一声尖叫,几步上榻窝进了陛下怀中。那女帝大惊失色,喃喃说道:“难道是她?” 少男正要追问“她”是谁,房顶上像是突然来了无数只猫,在琉璃瓦上往复奔跑,纷乱的脚步伴着喑哑凄厉的猫叫声声,只见门窗骤然大开,一个曼妙的身影已经斜靠在了地下的薰笼之上。   离门口稍近的少男“嘤咛”一声昏死过去,女帝还略撑得住,扶着怀中男宠的肩膀颤巍巍站起身来,苍老的声音依然带着些许威严:“何人冒犯天颜?”   堂下那人缓缓站起,一头银色的长发如雪瀑倾泻,身上绯色的曳地长裙仿佛半干半湿,颜色深浅不一。她碧绿的双眼怕光似的眯着,倩笑着答道:“圣人,你不记得雪姬了么?”   女帝周身一颤,扶在男宠肩头的手突然收紧,抓得那少男一痛,又不敢叫。只听女帝喝道:“你休胡说,雪姬已经死了多年,何况......”   那女子原本挺直的脊背慢慢弯下来,双手触地,雪白的长发从腰际滑落到肩头,覆住了她的双臂,她轻轻的抖了抖身子,伸出柔嫩的舌头舔了舔手掌,笑道:“圣人,那年高宗陛下跟高阳公主对弈,眼看要输,不是您放我出去,乱了棋局的么?”   女帝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巨响,霎时间头晕耳鸣,再也站不住,竟呆坐在榻上,半晌才道:“你......你,你是来报恩还是报仇?”   雪姬笑得花枝乱颤:“圣人说呢?您看我身上这纱衣,” 她缓缓撩起裙摆,露出雪藕一样的小腿,“我这身上,深一块,浅一块,都是当初您杖毙我时留下的血迹啊!”   女帝和男宠僵坐如偶,看着雪姬摇动着柔软的腰肢一步步走上前来,口内犹自笑道:“圣人,我这衣裳好不好看?我觉得好鲜艳呢......”   那男宠惊得连话都说不出,瞪大眼睛看着雪姬一步步逼近床榻,突然出手将女帝猛的往前一推,拔腿就跑,竟在门槛上拌了一下,堪堪要摔倒时,被一只手臂抓住了腰带,又随手掼了出去。   雪姬惊觉身后有人,冷不防回头,却被那少男扑了个满怀,她眯着的双眼圆睁,墨绿色的瞳孔瞬间缩紧,顺手扳住碍事的少男头颅猛地一扭,只听“咔嚓”一声,那少男已是气绝身亡,软软的滑在了雪姬脚边。她拍拍手,面色凝重,口气却是娇媚无比:“我与这武曌前世有仇,真君就不要多管闲事了吧?”   杨戬手内墨扇轻摇,气定神闲的答道:“你是来杀人的。人已经杀了,可以回去跟你主人交差了。”   “我要杀的是武曌!” 雪姬愤而弹起身子,转身朝榻上的女帝扑去,她的素手已经化为利爪,锋利如刀根根分明,闪着银亮的光芒抄向女帝的喉咙。杨戬踏前一步,伸手捉住她飘在空中的长发,长臂一振,生生将雪姬摔在自己脚前。   雪姬就地一滚,抬爪便向杨戬小腿挠去,爪上使了十分劲道,却只扑了个空。一扭头,杨戬已在身后,脚尖踢在雪姬后腰上,将她挑起丈余高,又重重落在院中的池塘里。雪姬怕水,怪叫着在池塘里挣扎,只听杨戬冷冷说道:“武氏受命于天,阳寿未尽,你且去地府等她便是。” 说罢墨扇一扬,将雪姬扇出九霄云外。   寸心坐在青石廊下发呆。杨戬已经去了五日有余,原说是奉命除妖片刻就回,却不想玉帝紧跟着又下一道上谕,命他留在宫中保护皇帝,杨戬不得以,只得传书回来,道他已由张柬之绍介,投入相王李旦门下为客,静待其变。   寸心暗自疑惑,这昊天上帝从来不许仙界插手凡间宫廷,怎地忽然转了念头?因想起杨戬提过,新天条出世后不久,王母主动提出下界临凡,却连玉帝都不知她去了何方。寸心转念思及昔年曾在大明宫中偷偷窥见过武后面容,倒颇与王母有些相似,难道......?   这龙女甩甩头,于斯年还在等着她帮他查找韶音的去向,自己却在担心王母。就算她投胎生为武氏,如今也算是耄耋之年,享尽人间富贵奢华,无论有没有杨戬保驾,都在人间留不了几天了。既然杨戬不在,还不如趁这个机会去问问第三殿的宋帝王,听说那一位性如烈火耿直憨厚,也许能比滑不溜手的楚江王多说几句。她想定了主意,便瞅了一个空儿,趁着姚公麟和哮天犬出外办差,偷偷带着于斯年溜出了第二殿。   出了丛林,树木越来越稀少,及至远远望见第三殿的影子,身边已经是寸草不生。广袤的丘陵犹如一块巨大的缠丝玛瑙,赤红和乳白的纹理相间缠绕在高高低低的山丘上,连绵不绝,起伏无尽。宋帝王的神庙矗立在群山之中,珊瑚红色的砂岩墙壁里嵌着细微的水晶颗粒,在阳光下反射出璀璨的光芒。   其时日已偏西,火嵌金镶的晚霞给神庙笼上一层淡淡的紫色,劈山而立的宫墙透出微微的粉红,玫瑰花瓣一样妖冶冷艳,寸心收了于斯年的魂魄,朝着殿内明亮的金色灯火慢慢走去。   不出所料,第三殿的宋帝王果然爽朗可亲,一听寸心说她自楚江王处来,又是楚江王的远房侄女,当即朗声笑道:“我与楚江王兄弟相称,他的侄女就是我的侄女,你想查什么,尽管说来!”   寸心双手笼在袖中,向上一揖道:“伯父果然痛快!我有个朋友卢韶音,这一世是益州新都尉卢公照邻的孙女,不合早夭,我想看看她魂魄投往何处,也好去那处寻她,再为金玉之交。”   那宋帝王笑道:“这不值什么,我叫人查了说与你就是。” 当下振袖唤来鬼判,翻检图册直查了半日工夫。那判官也不当堂奏报,却上阶向鬼王耳语数句,只见宋帝王皱眉听完,轻轻摆了摆手,这鬼判竟抱着图册一径去了。 ☆、第 19 章   寸心上前道:“伯父,查不到么?” 那宋帝王捻须沉吟半晌,方才开口:“这卢韶音的卷宗却不曾经过我手。” 寸心心中诧异,若说查无此人,那宋帝王只须明说,何必如此鬼祟?她也不点破,只向老鬼王深施一礼道:“即如此,我便向下一殿查询就是。只是临来时,楚江王伯父曾言,第三殿主最是耿直通达,从不打诳语。如今一见,果不其然。” 说罢转身便走。   那宋帝王闻得此言,顿时二目圆睁须发皆张,高声道:“非是我假意隐瞒,只是那卢韶音的案卷被人抽走,我也无从查起!” 寸心猛地转身急道:“被什么人抽走?何时抽走?”   “这......” 宋帝王原是气急,现在见问,又犹豫起来,放缓了声气道:“贤侄女,我人在此位,身不由己,上仙们的事,我也不便深管......”   寸心听得“上仙”二字,略一思忖,登时气的面孔紫涨,抬手一揖道:“既是伯父有难言之隐,我也不为难您,就此别过。” 宋帝王还不及出声,那龙女已化作一道金光而去。   这第三殿处于沃石山下,山巅有一圆坑,火盆一样盛满了黑色的焦石和赤红的熔岩,沸沸扬扬,烟炎张天。寸心为神龙之身,自内而出毫无阻滞,却苦了耳环内的于斯年,如堕熔炉之中,火烧火燎,幸得寸心运水决相护方能安然无恙。   出了地府,三公主倒犯了踟蹰。杨戬如今是在洛阳不假,可不知为什么,自那晚之后,寸心有点怕见到他。翌日对坐品茶,杨戬是那样自然地,甚至是漫不经心地道出了那些言语,轻松适意得好像在讨论茶叶的成色,而不是一个曾经折磨困扰了两个人半生的话题。   也许他已经忘了那一千年里的反目生嫌,也许在杨戬看来,那些龌龉比诸他之后的经历可以算得上是微不足道。可是对寸心来说,灌口的那一千年,几乎是她生命中所有痛苦的源头。寸心甚至开始责备自己,为什么要答应杨戬,请他替自己去查找卢韶音的下落,为什么自己每次见到那个人,都会被他三言两语就卸去了防备,一次又一次的,不由自主的,甚或是心甘情愿与杨戬如影随形亦步亦趋,而把自己的初衷抛到九天之外。   灌愁海下的二百年里,寸心以为自己想得够清楚了。解禁后第一次出海,赤足踩在软软的细沙之上,寸心有一种再世为人的,无法言喻的喜悦——自由真好!她究竟是中了什么蛊,才会以为自己的生命里必须要有那人才能幸福?就像现在这样,一个人,不也算怡然自得?   她不后悔。她爱过,付出过,甚至曾经准备用自己的生命去为爱情献祭。可是爱一个人,应该是看着他好,看着他快乐,也给自己带来快乐的一件事情——既然彼此都不快乐,那么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不也是个挺好的结局么?   站在沃石山顶,望着脚下硕大的,火坑一样燃烧着的山口,寸心忽然觉得那一晚的自己愚不可及,她已经不愿意再去琢磨杨戬的真意。办完这件事,她就回西海,既然早知二心不同,又何必强求同归一意,不如各还本道,相忘于江湖。   相王府内花园,李隆基头戴黑色幞头,斜坐于榻上,面前的小几上美酒满樽,果品堆尖。三两宾朋或坐或立,却都在侧耳倾听露台上琴师的演奏。那是一位新来的乐工,自内廷教坊于斯年私逃之后,各地官员推荐了数十位琴师,都不如陛下的意,连风头无两的控鹤监张监正都因此被女帝扫得灰头土脸。正巧奉礼郎李贺有书信来,极力推荐一位叫做李凭的乐工,因此相王李旦命颇通音律的儿子三郎先试了他,再向陛下引见。   一曲奏罢,半晌无人说话,忽然榻上的李隆基像自睡梦中惊醒一般,站起来大声叫好:“果然曲如此诗——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他激动得不能自已,几步走到那乐工面前,伸手拨了一把琴弦,叹道:“这箜篌好,也弹得好,如玉碎凤鸣,石破天惊,当得起李贺这诗!”他回身看着一边端坐的杨戬,笑道:“杨先生,你以为如何?”   杨戬微微一笑,以扇击手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李隆基面上颇有自得之色:“既然入了杨先生的耳,那必是好的。明日便请父王入宫引见,皇祖母最好箜篌,说不定一听此曲,病都好去大半。” 拳拳孝意,跃然面上。   又与诸宾客品评一番,李隆基挥手屏退乐工并左右,只留下杨戬一人随自己走入花厅,命下人奉茶掩门,对杨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方开口道:“那妖女雪姬的事,可有眉目?”   杨戬振衣落座,缓缓道:“目下只知道她是当日萧淑妃的宠物所化,但猫鬼既为蛊类,须得有人豢养,前朝开皇年间,独孤皇后曾遇猫鬼袭击,就是为其弟独孤陀家婢女徐氏所害。”   李隆基点头道:“武后戕害我李氏宗族,恨她的人不在少数。当年这狮子猫曾为武后所养,太宗驾崩,武后出宫为尼,是萧淑妃收养了此猫,待到武后回宫,那猫已不认得她了。后来萧淑妃宠衰,被武后借故责罚,听说这猫又挡在前头咆哮,才被武后下令当场杖毙。”   杨戬垂眸,端茶小呡了一口,默然不语。自张柬之引荐他投入相王府,李旦,并他的三子临淄王李隆基就对杨戬一见倾心,引为头号智囊,时常在他面前毫不掩饰的表露对武曌的厌恶,连这等宫廷密辛都一一相告。看玉帝的意思,也颇疑心这武后就是王母下界,才会嫌五方揭谛六丁六甲都不够护佑,专门调了自己来擎天保驾。好在武后已经是风烛之年,眼看没有几天活头,杨戬也就安心的在相王府住了下来。   面前的李隆基不过弱冠年纪,已经生得仪范伟丽,有非常之表,颇有其曾祖太宗的风范,且兼勇武非常,心思细密,在李唐皇族的孑遗子孙里算得上出类拔萃的人物。比起太子李显和他的那几个儿子,简直是云泥之别......杨戬暗暗摇头,即使是神仙,也不便插手天道,只能因势利导,顺其自然。   李隆基却不知杨戬心思,饮了一口茶,自顾说道:“要说最有可能养这猫鬼的,当是我的叔父先雍王素节,可惜他十几年前已经为武后缢杀,所余几个子孙同遭诛戮,一门倾覆,已无完卵。” 杨戬放下茶碗,皱眉道:“若能问问武后本人自然最好,不过她当日受惊过度,至今还卧病在床,整日由控鹤监的二张围随,难以接近。”   李隆基瞟了他一眼,眼前这人相貌清奇,举止不俗,一见即知不是凡品,更难得身有异术,若能笼在袖内,异日必有大用。当下只听杨戬又道:“武后所居迎仙院,是二张在禁苑之中反复挑拣才选中的风水宝地,因武后惧猫,请了高人大士做尽道场,又贴了无数祥符,如此那猫鬼尚能无门自入,想是必有内奸。”   话音未落,只听门外下人高声唱道:“禀王爷并杨先生,府外有一女子求见,说是杨先生的亲眷。” ☆、第 20 章   杨戬匆匆赶到书房,刚要抬手推门,又生生停住了。他方才在花园中接到老四金弹传书,道寸心已经离开楚江王殿,往第三殿宋帝王处去了。杨戬一惊,待要抽身回地府,又委实不得闲,只得回书命哮天犬速去宋帝王处守候,却不料寸心径直追来了洛阳。   如今站在临淄王专为他备下的小院里,明知寸心就在房内,杨戬倒犯了踟蹰。他料得到寸心不愿守候,可能会自行查访,却没想到寸心会来找他。卢韶音的案卷的确是他抽走,调去第八殿都市王处的。当时授意十殿阎王不得外传,皆因实在事忙,不想寸心独自找到韶音,又慨然做下什么违逆天道的错事——在杨戬的心里,西海三公主一生一世都是杨家妇,他二郎神的女人,就算是行差踏错,又岂能任由玉帝,甚或是天道来惩罚?   正迟疑间,房门“吱哑”一声打开,寸心俏生生立在门内,面上看不出喜怒,只轻声道:“既然到了,怎么不进来?” 杨戬有点赧然,颌首算是示意,一脚踏进房内。   寸心掩了门,自案头斟了杯茶,双手奉与杨戬。杨戬窥着她神色道:“你怎么来了?于斯年呢?” 寸心似笑非笑道:“劳你惦记,斯年的魂魄见不得凡间的日光,我刚回了趟西海,叫修竹助他回魂。” 杨戬见她面上平静无波,心下越发忐忑,正要开口,却听寸心又道:“你这里的事办的如何?”   杨戬摇头道:“武后暂时无碍,只是玉帝严命要护她周全,所以暂时离不得我。” 他掸掸衣袖上的尘土又道:“我已在迎仙院留下数道符咒,若那猫鬼再来,我必有感应。倒是你......”   寸心却不待他说完,挑眉问道:“如此说来,那武后当真是王母下界所化?” 杨戬正要答话,却听院中脚步响,一人朗声大笑道:“杨先生,听说你有娇客到访,何不请来与孤王一见?”   杨戬看了寸心一眼,来不及解释,忙上前打开房门,拱手笑道:“原是拙荆到此,还未及去给相王并王妃请安,怎敢劳您亲至?”   那相王李旦甚是和蔼,上前携了杨戬的手,又打量了寸心一眼,回望杨戬道:“夫人清雅毓秀,与先生端的是一对玉人!” 寸心也不敢自衿身份,只得上前福了一福道:“见过王爷。”   李旦笑道:“既来了东都,就不要走了,贤伉俪一同在小王府中安住,也免得先生牵挂。” 话音未落,杨戬和寸心同时开声,道是“多谢王爷厚谊”,可接下来,杨戬说的是“恭敬不如从命”,寸心却道“不敢叨扰,明日便走”。   话一出口,杨戬寸心并李旦都愣住了。那李旦何等精细,早看出他夫妻二人气氛尴尬,却也不便多说,只含笑目视杨戬。杨戬却似若无其事,拉起寸心的手笑道:“你不是整日念叨要学箜篌?王府最近请了一位琴师,技艺十分了得,绝不下于当日名满京华的于斯年。” 他转头望着李旦道:“相王千岁待我十分恩厚,不如你留下学学琴艺,我也可安心辅佐王爷父子。”   寸心当着外人也不好发作,只是垂眸无语。那李旦却好似想起什么,拍拍杨戬的肩膀笑道:“说起琴艺,孤倒想起一件事。” 他顿了一顿,又道:“先生同夫人都不是外人,当知如今陛下缠绵病榻,内忧外患,我已命家人将府中女眷都送往王妃娘家暂避一时。不料前日明堂诏下,要将绛州刺史武攸止的女儿许配给三郎为侧妃。我曾听人言道,这武氏色艺双绝,弹得一手好箜篌,就只是......”   杨戬接口道:“就只这武氏乃是陛下的侄孙女,是么?” 那李旦叹道:“正是呢。若是寻常人家的女子,值此动荡之时,草草了事也就罢了。可如今事涉武氏亲族,些须怠慢不得。” 他忽然向寸心举手一揖道:“我府中虽有婢女,却少一个掌总的内眷,小王这几日正为此事发愁,夫人来的刚好,这事就拜托夫人主持了!”   寸心怔住,她此来本想逼着杨戬说出韶音所在,立时就走,却不料反被这李旦托以婚嫁大事。她望着一脸诚挚的李旦,为难的看了看杨戬,却只见杨戬置若罔闻,只得又福了一福道:“我不是东土人士,只怕不熟礼仪......” 杨戬却在旁笑道:“王爷如此诚恳,你就不要再推脱了。何况风俗细务皆有老嬷嬷们,你不过是请了王爷的示下,在内照管一下新人罢了。”   寸心心中恼怒,面上却不能带出,只得在手心狠狠的掐了杨戬一把。那杨戬却似浑然不觉,抬手向李旦抱拳道:“拙荆虽是外邦人,却也出身名门,王爷只管放心。” 那李旦大笑,当下又客套几句,方转身去了。   寸心好容易等到李旦踏出院子,一挥袖关了房门,怒道:“杨戬!你要揽事便自己去办,做什么推到我身上?” 杨戬却不答话,只淡淡一笑,踱到岸边拿起那半碗茶呡了一口道:“你来找我,不就是想知道卢韶音的所在么?”   寸心愣住,她初时本有一腔怒气要发,又怕杨戬恼了不肯直言,只得先从差事问起。如今杨戬问了出来,寸心却不知要怎么答对了。她咬了一咬下唇,轻声道:“你既知道,告诉我便是了。”   杨戬放下茶碗道:“你不要急,那卢韶音不在血池。” 寸心惊讶的抬头看着他,只听杨戬又道:“她不知孝义,亲存不养,亲殁不葬,又使父母家人惊惧愁闷,所以被灶神上报减除衣禄,因此早夭。” 他看了一眼寸心,只见她面色稍安,又笑道:“不孝乃是人伦大罪,如今只要教她辄悔前非,痛定思痛,不然你就是将她救出,那灶君也还是要记上一笔的,又怎能与于斯年长相厮守?”   杨戬含笑看着寸心,却见她双眉紧蹙,喃喃说道:“如此说来,我也是要早死的了?” 杨戬的心像是被人用鞭子猛抽了一下,蓦地紧缩——自己只想要宽慰寸心,不让她着急,却不想她触景生情,倒伤感起来。当下抚上那龙女肩头,柔声道:“你怎么一样?你是神龙之躯,与天地同寿......”   寸心抬手轻轻拂落杨戬的手,幽幽道:“有什么不一样?都是抛家舍业,背弃亲族,致使骨肉伤怀,父母颜面无存的不孝女罢了。” 话未说完,已是珠泪满腮。   杨戬却是无可劝慰。当年西海抢亲,都说是这龙女一意孤行,闹了个天翻地覆四海狂涛。其实二人的婚姻最后惨淡收场,多少也要怪杨戬孤高自许不肯低头,一开端,原就是错的。   他尚自唏嘘,寸心却已收了泪,抽抽鼻子勉强笑道:“我听李旦说,那武后似乎命不久矣?”   杨戬便也收拾心神,颌首道:“我夜来见那帝星晦暗,中枢衰微,想必她已命在旦夕。” 寸心哂道:“这么说,瑶池之主不日将返天庭了?”   杨戬却摇头道:“我细细想来,什么都像,唯独年纪不对。武后是大唐武德七年生人,今年整整八十一岁。可王母是武周圣历年间方才下界,若投胎为女子,如今正当妙龄,无论如何是对不上的。” 他也曾去转轮王处查过因缘簿,可仙人临凡是没有前世的,王母转世前又严令封存前因后果,因此全无头绪。但如果王母不是武曌,那要在东土洋洋千万人口中找她出来,不啻如大海捞针。   寸心皱眉道:“那如果不是武后,玉帝为何要你留在此处护佑于她?” ☆、第 21 章   虽说圣天子百灵相助,但自封神之后,需要天庭动用二郎真君去庇佑的君主,寸心却还没见过。杨戬思虑还要更深一层,王母下界多时,玉帝何以在此时才命自己插手凡间宫廷事务?须知上位那人所虑无非是“天道”二字,什么亲情骨肉夫妻之份,却都不及“奉天承运”来得真切。他思来想去不得其解,只索顺势而为,见机行事便罢。   因是御赐联姻,六礼之中纳采并问名两步便只是走个过场。到了纳吉当日,杨戬陪着一身簇新的李隆基亲提白雁来至武攸止府中,下了婚书,缔了鸳盟,又择日纳征,一应玄纁束帛,玉璧鹿皮,酒十二斛,白粳米十二斛,三牲十二头,并钱数百万,都是亲自带人抬了过府,只等请期亲迎。   杨戬从不知道凡间婚俗礼数如此繁复庞杂,每日回了王府,还要被李隆基父子延至后堂密谈,通宵达旦,破晓方回。半月下来,饶他是仙姿神躯,也累的筋酥骨软,偶尔在房内,也连话都懒得说一句。寸心见杨戬着实劳顿,也不去烦他,因此这小院竟成了她一个人的下处。   这日寸心进门,见房中灯火通明,内里却消无声息。她只道杨戬未归,摘下臂上披帛往木施上搭去,眼角扫见屏风后头隐隐约约一只柏木浴桶,显然是杨戬正在沐浴。寸心脸一红,却没说什么,待要再出门,天已经黑了,又往哪里去呢?她只得转身合上门,也不进内室,径在厅中坐下烹茶。   茶饮了几碗,杨戬却一声不闻。这龙女心下诧异,走进暖阁来看时,只见显圣真君靠在浴桶边上,双眸微合,已然是睡着了,他微卷的棕发散在肩上,一滴水珠顺着额发淌下来,划过挺直的鼻梁,经唇角,过下颌,扫过喉结,汇聚在锁骨中央,微微凹陷的小窝里。   寸心一怔,待要转身走开,想想又蹙回来,用手探探桶中的水,却是已经凉了。她摇摇头,想伸手去推杨戬,又看了看他湿漉漉的头发,迟疑了半刻,拿起了边上搭着的手巾,谁知还没触到顶门,杨戬豁然开目,右手捉住寸心的拇指向外一掰,几乎将寸心摔进桶内!   寸心吃痛,连连尖叫,杨戬一惊,方才看清眼前这人,连忙扶住她,一脸歉意道:“对不住,我以为......” 寸心一甩手,捂着手指愤愤道:“都是我滥好心,怕你着凉,想帮你把头发擦干,谁曾想差点被真君大人淹死。” 说罢把手巾一甩,转身便走。   杨戬反手扣住她的手腕,将寸心拉至身边,细细替她揉捏着拇指,笑道:“我当真不知是你。” 寸心没好气道:“这屋里除了我还有谁能直出直入?难不成是贼?你还有什么可偷的不成?” 杨戬只是笑,也不答话。寸心因身上半臂被了水,湿淋淋贴在腰间,遂用空着的手去拧,一不留神瞥见杨戬赤裸的胸膛,连在水下的腹肌都隐隐可见,“腾”的一下飞红了双颊,夺了手,转身出去。   这里杨戬徐徐着衣,寸心便招来仆役,看着他们撤了屏风,抬走浴桶。自掩了门,一扭头,杨戬已经端坐在书案前。   寸心背靠着门扇,盯着杨戬微青的下颌出神,记得在灌口时,她最喜欢用手摩挲那人的下巴,短短的坚硬的胡茬刮在掌心,痒中带痛,有种说不出的奇妙感觉。偶尔极旖旎缠绵的时候,杨戬会故意把下巴放在寸心的颈侧,一路向下擦到锁骨,痒得寸心笑着躲藏,却怎么也辗转腾挪不出他的怀抱。那样的日子,和眼前的安宁静好重叠在一起,让寸心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慨。   “寸心?” 杨戬从笔架上取下一管湖颖,看寸心犹自发呆,便笑着唤她,“听下人们说,你这几日也忙得不落屋?” 寸心回过神来,合掌道:“我还好,算不得忙。不过是在内张罗床榻荐席之类,将女家送来的帐幔衾绹铺设停当,又看着道士们驱邪镇妖、打醮拜神,再陪着女家亲信妇人一一布置验看罢了。”   杨戬“喷”的一笑:“如此说来,真是辛苦娘子了。” 寸心撇嘴道:“早就叫你别揽这差事,结果连我都使唤上了。你去西海打听打听,自小到大,本公主伺候过谁?”   杨戬默然。寸心未嫁时就说过,即使嫁进杨府,也仍旧要当公主的。谁料想做了杨家妇,主中馈,扫庭除,裁剪四时衣裳,竟是忙了个黎明即起,既昏方息。杨戬的一茶一饭,一衣一履,无不是寸心亲手操持,独自料理的。自己当时只觉得寻常,及至上了天庭,重又做了孤家寡人,清源妙道真君这才知道,即便仆役再多,也不及这西海龙女的细致周到。   寸心却理会不到这么多,她只见杨戬手边按着一张洒金红帖,正要落笔写什么,又抬起手腕来笑道:“这镇纸不知哪里去了。你过来,替我按着这边。”   寸心慢慢踱过去,小心翼翼用手扶了帖子角儿,看杨戬写道:“谨遵坤命,上示宗庙,下继后世,以合二姓之好,行嫁利月兹择于长安五年四月初八......” 一时写毕,杨戬捻起帖子轻轻吹干墨迹,递给寸心道:“还看得过去吧?”   “这是什么?” 寸心诧异道。   “请期婚贴。”杨戬收了笔墨道,“明日我陪李隆基送到武府,就算是把成婚的日子定下来了。” 寸心以手加额道:“原来婚贴是这个样式的,我还从没见过。” 杨戬一笑:“我也没见过,谁晓得凡间有这么多礼数......” 话音未落,二人都住了——他们成婚的时候,慢说是婚贴婚书,便是连纳采问名、纳吉纳征都是没有的,更不要谈催妆下婿、撒帐却扇了。   寸心低了头,半晌道:“今晚临淄王不请你去么?” 杨戬摇摇头:“李旦父子方才带李凭进宫谒见武后,刚传出信儿来,说是留宴了,想是那李凭得了武后的意。” 寸心一时再寻不出别的话讲,只得将那帖子放好,又替杨戬倒了一碗茶。   杨戬品着茶,刚要说话,忽然“嚯”地立起身形,皱眉道:“迎仙院有异状,我得去看看。” 他几步走到门口,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看了寸心一眼道:“你就在这里,不要乱走,我回来还有话说。”   寸心点头,见他匆匆去了,自向镜前卸了簪环,拥着锦被躺下,心里思绪纷乱,忐忑不安。她一头惦记着杨戬在迎仙院遭遇那猫鬼,吉凶未卜祸福难辨,一头又回想着自己当年婚礼情形,半是委屈半是伤感,翻来覆去不能成眠,直至天明方才迷瞪了一会。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第 22 章   揉了揉眼睛,寸心想起今日还要去东市采买胡椒没药沉麝诸香,登时直想拥被蒙头,假作偶发重疾不良于行。她辗转移时,还是认命的起身批衣,净面时,寸心突然双手一抖——不对,杨戬还没回来!   昨夜原是天黑就走了,以杨戬的身手,总不至于连那小小猫鬼都制不住,寸心又想到当时李旦父子也在宫中,难道出了什么事?那龙女呆呆的,脸上的水迹都忘了擦,扎煞着手,心绪乱如一团扯不开的丝线。忽然门外钱嬷嬷的声气响起:“杨夫人,老身钱氏伺候着了。”   寸心猛的转身,不想将铜盆带在地上,“哐啷”一声撒得裙上透湿。门外嬷嬷听了忙问:“夫人莫急,今日城中戒严,我们出不去了,您慢慢拾拾掇。” 寸心越发惶恐,忙使了个法决收起覆水,疾走几步开门问道:“昨日还好好,如何今日戒严了?”   那老嬷嬷笑道:“昨夜内廷有信儿,这陛下呀......” 她一手卷了个筒附上寸心的耳边,悄声道:“陛下被张、敬二位老爷围在迎仙院啦!他们还说,袁司马已经领兵杀了控鹤监的那两个妖精,所以今儿一早,右羽林卫就出兵封了城门,不许人出入。现在街上到处是兵丁,连坊门都闭了——夫人您说,这可是要变天了不是?”   寸心扶着门框的手攥出了冷汗——“张老爷”便是凤阁鸾台平章事张柬之,为武后亲自拔擢的左膀右臂;“敬老爷”是中台右丞敬晖,乃是皇太子李显的腹心亲信;司马袁恕己是相王李旦的人,而右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则是高宗李治留下的禁军统领。这也就是说,昨夜李显和李旦联手,说动了张柬之,带着忠于李唐皇室的人策动兵变,已经将女帝软禁起来,还杀了控鹤监的张易之兄弟!   那杨戬呢?杨戬昨日去了迎仙院保护武曌,此刻人又在哪里?寸心的脸上血色全无,她知道杨戬绝不会有事,但变起仓促,一夜光景李唐势力已经控制了禁城,磨刀霍霍大开杀戒,杨戬卷入其中,他受钦命护佑武后,如今又要如何收场?   寸心定了定心,向那老妪道:“既是出不去,便劳烦嬷嬷将昨日陈设再查一遍,看看有什么不周之处,我们再做打算。” 那嬷嬷笑道:“我看哪,这亲事成不成都在两说。” 见寸心诧异,她又道:“这小娘的父亲是武后的侄儿,武后都倒了,咱们还娶她作甚?” 见寸心无话,老妪福了一福,转身去了。   寸心尽自忐忑不安,只李旦父子并杨戬都还未归,只得强打精神至新房内巡视一番,又处置了些杂务,天将掌灯,方得脱身回至下处。   一推门,只见杨戬在茶案旁凭几而坐,手内捧一盏茶,颇是轻松自如。寸心一见,悬了半日的心终于落定,面上却不肯带出,只淡淡道:“办完事了?”   杨戬看她回来,又取了一个茶碗,替寸心斟满,笑道:“今年新下来的碧渚紫笋,尝尝看。” 寸心满腹心事,又不知如何问起,只得跪坐下来,端起那茶细看。   “这碧渚紫笋是贡茶,大内都才刚用上,你倒先得了些。”寸心小啜了一口道,这茶色清朗透亮,一入口轻浮甘冽,倒叫她心内平和了不少。杨戬无声的一笑:“今日迎仙院里见着,我便随手拿了些。”   “你......” 寸心失笑,“堂堂司法天神,居然偷拿武后的私藏!”   “玉笙吹老碧桃花,石鼎烹来紫笋芽。” 杨戬微笑,“那武曌得我救她一命,将些茶来谢我,也是该当的。”   昨夜杨戬赶到迎仙院时,太子李显,张柬之并敬晖已带兵已经将这处宫室团团围住。杨戬使了个障眼法混入禁军士卒中看时,只见李显顶盔贯甲直入殿内,示意下人将二张的首级呈与武曌观看,惊得那女帝直直从榻上坐起,喝道:“此乃汝所为耶?如今二子伏诛,汝可即刻还宫!”   李显还未答话,旁边中台右丞敬晖急道:“太子不可归!” 他转向武曌,神色恭肃,却毫不迟疑的说道:“二张无德无才,此是皇天降怒,非唯陛下故诛。违天不祥,乞陛下裁择。”   武曌听罢只是向内躺倒,不发一言。太子李显不知所措,望向敬晖求助,那敬晖格格一笑,朝李显抱拳道:“殿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而今势成骑虎,不可有妇人之仁。殿下欲效章怀太子乎?”   那李显皱了眉,章怀太子李贤是他的兄长,武后的第二子,容貌俊秀,才思敏捷。高宗在时,尝以太子身份监国,赢得朝野赞誉,内外皆以其为圣君之选。不料调露二年与武后反目,以谋逆罪废为庶人,逼令自尽,终年只有二十九岁。   而李显本人自光宅元年被废为庐陵王后,辗转均州、房州等地,颠沛流离凡十五年矣。以金枝玉叶之躯,惶惶不可终日,常于梦中惊醒,一见使臣到来就如惊弓之鸟,几乎自尽而死。幸得王妃韦氏劝慰,道是“祸福倚伏,何常之有?你我难免一死,何必急于一时!” 这才苦苦熬到圣历二年,得武曌召还东都,复为太子。他今生所有难耐的苦痛,都拜眼前这位圣神皇帝所赐,今日他手握禁军,发一言而定生死,若再迟疑,只怕翌日这女帝翻过手来,自己绝无生路,那章怀太子就是殷鉴!   思及此处,李显右手抚上腰间佩剑,他本就羸弱,骨节分明的手指根根泛白,死死捏住剑柄,仿佛正集聚着最后的力量,忽听身后一人出列道:“殿下且慢!”   李显转头,只见那人白衣翩然,长身玉立,立在一殿带甲武士之中,如风拂玉树,雪裹琼苞,让人一见忘俗。只听他神色端凝,徐徐言道:“殿下,昔日公子章不解沙丘之围,瘐毙其父赵武灵王,有失人子之道,终至国运衰微,千乘之国拱手让于虎狼强秦。而本朝太宗皇帝,亲父子,近贤臣,所以海内归心,始有贞观之治。殿下宜且待杨某向陛下进言,如陛下不许,吾等再谋良策,如何?”   李显不识此人,便目视一旁的张柬之。那张相轻声道:“此乃相王府内门客,杨先生讳戬,有经天纬地之才,冠绝四海之智,殿下不妨听其一言。”   见李显颌首示意,杨戬行至武后榻前,轻声道:“昔日天皇以爱子托陛下,今太子久居东宫,而年齿已长,群臣追思太宗、天皇之德,是以清君侧,除内患,此天以人事归李氏也。”   那武曌缓缓转头,昏耄的目光在杨戬面上一扫,忽然身子一颤。用手肘艰难的撑起上身,另一手伸向杨戬,喃喃道:“你......你是常住?” 她难以自信的摇摇头,垂下手臂道:“不,常住已经死了,死了......”   身后的李显也是一怔,他只觉杨戬似曾相识,却死活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却原来这人眉眼肖似先周国公贺兰敏之!只是贺兰敏之早于咸亨二年被武后流放岭南,又命人将其以马缰绞死在韶州——就算是活到今日,也应是花甲之年,绝不可能如此年轻。   杨戬却似浑然不觉,向武曌一揖道:“诸臣工谨奉天意,惟愿陛下传位于太子,则天皇与天后之裔万世不绝,此乃天下之大幸,望陛下三思。”   武曌怔怔望着杨戬,口中咕哝了一句什么,满是青筋的手指了指书架,缓缓闭上眼睛,躺下不复再言。   张柬之一招手,便有武士上前,摸索片刻,用匕首撬开书架上的一个暗格,起出一方玉玺,上刻“皇天景命,有德者昌”八个大字,正是圣神皇帝之受命玄玺。李显大喜,吩咐将迎仙院所有近侍撤走,换上东宫带来的内宦,又命李湛、王同皎等人率兵把守,方才带人离去。 ☆、第 23 章   “这么说,那猫鬼没来得及下手,武后因此逃得一劫?”寸心转动着茶杯问道。   杨戬不语。昨晚那猫鬼明明就隐身于武士之中蠢蠢欲动,甚至有一瞬间,杨戬几乎能听到那猫儿隐隐低吼的嘶叫声,可是碍于眼目众多,他始终没有机会开天目查验。待李显去后,杨戬又找了个借口返回迎仙院,却已经感觉不到任何踪迹了。他摇摇头道:“你近日不要外出,我料那猫鬼已经知道我的所在。这府内有我的符咒,她一时还不敢来犯。”   寸心耸耸肩,不出去正好,反正照那嬷嬷的意思,说不定这亲真的不用结了,也省的自己替人作嫁,劳心劳力。她笑着替杨戬续了一杯茶道:“我说呢,昨儿你也不传个信儿来,害得我一夜没睡,直到天光才......” 她突然停住,脸一红,生生咽下了后面的话。   杨戬打量着寸心,那龙女一双杏眼下微微黯青,看去十分疲惫,显然是昨夜没有睡好。杨戬原只道是她近日为李隆基纳妃之事奔忙,疲惫不堪,却未曾想是因担心自己而通宵未眠,心下也是十分感动,刚说了句“寸心,昨夜未及说完,等此间事了,我就去西海......” 却听门外有人高声道:“先生,王爷有请。” 杨戬无奈的放下茶杯,朝寸心笑了一下,十分不情愿的站起身来,随那仆役去了。   寸心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打翻了五味瓶似的,说不出滋味。杨戬方才的意思,应该是要等这里事毕,就去西海,至于为什么去西海,寸心不敢去想。显圣真君自打上了天庭,四百年间只去过西海一次,还是扮作寸心的模样去查案,并未拜会她的家人父母。而在那之前,杨戬就只在抢亲的时节见过寸心的父亲和大哥一面。   去做什么呢?寸心苦笑。她已经不是一千四百年前那个天真烂漫情窦初开的龙女,一心都在杨戬身上,只盼着心上人能与家人共聚一堂,把酒言欢。“杨戬”这个名字,在过去那些漫长的岁月里,对于整个西海而言都意味着一段难以启齿的痛苦回忆。她回想着在孽镜之中看到的麟德殿,父亲的隐忍,母亲的无奈,还有后来回到西海,大哥每每提及杨戬之时的愤懑——他们若是知道此刻寸心仍然与杨戬同居一处,以夫妻相称,说不定要气得将自己再次逐出家门,断绝骨肉亲情呢。   既然不能提,便不要提了罢。寸心倚着左臂,缓缓伏在茶案上。杨戬喝过的茶杯边沿还留有浅褐色的水渍,杯内的茶却已经失了温度。寸心用食指沾了那茶水,一遍一遍的案上写着——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水迹随着她的指尖一点点渗进木头的纹理之中,又一点点干去。她和杨戬,就如这杯茶一样,任是上好的茶叶,一旦冷了,也就再喝不得了。   寸心前晚睡的不好,昨夜倒是香梦沉酣,一睁眼天已拂晓,她有一下没一下的扯着缠枝葫芦帐钩上的缎带,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如何自茶案边起身,又稀里糊涂睡到榻上的。深深吸一口气,寸心推开锦被,起身,批衣,趿鞋。她望着榻边地上的金薄重台履,不由得一笑,昨夜朦胧中,她居然还把一双丝履摆的如此整齐。   慢着!寸心怔住,她一向随性,从来都把鞋子左踢一只右甩一下,径直上榻的。从前在灌口,杨戬只要在家,都是叹口气,不发一言,自己下去帮她把鞋摆好,再上来躺下的。寸心瞧瞧双足,昨晚穿着的系带罗袜也不见了,身上只着贴身小衣——杨戬回来过!不但回来过,还把寸心抱上了床榻,又帮她除了外衫,脱了鞋袜。   寸心颓然倒在榻上,呆呆望着帐顶上绣的百蝶穿花图案。在杨府时,每次拌了嘴,杨戬就会拂袖而去,一整天,甚至是一整月都不见人影。寸心开始还会在院中的大槐树下枯坐等他,日子久了,她也惯了,杨戬走时,寸心就若无其事的浇花,喂鱼,刺绣,烹茶,直到杨戬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回来,将累得睡着的寸心抱起,安放在卧室的榻上。翌日清晨,二人相视一笑,好像之前的龌龉从未发生。这样的日子周而复始,寸心一度以为她和杨戬会永远如此继续下去。   记得幼时母后常说,积爱成福,积怨为祸。那一千年里,寸心和杨戬一次一次的争吵,又一次一次的假装泰然自若的忘记,完全不知道两人的关系已经危如累卵,终于在那个中秋一触即溃。   和离四百年了,寸心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会和杨戬这般相处。谁知兜兜转转,他们二人莫名其妙的又到了一起,除了不曾吵架,其余诸事竟是出奇的相似。寸心突然很想知道,眼前这一切,又会在什么时候戛然而止?   神龙元年十一月甲辰,迁居上阳宫仙居殿的天册金轮圣神皇帝颁布最后一道诏谕,传位于太子李显,遗制祔庙、归葬乾陵,令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诏下当日,武曌便撒手而去,终年八十有一。   杨戬比先时忙了许多,因襄助李氏复辟有功,李旦上表赞封杨戬为中书侍郎,杨戬固辞,李旦遂留他为王府长史,又将之前避祸就亲的相王妃并临淄王妃王氏接回,与寸心一同筹备李隆基的纳妃仪典。   寸心大惑不解,她原以为武后崩逝,杨戬就可功成身退,自己也能回西海携了于斯年,再入地府寻亲,却不想玉帝轻飘飘一张贝叶笺传来,令杨戬留在洛阳,守时待势,不可轻离。   西海三公主难以置信的瞪着悠然自得的杨戬,忽然脸色一垮,把手里这张竹简一样宽窄的金黄色笺纸掷在桌上:“真的不能走?”   杨戬摇着墨扇,神色平静的好似刚刚睡醒的婴儿:“‘不可轻离’四个字写得力透纸背,你看到了。” 寸心以手扶额:“斯年还在西海等着我啊......”   杨戬笑而不语,他其实对遵照玉帝旨意留在东都并不抵触。这些时他虽忙得席不瑕暖,每次回房却总有人留一盏灯,温一壶茶,比起神殿密室的孤凄冷清不啻天壤之别。杨戬从不害怕孤独,他可以聚三五好友,呼垆唤雉,雕鞍驰射,也能够青灯独处,温书品茶,怡然自得。但数千年风雨过后,沧海桑田看罢,浓雾浮云散尽,他发觉自己心里,总还是希望有一个人,黄昏后,携手凭栏,数点寒鸦。而这个人,就端坐在他面前,一脸薄嗔,纤细的秀眉拧着,细巧的贝齿轻咬着下唇,一双翦水秋瞳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张贝叶笺,似乎有说不完的委屈和恼怒。   杨戬收了扇,拾起那贝叶笺,手指轻晃,不知从何而来的火苗瞬间将它吞噬殆尽。寸心怏怏道:“我不明白,为什么武后已死,玉帝还是不让你离开。”   “李氏皇族虽已复辟,时局却还不平稳。”杨戬吹了吹手上的余灰,“更何况,王母尚未归位。”   “所以玉帝命你继续在洛阳查访?” 寸心挑眉。“他只叫我‘不可轻离’,” 杨戬微笑,“他不说,我就不问。” ☆、第 24 章   “那李隆基这侧妃还纳不纳了?” 寸心懒懒的,手指一下一下揪着未着耳珰的耳垂,直扯得那耳垂粉光润滑。   杨戬收回目光,墨扇在掌心轻轻敲着,半晌才道:“自然还是要纳的。” 见寸心诧异,他轻笑一声说道:“武后虽逝,武三思还在。武家上下苦心经营朝局数十年,如今盘根错节,丝罗藤缠,岂是扳倒一个武后就能连根拔起的?更何况,武三思如今同韦后......”   寸心好奇的瞪大了眼睛:“武三思和韦后怎么?”   杨戬看了她一眼,不易察觉的笑了一下,说道:“宫里传言,武三思与韦后过从甚密,还有人说,三思尝蒸于韦后.....”   “蒸鱼?” 寸心有点困惑,“用笼屉么?”   杨戬哑然失笑,他要怎么跟寸心解释这个“蒸”字?思量片刻方道:“岂不闻‘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   “我知道啊,下句是‘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嘛!可这有什么......” 寸心忽然醒悟过来,一张俏脸羞得通红,嗫嚅良久道:“他们......他们真的......李显不知道么?”   杨戬轻“哼”了一声道:“有宫人亲见武三思与韦后在御榻上投壶博戏,而陛下从旁典筹,其乐融融。”   “那也太......毕竟是母仪天下啊!”   “李显知道多少,没人清楚,但他当初幽居房州时曾与韦后相约,‘一朝见天日,定不相制’,因此武三思借了韦后的势力在朝中横行,却是不争的事实。” 杨戬垂眸,韦后秽乱后宫,说不清的岂止是武三思,还有国子监祭酒叶静能、散骑常侍马秦客、光禄少卿杨均,竟是由女儿安乐公主一一引荐推送,堂堂禁苑成了淫窝不说,还屡屡教唆安乐公主欺凌太子重俊。那李重俊本非韦后所出,因此安乐竟劝韦后废了太子,立自己为皇太女,以期效法武后故事。他叹息道:“时局如此之乱,李旦父子当然要结交武氏以图自保,所以这婚事,还是要办下去。”   杨戬抬手替寸心续了一杯茶,又道:“好在临淄王妃已经回府,有她在,你也不至太过劳累。”   “我倒无妨,” 寸心笑道,“我只是替那武家姑娘难过。好端端的一件喜事,娶她的人却怀了这么多心思,真是可怜。”   “人与人之间,不就是相互利用么?” 杨戬微笑。   “那我和你之间呢?” 寸心接口道。话音未落,两人都愣住了——这样的对话似曾相识,说的人却已经不复当年的心情。   临淄王妃王氏孩提之时就与李隆基相识,说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寿二年过门至今,已经十二年了,尽自是上下称赞的贤内助,却至今膝下无出。她是五品果毅都尉王仁皎之女,门第不高,却有大家风范,寸心这里微有自谦鸠占鹊巢之意,王氏就已经笑道:“夫人说的哪里话?这仪典本应我亲自操持,只因我奉家翁之命归宁,才请夫人代劳。我还没有谢过夫人,你倒先客气起来。” 她也不自衿王妃身份,长跪于席上顿首道:“拙夫时常有书信来,道杨先生于家翁并拙夫大有助力,就是夫人也尽心竭力在内扶持,我还要代相王府上下谢过贤伉俪。”   寸心脸一红,忙于席上还礼道:“久闻王妃贤德,今日一见,果然不虚。” 她本想代杨戬逊谢几句,但要她像王氏那样一口一个“拙夫”叫的理直气壮,寸心又委实是说不出口,只得假作腼腆,含混咽了下去。   当下二女又讲究了许多仪典应须之礼,将当日仪程由头至尾理顺了一遍,订好了明日延请春官侍郎来府验看,直说到天将起更,那王氏见寸心掩不住的倦意,忙道:“都是我不好,只顾着安排仪程,倒忘了夫人连日疲倦。”   寸心笑道:“想来王妃当日大婚,只有比这更繁琐的,此番不过是照样儿减些再演一遍,出不了大差错的。” 不料这一句话说得王氏低了头,半晌道:“我当日嫁过来,原没这么铺排过。” 寸心一怔,想起杨戬提过,当初王氏过门,正是今上李显自房州被迎回,封为太子之时,李旦父子拼了命的韬光养晦,又怎会大张旗鼓操办婚事?当下深悔自己口不择言,要道歉时,王氏已经用话替她遮掩过去了。   寸心沐浴已毕,散着一头微湿的长发斜倚在窗边。月色浸润着朱红的窗棂,水银泻地一般投射进来,将地板点缀得斑驳陆离。这样静谧美好的夜晚是应该有酒的,可惜寸心已经挪不动脚步。   此乃临淄王亲迎侧妃之日,李隆基御车至女家,接引武氏入相王府,转席,却扇,诣罢相王夫妇及临淄王妃,送入青庐,行合卺礼,一整套演习下来,寸心已经腰酸腿软,还要强绷着笑脸作出喜色。待到主婚的春官侍郎唱到“行结发礼”的时候,寸心实在支撑不住,道声“方便”,从人群中溜了出来,偷偷回了下处。   房门“吱哑”一声打开,杨戬带着一身凉意进来,一眼看见寸心,笑道:“到处寻你不见,你却已经回来了。” 他掩了门走过来,瞧着寸心的脸色道:“怎么不点灯?”   寸心痴痴的望着窗外,低低的声音道:“这月色真美,舍不得点灯。” 杨戬低头,见她肩上的湿发把衣襟都沾得一片晕染,随手拿起妆台上的犀角梳子,挨着寸心坐下,徐徐替她篦起头发来。寸心也不回头,就在杨戬几乎以为她沉沉睡去的时候,却听寸心幽幽道:“那临淄王妃真是贤惠大度。”   “嗯?”   “我说那王氏,”寸心叹道,“眼见丈夫纳了新宠,面上笑得倒似她自己有什么天大的喜事。这等贤淑的女人,才是最讨男人喜欢的吧?”   杨戬的手一停,轻笑道:“我看你是累糊涂了,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寸心顿了顿,小声问道:“我们当日,没有合髻的,是么?”   杨戬低头想了想,当初迎娶寸心,两人一个是自幼丧亲,一个是背父出奔,虽然有玉鼎真人主持,他自己也是个不问俗事的道人,哪里懂得什么婚俗典仪?仓促行来,竟是忘了“结发”这回事。当下含了歉意,柔声道:“不碍事,回头补上就是。”   “补上?” 寸心转头,一脸讶异的望着杨戬。杨戬微笑,放下发梳道:“这几日事多,原要跟你说的,不想竟忘了。” 他整整衣衫,郑重道:“待洛阳事了,我便去西海提亲。”   寸心背对着窗户,神色晦暗难明,月光自她背后笼罩过来,好像在她的发顶撒了一层冰晶。杨戬见寸心不答话,以为她没听清,刚要开口,只听寸心轻声道:“不必了。”   “不必了?你是说......”   “我说,不必劳烦你去提亲了。” 寸心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悲喜。   杨戬叹一口气,执起寸心放在膝头的手道:“当年我并不知娶妻是如此隆重的仪式。今日我为傧相,才知道皇室婚礼有如此多的规矩,当日是我对你不起。”   寸心缓缓抽回手,垂下眼帘道:“当初你我闹得天翻地覆,终究还是惨淡收场。如今这样就很好,无需再重演一次了。”   杨戬愣住,少倾才道:“你始终不信我会对你好。”   寸心摇摇头:“我是不信自己。结缡之初我曾有誓言,说要相夫教子,做一个让三界都羡慕的好女人,最后却仍是折磨了你一千年——前车之鉴,还不够么?”   杨戬脸上变色,不觉动了气:“那你说‘现在很好’,现在你我又算什么?”   寸心凝望着他,眼中已是带了泪:“杨戬,你是一个顶天立地、三界少有的英雄。当年我总怪你心里没有我,其实是我错了,你的心太大,不应该只装着我。我求的太多,反而把自己已经拥有的东西都丢了。如今我想通了,不求了,你和我,就像现在这样,不也挺好?至少我们能心平气和的同处一室,也不须纠缠不休,徒增苦痛。”   杨戬“嚯”地起身,在地下踱了几步,仿佛压抑着胸中的怒气,冷冷道:“那之后呢,我若还想见你怎么办?”   “你可以......到西海来寻我。”   “寻你,用什么名义?”杨戬蓦地转身,直视寸心,“朋友?前夫?还是私入禁宫,偷期相会?”   寸心别过头,杨戬只看到她面上珠泪一闪即逝:“你看,我们在一起只这些时,就已经如此话不投机。若真的复合,你还能再忍我一千年么?离开你之前,我总觉得你占据了我的生命,到头来却发现没了你,我居然也活了下来。感情是世上唯一不会天道酬勤的东西,我的全部勇气都已经在那一千年里消失殆尽,杨戬,我试不起了。”   杨戬气的胸口起伏不定,呆立了片刻,转身几步踏出房门。 ☆、第 25 章   天津桥在皇城之南,拂晓时分,天色微明,一轮新月垂挂天际,桥畔的护城河上波光渺渺,映着河岸两侧返青的翠色。小二们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招呼着早起的客人,渐渐热闹起来的定鼎门大街上人影幢幢,摇曳在绿色的河面上,街市上匆匆而过的马蹄声,伴着禁苑角楼上的钟声悠悠响起,揭开了东都一天的序幕。   寸心昨夜一口气说了那许多话,气走了杨戬,本以为自己会难过得彻夜无眠,谁料竟睡得出奇的安稳。也许三哥说的对——不痴就不会贪,不贪就不会嗔,清清静静的撂开手了,心里也就通透了。今早天不亮她就醒了,梳洗罢,想着洛阳这里已没她的事,不如尽早回西海去,所以赶着上南市采买些新鲜果品带着,也算是出门一趟。   南市上各色水果琳琅满目,含桃也有,绿李也有,还有胡商带来的葡萄和石榴,五光十色堆了上尖,散发着馥郁的芬芳,倒把寒冬腊月最受欢迎的橙齑和荔枝煎挤在了一边。寸心一眼看见显眼处摆着的雪梨,拿起一个来闻了闻,清香扑鼻。那老板娘笑吟吟的迎上来道:“小娘子,这梨是我家掌柜自川中苍溪亲自运回来的,最是润喉清肺清火明目的,称几个带回去吧!” 寸心一听“清火”,不知怎的又想起了杨戬。   昨夜杨戬一靠近,寸心就看见他的舌苔微微泛白,心道杨戬准是最近事忙,疏于调理,以致内火旺盛。要是还在杨府,寸心会煮上一大碗冰糖雪梨,逼着杨戬统统喝下去。那杨戬虽不嗜甜食,勉强试了几次却也觉得那雪梨汤颇有奇效,因此总是皱着眉头饮的一滴不剩。   那老板娘见寸心沉吟,忙拿了两个梨子举到寸心眼前笑道:“娘子你看,这是道地的苍溪雪梨,味香甘甜,才两个钱一个。你拿回去,娘子也好,相公也好,都爱吃的。”   寸心苦笑,“相公”么?过几日离了这里,杨戬就不再是她“相公”了。她提了雪梨,回了相王府,坐在茶案前,拿着一把小刀,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削着梨皮。刚刚回到西海的时候,侍女修竹曾经问过寸心,杨戬到底有什么好,值得她背井离乡也要追随左右。寸心想了想道:“他没什么好,但我活了两千多年,就只那样掏心掏肺要死要活的爱过这一个人。” 说着说着,眼泪就止不住了。四百年过去,原以为自己忘干净了,却不料这份牵挂像一笔还不完的债,相聚一次,便添一笔。   淡黄色的,细细的梨皮卷曲着从她指尖滑下,在案上堆成一堆。削好的梨子像上好的羊脂白玉一般,泛着微微的水光。寸心将雪梨放在玛瑙碟子中,朗声朝屋外唤道:“你站了那么久也不累么?梨削好了,进来吃吧!”   寂静了片刻,房门被人轻轻推开,杨戬立在门口,嘴角噙着笑,看着端坐不动的寸心。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寸心把碟子往杨戬那边推了推:“我当然知道你在。不然我现在削好梨子,等你晚上回来,梨还怎么吃?”   杨戬却不去拿,“我跟了你一路,你都浑然不觉,原来是装的。” 他闷闷道。   寸心叹口气,拿起小刀,把梨切成两半,递了一半过去:“水果摊的老板娘悄悄对我说,有个穿白衣服的高个子从刚才就一直跟着我,叫我多加小心。” 老板娘还说,这人形迹可疑,长得却是真俊。寸心撇撇嘴,把这后半句吞了下去。   杨戬失笑,走来坐下,接过那半个梨,看了看,又伸手把剩下的半个也拿起来。“哎,那半个是我的!” 寸心瞪了他一眼。   杨戬却不给她,咬了一口手中的梨子,笑道:“你再削一个吧,梨是不能分的。” 寸心垂了头,轻声道:“我在这里的事已完了,我想,我该回西海去了。”   空气仿佛凝结在了那一刹那。寸心不敢抬头,只怔怔盯着茶案,静待杨戬拂袖而去,却不料他只是默然吃完了那只梨,什么都没有说。   梨园亭,马球场。   吐蕃遣使迎金城公主,因那使节夸口部曲有善马球者,请与唐敌,应天神龙皇帝李显便传令大内马球队与吐蕃见了几仗,不料场场皆负于吐蕃。临淄王李隆基见天子恼怒,便毛遂自荐,带了嗣虢王李邕、驸马武延秀并相王府长史杨戬上场,要在梨园亭好好教训那番邦一下。   杨戬一身赭石色窄袖袍,脚蹬黑靴,左手执缰,右手执偃月形鞠杖,骑在细尾扎结的黑马上,随着唐队往来驱突于球场之上。吐蕃十位骑手全部出赛,明摆着欺负大唐人少,却挡不住李隆基四人策马左萦右拂,击球如风回电激,一直僵持到天将断黑,球场四周燃起数百支一人多高的巨蜡,才互见胜负,握手言和。   李显大喜,赐强明绢百匹,又命学士沈佺期献诗,只听那沈学士背着手走了一步,捻须吟道:“......杖移鬃底拂尾后,星从月下流中场。儒生疑我新发狂,武夫爱我生雄光......” 话音未落,只听座中一人娇声叱道:“胡说!”   众人看时,只见那人生得面如满月,眼似寒星,一头乌压压的秀发高高绾起,上着水红色织彩繁花半臂短衫,下穿葱绿色流彩暗花云锦曳地长裙,粉胸半掩,一条金丝薄烟披帛松松搭在丰润的手臂上,红飞翠舞,玉动珠摇,正是李显与韦后的爱女,安乐公主。   李显见她出言不逊,竟不恼怒,极慈祥的笑道:“裹儿,你不要打断......”   “我就是要打断!” 那安乐公主一偏头,美目流盼,娇横异常,“他这诗做的不好,我怎么说不得?”   御座旁边韦后笑着插言道:“说得,当然说得。你且说他怎么不好?”   安乐公主伸出纤指,指着阶下肃立的大唐骑手道:“这迂夫子只说‘武夫爱我生雄光’,他们球打的好,岂止是武夫爱极,就是我......” 她婉然一笑,“我也爱的紧哪!”   一言既出,满座哗然大笑,连御座上的皇帝都笑得打跌,指着安乐道:“你,你,你这孩子,怎地出口如此......”   杨戬却似充耳不闻,他立在当地,只觉得从未有过的心烦意乱。刚才那场球,杨戬打得心不在焉——寸心不日就将返回西海,他却找不出一个理由挽留,只得说等打完这场马球,便亲自送她回去。杨家二郎隐隐觉得,也许那些年真的是自己错了,每每生气就拂袖而去,现在轮到寸心走给他看,不知道算不算是自作自受。   正思量间,只见一双绣着流云蝙蝠的锦靿鞋踱过来,杨戬抬头看时,正是安乐公主立在跟前,一双凤目笑意盎然:“你叫杨什么来着?” ☆、第 26 章   杨戬立在瑶光殿的飞檐之上,微凉的夜风自他耳边掠过,吹起他肩头的卷发。今日在梨园亭马球场上,杨戬就觉得人群中隐隐有猫鬼的戾气,却因人口庞杂,无法催动天目探查。球赛散场,帝后同回禁苑,他就隐了身形,跟着那丝戾气,一路追回了九洲池畔的这座宫室。   杨戬也曾随李旦父子出入禁宫,亦曾在瑶光殿谒见过皇帝李显。这里是韦后的居所,当日来时并无异状——按常理,帝后居处皆有五方揭谛护佑,除非是道行极深的妖魔鬼怪,否则绝无可能深入大内。但杨戬今晚立于屋顶之上,却觉得脚下鬼气森森,妖异非常。他双指并拢扫过眉间,额头光华闪过,殿内景象一览无余。   韦后却不在正殿,其内只得安乐公主围在父皇的书案前,看他批阅奏章。那李裹儿娇语痴笑,逗得李显十分开怀,忽然她自袖中摸出一本奏章摊开,又伸手蒙住李显的眼睛,笑道:“父皇,夜深了,您累了吧,不如我扶着您的手批吧?”   李显大笑,由着安乐拿着他的右手,援笔濡墨,在折子上一挥而就。安乐收了那奏章,喜笑颜开,转身就走。李显叫住她道:“你这孩子,又骗父皇给你批了什么?”   那安乐转身娇笑一声道:“哎呀好父皇,放心吧,不是抢谁的宅子,也没要您的昆明池!” 李显诧异道:“那你又拿了什么?”   安乐扁扁嘴道:“这次却不是为了我呢。” 她袖了那折子,上来环住李显的脖颈道:“白日里您见过的,那个相王府的长史杨戬?”   李显拍拍她的手臂,点头道:“记得,神龙政变时,他帮了父皇大忙。”   “就是呢!” 安乐笑道:“人家立了功,您也不赏人家点儿什么。” 她贴在李显耳边轻声道:“我呀,替您......”   安乐声音太小,杨戬听不甚清,他只觉那猫鬼的气息若隐若现,捉摸不定,却也不想入内惊动李显父女,思忖片刻,竟起身飞去。   定昆池边,安乐公主站在垂柳下,默然良久,突然狠狠的扯下旁边的一根柳枝,在草丛中来回抽打着。她一想起今日午后在相王府花园中,杨戬那张冷得结了霜的俊脸,就恨不得将手中的奏章一把撕碎。   自己那时满面春风,说了什么来着?对了,她说的是:“杨戬,我昨夜求了父皇,起用你为夏官尚书,同凤阁鸾台三品!只等你一点头,明日,不,今日就可以拟诏。我的杨尚书,你可拿什么来谢本公主呢?”   杨戬只冷冷看了安乐一眼,礼节疏忽得连举手一揖都欠奉:“多谢公主青眼有加。夏官执掌兵权,我乃相王属官,兼任夏官不利于相王。”   安乐愕然。自父皇登基,她所见俱是胁肩谄笑之辈,所到之处一呼百应,莫敢不从。下嫁驸马武延秀之时,以弘文馆学士为傧相,相王李旦为障车,夺临川长公主的旧宅为府第,广拆民房,宅第建成之日,禁中财物一扫而空。李显夫妇对她十分纵容,凌虐太子也由她,纳訾售官也任她,威权赫赫气焰滔天,连韦后的男宠皆有她一份,自问还未见过杨戬这样,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的男人。错愕中,杨戬已然转身离去,独留安乐一人在王府花园中,若不是临淄王妃走来,请安乐入内品茶,她只怕还要在那里晒上半日呢。   “姓杨的,我倒要叫你见识一下本公主的厉害!” 安乐一把撅断手中柳条,愤愤丢进定昆池。   子夜时分,瑶光殿内室。韦后小心翼翼的从身上取出一只巴掌大的袖珍青铜方罍,轻轻放于案上。一旁的安乐公主见了,抬手就去揭盖,却被韦后一下挡开。   “轻些!” 韦后嗔道,“上次你带着它去迎仙院,差点摔坏了。这次还不小心着?” 安乐噘嘴道:“我哪里知道上次会有一屋子兵士!挤来挤去,我又穿不惯盔甲,带在身上自然不方便施法。”   韦后伸出一指点了点安乐的额头:“算了,反正阿武也没活多久,用不用猫鬼都一样。” 安乐不以为意,笑道:“这猫鬼真是好物件,来去飘忽,杀人如草不闻声,又轻快,又便宜。”   韦后却皱了眉道:“我们两次都没杀掉阿武,最后竟让她得了天年,你说,冥冥中是不是真的有什么鬼神护佑她?”   安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一脸不屑:“管他的呢,反正那老不死的也葬在乾陵里,永远都不会出来了。阿武是皇帝,就不说她了,我今儿要杀的这个人,只怕没那么好命。”   那韦后朝安乐公主点了点手,唤她近前,又取出一根银针,刺了安乐的中指,轻轻打开方罍,挤出几滴血来滴了进去,合上盖子默念了几句什么,笑道:“拿去吧。记着离人五丈内即可施法,不用接近,免得惊动旁人。”   安乐笑盈盈上前携了那方罍,朝韦后福了一福道:“母后放心,只是区区相王府,就算是被人看见,也不敢拿我怎样。”   李隆基将手中宝剑掷在案上:“韦后与安乐秽乱中宫,恃宠骄恣,势倾朝廷,陛下竟不能裁制。”他的愤懑溢于言表,“吾等以身犯险,不过希图帝室永祚,岂料竖子逼害太子重俊,往罹构间,使重俊困于谗嫉,轻盗甲兵,故而有此诛夷。”他与太子重俊自幼相交,神龙元年又一同起事,后来重俊起兵讨伐韦后,未几兵败伏诛,李隆基每每思及此处,都扼腕切齿,恨不能立时将韦后剁为齑粉。   杨戬端起茶杯,吹开浮沫饮了一口:“王爷这些话,同相王老千岁讲过么?”   李隆基叹气:“我父王只是一味劝诫,可今上哪里肯听?” 他略一顿,“惜乎我手中并无兵权,若是......” 他没再说下去,手指摩挲着剑鞘,沉吟不语。   杨戬垂眸,半晌开口道:“朝中现有一人,宰相多出于其门庭,六军皆供其指挥,韦后、安乐公主皆畏之,连相王也对她言听计从......”   李隆基双眼一亮:“先生是说,镇国太平公主?”   杨戬微笑:“重俊事败,御史宗楚客密奏太平公主与太子谋逆,幸得萧至忠泣血为之辩白,今上才未追究。这宗楚客是谁的人,王爷不会不知道吧?”   李隆基双掌一合,刚要点头称赞,忽然闪了杨戬一眼,心底生出一丝莫名的嫉妒和恐惧:此人心地精明若此,将来如何驾驭?他温和的望着杨戬道:“先生一席话,真是醍醐灌顶。”   杨戬也瞟了他一眼,笑道:“王爷天资聪颖,此事只需借力打力,便可……”话音未落,他忽然心中有如针刺一般,随即四肢百骸如陷荆棘丛中,因李隆基在侧,他不敢运功强抵,只暗暗掐了一个法诀,衣襟似乎被风掀起一角,又静静落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杨戬定住心,抬眼看李隆基并未发现异状,心下稍安。只听门外低低的声音叫道:“禀王爷、先生,杨夫人她……” ☆、第 27 章   半个时辰前,寸心应临淄王妃王氏和侧妃武氏邀约,同往洛阳北郊的秋波湖泛舟。宾主相谈甚欢,临淄王新纳的侧妃武氏尤其健谈,妙语如珠,把持重娴雅的王氏逗得莞尔不禁,连压在寸心心头多日的阴霾也一扫而空。忽然湖上狂风骤起,开始还只是船身摇晃,后来竟至颠簸不定,像有一只大手将小船抛上抛下,船身落水时一震,将王氏和寸心一同掀翻入水,那武氏原本扶住船帮,也撑不住撒手落进湖里。   寸心大惊,这点湖水对她来说本不算什么,但有凡人在场又不得化龙,见二妃在水中挣扎,只好勉力入水,将她二人拖拽上岸。寸心还要返回湖中救那船夫时,只听头顶树叶索索作响,浓绿的树荫中伸出一只莹白的素手,皓腕雪臂,掩在血红的纱衣下,如同主人的身姿一样曼妙,若不是在这场景下见到,寸心真要大为赞叹。   雪姬伏在树上,轻飘飘的身子羽毛一样,连树枝都感觉不到重量,红纱裙摆自腿间垂下,随着风轻轻飘动,好似款摆的猫尾。她展开手臂伸了一个懒腰,面上笑意亲切得好似故友重逢:“你们三个,哪个姓杨?”   王氏嘤咛一声,双眼反插上去,已是不省人事。武氏跪坐着向后退了一步,手指紧紧抓住两边的草地,不可遏制的抖了一下。寸心环顾四周,只见跟他们来的王府仆从已经一个不见,只得轻轻推了武氏一把,小声问道:“你走不走得动?” 武氏微微颌首。寸心深吸一口气,撑着膝盖立起身来,仰头道:“我便是杨夫人。”   “哦,那就好办了。” 雪姬眯着眼打量寸心移时,慢慢的站起,双手一推树枝,枯叶般徐徐落地,一步一步的走进前来。寸心一手于身后摆了摆,那武氏见机,忙提着裙摆一阵风似的跑开,雪姬刚往她的方向跨了一步,已被寸心抬手拦住:“你要的是我,放她走吧。”   雪姬明眸流转,往武氏离开的方向瞄了一眼道:“她的味道闻起来好香,血一定很好喝......” 她回眸直视寸心,“不过,有你在,也够了。”那粘人的语气,好似在至亲姐妹面前撒娇。   寸心后颈汗毛直竖,勉强笑道:“你我素不相识,姑娘却因何事寻我?”   雪姬撅了嘴:“主人原本答应我,只要我杀了武曌,就给我喝真龙天子的鲜血,让我得入轮回,没想到两次都被你男人搅了局。这次你来的正好,我原不知你是龙族,现在喝不到皇帝的血,喝一条神龙的血也行。”   “我不认识你的主人,又有什么得罪他处?” 寸心大骇,面上却不带出,只在心里紧张的思索如何脱身。   雪姬笑得花枝乱颤,片刻才答道:“这不是我该操心的问题。我只知道,杀了你,我就解脱了。” 话音未落,只见一道红影掠过,她已经欺身上来,雪白的右手握成爪状,朝寸心的喉咙抓去。   寸心往后一闪,不料身后却是大片的月季花丛,小腿和足踝瞬间被无数尖刺划伤,钻心价疼痛。她顾不得许多,侧身攥住雪姬的手腕,一个纵身,竟带着雪姬腾空而起,直直插入身后的湖里。那雪姬怕水,立时慌了神,扑腾着往水面浮去,却被寸心死死拽住双足不肯放手。   寸心的伤处泡在水中,火烧一样难忍,又被雪姬拼死挣扎,双臂渐渐力竭。她心里清楚,岸边还有昏死过去的临淄王妃,武氏又不知能跑出多远,说找人过来就更指望不上,此时若不将这猫鬼困住,被她逃到岸上,就更不好收场,因此不顾手臂酸痛,只是拼了命的往下坠。纠缠了两刻功夫,那雪姬竟然渐渐不动了。   寸心忐忑着松开手,惊惧不定的浮起来,检视那猫鬼,只见她双眸紧闭,脸色白中透青,静静悬在水面下方,已是没了气息。寸心心头一块大石落地,踉跄着爬上岸,浑身如虚脱般无力,瘫坐在岸边的草地上,一时竟不能起身。   此时只见那秋波湖中,殷红的绫纱泊在水面,一头随水波荡漾,一头没入湖里,水下不时翻上一串串气泡,仿佛一条大鱼在水底浮沉。须臾气泡渐渐多,湖底如开了锅一样沸腾起来,不一时一道红影自水中跃起,带着一身的水花,落在岸边滩涂之上。   雪姬的鬓边还带着几丝水草,死人一样苍白的面孔狞笑着:“你这龙女还有些计较,只不过你算错了一处——我本来已经是鬼,怎么会被水淹死?”   寸心浑身湿透,晚风一阵阵袭来,寒气丝丝透进骨缝,她只得用双臂环住自己,才能稍稍止住颤抖。看着雪姬一步步朝自己走来,寸心竟站不起身,迟疑间雪姬已经来到身前,玉手上鲜红的指甲暴涨,瞬间已经化为利爪,带着凄厉的掌风扫向寸心的脖颈。   电光火石间,一把硕大的墨扇旋转着飞向雪姬的手臂,那扇缘锋利非常,雪姬只觉得臂上一凉,瞬间疼痛入骨,低头看时,雪白的藕臂上已经划开一条长长的血痕,鲜血四溅迸出。寸心只听耳边风声响,眼尾瞥见一只大手伸过来,稳稳接住墨扇,紧跟着她的腰肢被人从后面捞起,靠在了一副坚硬的怀抱里。   杨戬!寸心不必回头看,就能感觉到身后那人的气息,一颗慌乱的心立刻安顿下来,不再疯了一样狂跳。雪姬朝后退了一退,一脚陷在岸边的淤泥中,捂着右臂伤处愤愤道:“又是你!”   杨戬收了墨扇,将寸心推到身后,微笑道:“你既知道她是我的夫人,还但敢来谋刺,我倒有些佩服你的胆量。”   雪姬握紧拳头。她右臂已伤,刚才又在湖中呛了好久的水,自知绝不是杨戬的对手,心中已经生了退意,因此拔脚便走。杨戬哪里肯放过她,一个箭步上前扳住她肩头喝道:“孽畜,还不将你主人招来!”   雪姬吃痛,反手一爪朝杨戬面门扫来,杨戬一矮身躲过,弯腰背手使了一个扫堂腿,踢在雪姬脚踝,将雪姬摔倒在泥泞中,一身红衣顿时染得乌七八糟。他却不肯收手,一足带着劲风踏在雪姬的腕骨上,雪姬只听“喀喇”一声,手腕已经碎裂塌陷,登时疼痛钻心,几乎不能言语。   寸心也被这下惊得失色,想了想,却没说话。只听杨戬笑道:“还不说么?” 那雪姬嘴唇全无血色,哆嗦着半晌无言。杨戬蹲下身子,化出墨扇,从容的一下一下摇着,缓缓道:“你想来还未见过我这兵器的真容。他本是凌霄宝殿的护殿三首神蛟,一千七百年前化蛟为刀,重两万五千斤,若是打在身上......”   那雪姬浑身一震,喃喃道:“我只知道主人与武曌有大仇,两次派她的女儿带我去迎仙院,可是都未能下手。第一次遇上了真君,第二次因见您在场,我不敢出来......”   杨戬握扇的手一紧,口中却道:“你主人和她的女儿姓甚名谁?”   雪姬想了想:“有一次,我听见主人叫她女儿‘裹儿’......”   杨戬的瞳孔一缩,随即笑道:“我已尽知。” 他听见远处隐隐有人声,知道王府有人来,当即收了墨扇,朝雪姬额头一点,将她化为血红色的魂珠,收入袖内,转身扶了寸心起身,李隆基已经率人赶过来了。 ☆、第 28 章   寸心回到王府,屏退了下人,自运功抚平了腿上擦伤,又拿一块湿润的白布,细细将腿上泥土擦去,正忙着,杨戬推开门,风吹进来,倒扫得寸心一抖。   杨戬走近,接过寸心手里的白布,见其上并无血迹,心头松了一松,叹道:“是我不好,累你受惊了。”   寸心起身下榻,去了簪环,散了发髻,半晌才道:“我也没伤着。” 她将长发拢于胸前,忽然疑惑道:“其实我并未见过那安乐公主,更无得罪她处,她作甚么一定要置我于死地?”   杨戬皱眉:“她是冲着我来的,我......” 下面的话却没出口。   寸心一哂:“不想说就算了,你那心思九曲十八弯,说了我也不见得明白。”   杨戬思忖片刻,斟酌着词句道:“安乐想要结交于我,被我拒绝,因此恼羞成怒......”   寸心梳发的手一停,随即笑道:“是了。我听武氏讲,昔日太平公主看中右卫中郎将武攸暨,怎奈他已娶妻,于是武后便将攸暨原配处死,攸暨才得以臣尚主。” 她这语气不咸不淡,倒听得杨戬眼皮一跳。   “可惜你这位公主找错人了。” 寸心将一头乌黑的秀发总成一束,编了个麻花辫,又道:“我们又不是真的夫妻,杀不杀我,你都是自由身。”   杨戬靠近,灯光投射出的阴影笼罩在寸心的脸上,带着巨大的威压:“说到底,你还是这么急着跟我划清界限。” 寸心才要答话,显圣真君已经化风而去。   杨戬回府的时候已经天交四更,寸心不在房内,屋里黑漆漆的,榻上的锦被折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杨家二郎的心像被人出手挖去了一块儿,先是空落落的,然后是一阵闷痛,沿着胸口扩散开来。   寸心就这么走了。原说忙过这阵就送她回去,自己终究是食言了。这些日子在洛阳,杨戬尽管忙得脚不沾地,心里却前所未见的踏实,却原来,所有的琴瑟和鸣原都只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寸心根本不想再往前走一步,所谓破镜重圆,都是杨戬一人的黄粱梦,一觉醒来,仍旧是人去楼空。杨戬的喉头一哽,想起西海边上的那一次拥抱,那是杨戬与寸心相识一千二百年来,唯一一次主动拥她入怀,却也是最后的一次。望着龙女孤凄的背影,他徒劳的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握住了呼啸的海风。   在寸心出现之前,杨戬满腹血海深仇,从没想过要成家。在她出现之后,杨戬却也没有想过要娶别的女人。就算是在梦里,一身红妆的嫦娥依偎过来,一出口,却仍旧是熟悉的,寸心的声音。   依稀记得什么人说过:“当你注定失去的时候,唯一能做的就不要忘记”。可是从那一年开始,杨戬忘记了好多人和事,他忘记了义结金兰浴血同袍的哪吒,忘记了九天十地誓死追随的梅山兄弟,忘记了一母同胞骨肉相连的三妹,也忘了天条加身、困锁西海的,他唯一的妻。   母亲因他而死,三妹因他被困华山,寸心因他贻笑三界禁锢海底,丁香和四公主为了他几乎魂飞魄散,杨戬若不将这腐朽陈旧的天条毁去,怎么对得起这些人付出的代价,怎么对得起他一身背负的骂名?   数百年尔虞我诈,多少次命悬一线,如今守得云开,寸心却已经放下了。   杨戬僵硬的转过身,点亮烛台,手指擦过桌上的杯盏——那茶还微温,显然寸心刚刚离去不久。   夜深了,泊素池的水很冷,偶尔有一只水鸟扑棱着翅膀从池上飞过,空无一人的王府花园里响起它凄楚的鸣声。龙女的四肢在水中缓缓伸展开来,脑后的发辫也被流波冲散,海藻一样缠绕在她的手臂和细腰上,渊深的池水阻隔住了外面的一切,水面之下是那样的静谧,母亲的怀抱一般安详。寸心的双眼微微合着,面上的神情恬静如婴儿也似,远远望去,她的身躯仿佛被嵌在一块巨大的琥珀中,一动不动。   仿佛是察觉到岸上有人,寸心缓缓睁开眼,漆黑的瞳仁在月光下闪着银色的微光,见是杨戬,竟然婉然一笑:“要不要下来?” 杨戬愣住,虽说夜深人静,却毕竟是王府后园,但他只迟疑了一下,捏诀设了一个禁制,便举步入水。   初秋的四更天,水漫过杨戬胸口的时候,冰得他的心都跟着一紧,寸心却似浑然不觉,划动着手臂向后退去,衣裙随着水流紧紧贴住她的身躯,玲珑毕现。一条红色的小鱼游过她的眼前,被寸心抬手捏住尾巴,挣扎不脱。龙女笑道:“看,这里还有鱼呢!” 她的神情黯了一下,“灌愁海下只有海藻,连只虾米都游不过来。”   这是杨戬第一次听到寸心提起被禁西海的情形。他在西海边上目送寸心一步一步踏入牢笼,其后二百年间就再也没见过她。杨戬只知道寸心被玉帝褫夺封号,禁锢于西海极荒之地二百年余,却从来不知道她是怎么在灌愁海下熬过那些岁月的。寸心手一松,看着那小鱼仓皇游走,低了头笑道:“海藻其实也挺不错的,我现了原身,被那些海藻层层叠叠缠绕在身上,包裹着我的鳞片,偎着偎着,就睡着了。”   杨戬游过去,轻轻将寸心揽在怀中,埋首在她浓密的长发中,喃喃道:“我以为你走了。”   “原想借着水遁回西海的,入了水又不敢走。我怕你一时气急,入宫去杀了那安乐公主......” 寸心将杨戬稍稍推离,细瞧着他的神色,“你是天神,为一点小事动手取凡人的性命,是要犯天条的。”   杨戬轻笑:“你怕我犯了天条,所以留下来,预备替我顶罪么?” 寸心有些赧然,转过头去不看他:“你方才去了哪里?”   杨戬的大手穿过寸心的黑发,将她重新按回怀里,轻声道:“放心,安乐暂时还活着。我虽有气,却还没糊涂至此。” 他还要说什么,只觉得怀中娇躯松弛下来,温热的额头软软靠在他的肩窝处,低低的声音仿佛猫咪一样咕哝着:“二郎,我乏得很......”   寸心直睡到午后方起,梳洗罢,就听见门外老嬷嬷高声禀报武氏来访,忙起身迎了出去。只见武氏笑吟吟走来,见寸心立在阶前,上下打量了她一下,笑道:“夫人看去气色还好。”   寸心忙上前见礼,被那武氏一把拉住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何必如此多礼?” 说罢携了寸心的手,走入房内坐定。下人们献了茶,那武氏眼风一扫,嬷嬷们便带着从人悉数退出,又将门合上。   寸心知道她有话要说,便也不着忙,端起茶呡了一口,静待武氏开言。那武氏托起茶碗,撇开面上浮着的茶叶,缓缓饮了一口,须臾笑道:“茶叶倒罢了,只是水不及瑶池的章泉多矣。” ☆、第 29 章   寸心手中的茶杯一颤,滚热的水溅在她的虎口上,烫得她几乎丢了那杯。武氏却似没看到一般,收回眼神,柔弱无骨的素手慢慢描摹着霁青粉彩茶杯上的莲纹,默然不语。寸心望着她的侧影,慢慢平静下来。昨夜变起仓促,这女人竟能临危不乱,从容脱身,还疾走了十几里路回王府请来救兵,寸心当时不及细想,现在看来,这委实不是寻常女人能够做到的。思量着,寸心开口道:“娘娘既然有灵识在,昨夜因何却不出手?”   武氏狡黠的眨眨眼,只见她放下那茶杯,纤指沾起一滴茶水道:“你看这茶,茶叶再怎么新鲜,缺了灵秀的泉水,也泡不出瑶池仙品。” 她屈指一弹,甩落茶水又道:“我要历劫,自然不能带仙术,所以此刻仍是凡躯,因此还要多谢你舍命助我脱险。”   寸心放下茶杯,于座中欠了一欠身答道:“不敢。娘娘命系于天,就算我不出手,也自然有别人相助,小龙不过适逢其会,有幸施以援手罢了。” 武氏满意的瞟了寸心一眼,口内却道:“此言谬矣,若非你同杨戬联手匡扶,只怕我也不得嫁入临淄王府,更不要说延续大唐龙脉了。” 见寸心疑惑,那武氏也不解释,只粲然一笑道:“你我今日所谈,不必告诉杨戬。”   寸心挑眉道:“娘娘就这么笃定我会照办么?” 武氏轻轻将茶杯盖上,叹道:“其实你说与不说,都不会改变天道的轨迹。那些男人们自以为对三界众生了如指掌,其实他们跟女人一样,都是天道这局里的棋子,谁又曾俯视过谁呢?”   寸心恍惚间,只觉又看到了那位光仪淑穆灵颜绝世的西昆仑之主,她垂眸道:“我以为像娘娘这样的人物,就算转世历劫,也会成为武曌那样的女皇。”   “你错了!” 武氏立起来,朝门口走了几步,转身道:“天道安排武曌打断了大唐的龙脉,而我出现在这里,是要帮助我这一世的丈夫完成大唐国运的中兴,就如同我在天庭做的一样——我不需要君临天下,我只需要一个君临天下的男人。” 正说着,窗外一阵骚动,从人来报,道临淄王有手书来,指名请武氏验看,并呈报相王千岁。   武氏取过那书信,用长长的尾指指甲起开火漆,展开一看,大喜道:“王爷英武,果然马到功成!” 她挥手遣退那从人,回眸朝寸心笑道:“杨戬此番立了大功,吾事济矣!” 说罢也不顾寸心,径自去了。   寸心这里疑惑,忙至二门上寻了一个小厮问时,才知道今晨李隆基与太平公主之子,卫尉卿薛崇简并朝邑尉刘幽求率左右羽林军入宫,诛杀安乐公主,并斩韦后于飞骑营中。寸心失色,忙追问李显何在,那小厮撇了撇嘴道:“听內监说,皇帝老儿昨夜驾崩,咱们三王爷这才起的兵。” 寸心还要问时,那小厮见李旦的车驾出来,忙朝寸心一揖,围随去了。   寸心楞了一下,顿时幡然醒悟——王母既然要借李唐皇室之力中兴大唐,自然选中了这一辈最出色的李隆基为夫。玉帝遣杨戬下界保护武后性命,也是为了要保证武后在退位之前促成武氏同李隆基的联姻,不然武后一死,李隆基极有可能不会迎娶在武氏一族中并不显达的武攸止之女。可是要助李隆基登上帝位,就要搬开李显、韦后并安乐公主这些大石。如果不是安乐生了妒心要杀死寸心,杨戬也不会死心塌地襄助李隆基起兵,诛杀韦后和安乐,更谈不到拥立李旦为帝,接替昏庸的李显了。   寸心在二门内呆立良久,不觉日影偏西,只听橐橐脚步声,一抬眼,正是杨戬归来。寸心又惊又喜,几步飞扑下阶,撞进杨戬怀里,握着粉拳捶了他肩胛一下,嗔道:“你做这么大事,也不知会我一声,倒叫我担心这许久。”   杨戬一手揽住她,难得羞怯的望了望四周道:“寸心,这是二门上。” 那龙女一怔,登时满面绯红,忙拉住杨戬的手一径回房,掩了门笑道:“我只当你还在禁宫之内,怎么先回来了?事情料理清楚了?”   杨戬未及答话,眼尾扫见案头的两碗茶水,问道:“有客来过?” 寸心点头道:“是,方才武氏来拜。”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杨戬武氏的身份,杨戬已经开口道:“我没去大内,一直在后堂陪护李旦,他此刻入宫去了,我才得脱身。”   寸心的好奇心立刻占了上风,忙问道:“听说李显死了?” 杨戬颌首:“昨夜兵部侍郎崔日用来报,说韦后同安乐公主毒死了皇帝......” 寸心听得倒吸一口冷气,她只道那安乐公主骄奢淫靡,却不知她连对亲生父亲都下得去手。   原来上月许州参军燕钦融密奏,指斥韦后“淫乱后宫”,且朋党为奸危及社稷,伏请陛下“诛之以正朝纲”。李显揽奏大怒,将燕钦融招至京师亲询,却不料被宗楚客密报后宫,韦后闯入,当场命甲士扑杀钦融。李显惊疑不定,与韦后争吵,那韦后便起了杀心,与安乐公主计议用毒害死李显,效法武曌自为天子。   李隆基得报,密召杨戬商讨对策。杨戬本不愿插手人间帝王兴替,却也厌恶安乐公主娇横无理,及至发现安乐竟遣猫鬼谋刺寸心,已是心头火起,当即请命前往镇国太平公主府邸。   其时太平公主已经睡下,忽然闻报相王府长史求见,原说不见,但来人有言,道“公主若不见,便说此事体大,须得公主镇国方得太平。”   杨戬入得内室,只见太平公主批衣散坐榻上,只将鬓发绾了一绾。这公主已过不惑,仍旧是面如银盆眼若秋波,眉梢眼角宛然如画,朱唇一点好似仲春之樱,如果不靠近,根本看不见额前眼尾细细的皱纹。她为高宗与武后的幼女,自小深得宠爱,喜权势而工心计,神龙复辟之后,以镇国太平公主之衔开府建牙,颇得朝野敬重。   太平公主不是第一次见杨戬了,她早就听闻相王府内有一长史,多谋善断智计百出,后来又在梨园亭得见其人,眼下看杨戬立于堂上,芝兰玉树渊渟岳峙,不由得也生了亲近之意,口内却道:“你见得本宫,却因何不拜?”   杨戬一揖道:“微臣有足疾,恕不能礼拜。” 太平公主一哂道:“尔夤夜求见,所为何来?” 杨戬朗声道:“臣有足疾而不尊礼法,国家却有腹心之患,眼见危楼将倾,公主岂能安睡?”   太平公主挑眉:“何谓腹心之患?” 杨戬正色道:“安乐乃陛下爱女,宗楚客身为大臣,而私与往来,竟至鸩杀天子谋危社稷,臣恐公主为宵小所误,是以忧之。” 太平公主勃然变色,当下立召其子薛崇简入内,命其带同朝邑尉刘幽求星夜前往相王府邸,助李隆基讨逆。 ☆、第 30 章   那临淄王李隆基顶盔贯甲,手握宝剑正要上马,却忽然犹豫起来——兴兵易,治乱难,这一步若跨了出去,便再无回头之理。他迟疑地看了身边的杨戬一眼,问道:“要不?还是知会父王一声?”   杨戬淡淡道:“王爷拯社稷之危,赴君父之急,事成则福归于宗社,不成则身死于忠孝,安可先请,忧怖相王!若请而从,是王与危事;请而不从,则大计失矣。” 李隆基由是定下心来,自带薛崇简、刘幽求等数十人自禁苑南门而入,会同左右羽林将军,杀韦后,诛安乐,尽收韦氏宗族门人,内外讨捕,皆斩之。   李旦入宫,一见戎装浴血的李隆基,父子抱头痛哭,李旦抚着儿子的后背泣道:“宗社祸难,由汝安定,神祇万姓,赖汝之力也。” 当即拜李隆基为殿中监、同中书门下三品,兼领左右羽林军,进封平王。又实封太平公主至万户,选其三子封王,余者皆晋祭酒、九卿等职不提。   一切尘埃落定,已是弥月之后。晋封太子的李隆基越来越忙,杨戬却越来越闲,不是带寸心去白马寺观花,就是一同泛舟湖上,居然还抽空去了趟孟津的光武帝陵。   这原陵南倚邙山,北临黄河,呈枕河蹬山之势,园内遍植杏柏上千株,古木森森,遮天蔽日。他们去的时候正逢清晨,那古柏枝隙间紫雾弥漫,烟凝云聚,滚腾滴坠,置身其间,如在瑶池仙境。   寸心见杨戬立于碑廊之中,背手凝望碑文,默然不语,遂上前笑道:“看什么呢,这么用心?” 杨戬一笑,却不答话。寸心看时,只见那碑上有几句话,道是“既而动星象,归江湖,得圣人之清。泥涂轩冕,天下孰加焉?惟光武以礼下之”,便疑惑道:“这是说谁?”   “严子陵。”杨戬移步,徐徐道,“汉光武之故人,曾与光武帝同榻而眠,一足置于汉帝腹上。是夜客星犯紫薇帝座甚急,玉帝遣我去查看......” 他仿佛忆起什么极有趣的事情,好看的唇角上勾,教寸心也不禁莞尔:“这严子陵真有趣,竟敢把脚放在皇帝肚子上,也是胆大到了极致。”   杨戬一手扶着庭中古柏,叹道:“后来光武帝拜他为谏议大夫,他坚辞不受,回归富春山下隐居,年八十而终。有人赞他‘富春烟雨,一蓑一笠人归隐’,所言不虚。”   寸心品着其中意味,竟一时不能言语。只听杨戬幽幽道:“他日我归老泉林,不知当与谁相伴。” 寸心一转头,正对上他含笑的双眸,其中倒映着参天古树的枝叶,竟将墨黑的瞳仁染成了深深的翠色。寸心一时语塞,半晌才憋出一句:“你跟李隆基提了要走?”   杨戬垂下眼帘,似乎有点失望,他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寸心蓦地想到王母,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便试探着说道:“李隆基已经被封为太子,日后自然帝位有望,只是你也曾提过,那太平公主日益跋扈,不知......” 杨戬瞟她一眼,挑眉道:“李隆基上有父皇宠渥不移,下得姚崇宋璟之能,更兼内有武氏良娣从旁协助,足以和太平公主抗衡了。”   寸心听见“武氏”两个字,不由心头一跳,勉强笑道:“无情最是帝王家,就算是亲如姑侄,也不免反目成仇。” 杨戬无所谓的一笑:“昔日李贤曾有《瓜赋》,曰‘摘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尚自可,摘绝抱蔓归’——生为金枝玉叶,本来面对的就是波谲云诡奇谋暗算,你心存善念,别人可没有这般温情。”   经他这一说,寸心本来舒朗的心情登时沉郁下来。她望着杨戬刚毅的面容,心内如波翻浪涌,再不能平息。杨戬在天庭的四百年里,以一己之力对抗玉清斗牛二宫,由着众仙诋毁构陷,忍着心底孤清凄凉,拼着故友众叛亲离,最后差点连自己的一条性命都祭于开天神斧之下,才将天条改换,求得河清海晏。寸心虽未参与其中,却也能从杨戬的声音里听出厌倦和疲惫,心下一阵黯然,想起自己昔年力劝他上天为官,由此被杨戬深恶痛绝,谁料最后情势所逼,杨戬竟还是不得不为之。寸心想了想却也无可安慰,只得开口道:“你要回天庭,玉清宫那边怎么说?”   杨戬摘下一片柏叶,放在鼻端细细嗅着,须臾道:“他照准了。” 见寸心讶然,杨戬笑道:“大唐中兴之势已定,玉帝遣了四值功曹并六丁六甲下界护持王母,此间用不着我了。” 他凑近寸心,一张俊脸似笑非笑:“王母转生为武良娣,想必你是知道的。”   寸心一怔,嘴唇翕动片刻,方才道:“杨戬,我不是故意……”她正不知如何答对,就听杨戬又道:“不必说了。” 他垂下头,盯住那片柏叶:“我与王母朝夕相对四百余年,日日机械相斗,怎么会认不出她的样子?” 杨戬抬眼望着寸心,目光中满是感慨:“她说你必不会坦诚相告,我初时是不信的......”   寸心往后退了一步,已是泫然欲泣:“杨戬,我.......” 她心内似有无限的委屈,只是话到嘴边,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数百年历经磨难,寸心早已不是当初直爽通透的自己。在灌口时,杨戬百事都能忍得,唯独事涉天庭,就变得寸步不让。如今一朝再聚,杨戬虽然呵护备至,寸心却总怕自己得意忘形,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惹得杨戬勃然变色,拂袖而去。   如今的寸心,好似一个捧着稀世宝珠在暗夜里蹒跚而行的孩子,唯恐一步踏错,就摔坏了这份得之不易的际遇,她又怎么敢重蹈覆辙,轻易提及天庭和王母?因此杨戬不说,她也就三缄其口,谁知今日却被杨戬当面问出,顿时窘得满面涨红,秀目含泪,却不知如何解释。   杨戬见她凄惶,心下一阵抽痛,倒深悔自己出言莽撞。他原想扮作不经意,谈笑间说出,彼此一哂也就过去了,谁料事到临头,还是说得好像埋怨质问一般,惹得寸心怏怏不快。杨戬长叹一声,上前携了寸心的手道:“是我不好,话说重了些,你不要介怀。”   寸心摇摇头,哽咽道:“我,我不知道怎么同你说,所以......” 话未说完,只听身后一阵脚步声,竟是多日不见的哮天犬急急走来,高声道:“主人,可想死我了!”   那哮天犬被留在地府多时,此时见了杨戬,喜不自胜,一骨碌就地化为细犬,扑在杨戬怀里撒娇打滚,几次要伸出舌头舔杨戬,都被他一掌推开,惹得寸心在旁也是破颜一笑。闹了半日,杨戬才道:“我不是叫你跟着老四在地府,怎么突然寻来了?”   那哮天犬见问,忙伸爪去怀里掏摸,却忘了自己此刻仍是犬身,只得就地一滚又化出人形,从腰上掏出一封书信,递给杨戬。清源妙道真君见信,不由得浓眉一皱,刚拔脚要走,却堪堪顿住,看了寸心一眼道:“让哮天犬送你回西海,我有急事,去去就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有个bug,严子陵光武帝故事是唐睿宗700年前的事情,按我的时间轴,小二那时候应该还在灌口,听调不听宣,客星犯紫薇这种事儿轮不到他查,但是楼主就是想拗这个梗。。。。。所以大人们放过小的,就当没看见哈 ☆、第 31 章   长安东南,霸陵县。   城隍庙内挤满了上香的人群,大殿之中香烟缭绕,殿内殿外的香灰堆得连香炉都看不见,沿街半里开外全是卖香烛纸马的小贩。来许愿的大多是年轻媳妇,功德箱里满满塞着金银锞子和铜钱,甚至还有妇人摘下耳环艰难的挤压进去。所来之人一色都是拈香跪倒,口中念念有词,吵得大殿之中人声鼎沸嗡嗡作响。   杨戬隐身立在殿内,细听着蒲团上一个女人的求告,无非是请佛天菩萨城隍土地不要降祸自家,就算女儿有难,也愿一身承当,但求孩子能早日还家。连听了几个,俱都是一般说法。显圣真君皱眉,他方才接报,道霸陵县内一月之间失踪三十几个幼童,全部都是未满月的女婴,甚至有的落草当晚就不翼而飞。城隍土地不敢隐瞒,飞报真君神殿,留守的老大康安裕便遣哮天犬寻到了孟津。   正思量着,一个年轻妇人跪在神像前,闭目喃喃道:“城隍老爷在上,小妇人不求别事,但求平安诞下一个男婴,一来替我夫君延续香火,二来也不至担惊受怕......” 杨戬打量她时,只见那妇人二十几岁年纪,一身天青色连珠纹云绫锦裙,头上两根金簪,都是上好的手工打造,唯小腹高高隆起,一望可知不日即将临盆。   见她祷告已毕,随侍的两个婆子上前搀起这妇人,小声说道:“夫人,咱们还是赶快回府吧。不一时老爷下值,知道咱们来求神,又要说咱们净弄些无益的事。”   杨戬尾随她们来至城西一处宅子,正遇见这妇人的丈夫返家,刚下了马,一见娘子自外走来,后面婆子臂上挎着的篮子里还剩着些黄纸香烛,脸色一沉,也不说什么。那妇人脸上一红,小声道:“周郎,你今日回来的倒早。”   原来这家主人姓周名成甫,官居霸陵县尉,最近正为治下女婴失踪的案子忙得焦头烂额。他自持一身正气,从不信怪力乱神,因此也不愿妻子乔氏求神拜佛。但眼见她身怀六甲行动不便,也不好当着下人埋怨,只一跺脚,上前掺了妻子进门。   夫妻二人坐定,下人献上茶来,正要退下,只见庭中桃树下一人曼声道:“周县尉,杨某特来恭贺尊驾今夜弄瓦之喜!” 那周成甫一惊,只见天井当中立着一人,白衣墨扇飘逸宁人,只是满院家仆并他夫妻二人都不曾看见这人是如何进来的。周成甫惊疑不定,刚要开口,只听杨戬笑道:“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你这树倒好,可惜花落的早了些。” 这“些”字刚出口,只见那桃树抽枝绽蕾,生生在仲秋的傍晚开出一树的繁花,映着天边的云霞,烁烁生光。   周成甫夫妇瞠目结舌,半晌回过神来,心知得遇神仙,忙踉跄着奔入庭中,纳头便拜:“不知仙人驾到,还请赐下宝号。”   杨戬虚扶一下,微笑道:“我乃灌口二郎,私访至此,你且传令下去,不要声张。” 那周成甫长跪在地,忽然想起杨戬方才说的“弄瓦之喜”,心中“咯噔”一下,不敢起身,在尘土中向上一拜道:“仙人既知贱内腹中怀的是女胎,又在我夫妇二人面前现身,必定能救小女一命!” 杨戬颌首:“我此来正为这事。” 当下附耳吩咐数句,叫那周成甫依计行事。   是夜乔氏果然腹痛,挣扎了许久,产下一个女婴,待稳婆将孩子擦洗包裹送到乔氏怀里,已经是天交四鼓。其时正是天亮之前最黑的一刻,乔氏累了半宿,方才合眸迷糊了一小会儿,只听窗纸沙沙响,门扇微动,自门缝底下钻进一个黑影。   那黑影原本贴着地面,此刻慢慢起身长大,竟变作一个老婆子的模样。那老妪苍白了头发,满面皱纹刀刻一般,扁扁的嘴内仿佛一颗牙齿也无,摸索着朝床边走来。乔氏原将孩子放在内侧,一手揽住,也不知那老妪使了一个什么手法,只见烛影一闪,那婴儿已经到了她的怀内。老妪拨开襁褓看了看,一脸失望的神情,转身刚要走时,榻上的乔氏豁然开目,幽幽道:“阿姆,你要带我的孩子去哪里?”   老妪顿住身形,也不回头,闷闷道:“孩子身上脏,我抱去再洗洗。” 只听乔氏笑道:“阿姆,只怕是洗也洗不干净吧?” 那老妪蓦的转身,昏耄的双眼骤然精光四射,厉声喝道:“你到底是谁?”   乔氏抿嘴一笑:“阿姆,我还没问你是哪个,你却来问我么?” 老妪大惊,将孩子一摔,回身就走。婴儿触地的一刹那,一只手伸了过来扯住襁褓的一角,猛地一抖,只见寒光一闪,女婴瞬间化作一柄长刀,那大手将刀向前一送,登时贯穿了老妪的左肩。   哮天犬送寸心到了西海边上,本来不想下去的,想了想,主人吩咐一定要送至龙宫,因此不顾寸心劝阻,还是顶着一路白眼,将西海三公主送进了含凉殿。   修竹一见公主回来,喜不自胜,忙迎上来道:“我的好公主,你可回来了。” 说着一抬眼瞥见寸心身后的哮天犬,丢了个大大的白眼,只当没看见。哮天犬也不敢说什么,只朝寸心一揖道别,赶着去了。   修竹鼻里哼了一声,转头笑道:“公主,你叫我照看于斯年,可把我累死了。” 寸心莞尔道:“是是是,知道你辛苦。可惜回来的急,买好的果品都留在了洛阳,不然......” 修竹瞪大眼睛,接口道:“洛阳?这么说,你这些时日一直都在洛阳跟那杨......” 她话音未落,便被寸心一把捂住嘴道:“你这丫头,这么大声,怕人听不见么?”   修竹撇嘴道:“哟,这会子想起瞒着人了,也不看看谁跟着你一路进来的!你也干脆别告诉我,省得我一不留神,说漏了嘴。” 寸心抿嘴笑道:“我的小姑奶奶,这含凉殿里就你最大,当然事事都要报与你知。” 她见四下无人,忙小声问道:“于斯年在何处?”   修竹朝外努努嘴:“我怕人说闲话,帮他还了魂,便将他送到了伯虑沼。” 寸心点头,伯虑沼住的都是鲛人乐师,于斯年住在那里,倒也不会太寂寞,起身要走时,却被修竹拦住,嗫嚅着道:“还有一件事要上复公主,您的绿绮琴,被我拿给了于斯年。”   寸心一笑:“那琴虽然是前汉古琴,放在我这里却也是暴殄天物,送了他正好。” 修竹却叹道:“于斯年当时刚刚还阳,他久在地府,又没来过龙宫,因此阳气虚弱,神魂不稳。是三太子说,那古琴镇魂最好,因此将琴与他,教他每日弹奏,方才稳住元神。”   寸心听了不禁一阵惭愧,自己原说问了杨戬就尽快回来,帮于斯年寻获卢韶音的魂魄,没想到在洛阳耽搁了这许久。要不是三哥和修竹帮衬,倒几乎害了他。正思量时,却听帘外侍婢禀报:“三公主,殿外一个姓于的乐师求见。”   寸心忙道“请进来”,不一时只见于斯年匆匆入内,一见寸心便施大礼道:“公主,快帮我救人!” ☆、第 32 章   寸心忙起身道:“斯年,你这又何必?原是我回来迟了,我这就同你一起去寻韶音!” 那于斯年却摇摇头道:“公主,不是韶音。”   原来寸心自洛阳曾有书信回来,道韶音不在血池,已被显圣真君另案处理,因此于斯年便不甚急。他本是音痴,得了那绿绮细看时,只见此琴通体黝黑,隐隐泛着暗绿,如碧青藤蔓缠绕于古木之上,又以雪白柘丝为弦,光莹如贯珠瑟瑟,琴身不见铭文,仅在龙池上以隶书刻“绿绮”二字,古朴端凝,因此也兴奋异常,每日只是抚琴自修,通宵达旦,静待寸心归来。   有一晚秉烛夜弹时,于斯年不觉忆起往日同韶音一起的恩爱旧事,心下感伤,遂曼声吟道: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琴音泠泠,于斯年自己也潸然泪下。泪珠顺着他的脸颊滑下,滴在手背,四溅落入岳山之上。忽然那冰弦一震,自琴额至龙龈似有光华一闪,一道碧烟由焦尾袅袅升起,落在当地,化为一个绿衣姑娘。   这姑娘自称“绿绮”,乃是此琴的琴灵。因在琴内听得悲音,又被于斯年的眼泪一激,不由自主化出身形。这绿绮甚是古道热肠,一听于斯年与卢韶音的事,感佩不已,登时便要替他入地府寻妻。于斯年苦劝不住,被那绿绮一点双足化风而去,故而连忙携了古琴来含凉殿报与寸心。   寸心一听,“腾”的站起来叫道:“我与那琴数百年朝夕相伴,怎么不知道里面有个琴灵?” 修竹一愣,拉拉寸心衣襟道:“呃,公主,且说我们如今......” 寸心见她猛使眼色,面上一红,忙道:“斯年你不要急,我这就同你再入地府。” 说罢扯了于斯年的衣袖,不往北海去,竟直奔泰山而来。   黄天化却不在炳灵公府邸。寸心报了名号,须臾只见永泰公主笑吟吟迎出来,一把拉住寸心道:“三公主,许久不见你了!” 寸心说明来意,那永泰公主一笑道:“这不值什么。” 随手取下臂上玉镯道:“山下有座丰都庙,你拿了这玉镯去给庙祝看,他自会带你入去。”   寸心道了谢刚要离去,只听永泰公主附耳上来,悄声说道:“你若见了天化,就说......” 她把脸飞红,顿了一顿道:“就说我不恼他了,还叫他回来吧。” 寸心不解其意,又碍着是人家夫妻私事,不好相问,只得应了声“是”,便携于斯年走下山来。   丰都庙内果有密道,曲折蜿蜒有数里之遥。地道内灯火明灭阴气森森,有的地方狭窄逼仄只能供一人通过,还有的地方甚至漆黑不见五指,两人走在其中,均是心头忐忑不安。最后还是于斯年携了寸心的手,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半日,方才见到出口。   及至到了跟前,却在一座山洞内,黑漆漆的洞壁看不出颜色,其上如万点萤虫星罗棋布,在黑暗中闪着绿幽幽的光芒。于斯年走近看时,方知那石壁上满满嵌了无数萤石,光虽微弱,怎奈其数众多,汇聚在一起,如星河灿烂,云汉无边。   这洞不深,仅十数丈远,二人行出洞外不远,只听身后破风声,一个火红的身影自眼前掠过,直奔前方矮丘而去。寸心一怔,忙拖着于斯年追去,未及转过山丘,只闻得一阵震耳欲聋的铃铛响,仿佛有什么重物“扑通”一声倒地,接着是一个女子虚弱的声气:“你,你这鬼判,因何苦苦相逼?”   于斯年一跺脚道:“糟了,是绿绮!” 二人赶上前去,只见一个红衣判官横眉立目,满面怒容的瞪着倒地的绿衫女子喝道:“妖孽,你无故擅闯地府,还不束手就擒!” 于斯年正不知所措,只见寸心一个箭步上去,拦在绿绮身前道:“钟判官,您高抬贵手,这是我的......朋友。”   原来这判官正是钟馗,他奉了杨戬之命,每日与姚公麟和哮天犬巡视楚江王殿内外,却不料被绿绮闯入殿内混翻一气,当即大怒,追赶绿绮至此,正要高举法器,收了这琴灵。   绿绮一见寸心,忙膝行两步抱住寸心的小腿道:“公主公主,你快救我。” 寸心又好气又好笑,当下也不及责问,只得向钟馗笑道:“钟判官,这是我西海的人,还请您不要为难她。”   那钟馗虽不甚熟悉寸心,却也知道这西海三公主同显圣真君交情匪浅,当下犯了踟蹰。他余光一瞥,只见绿绮躲在寸心裙后朝他扮鬼脸,当即气得须发倒竖,抬手就要催动法铃,却听背后一把清越的声音响起:“正南,瞧在我的面上,饶过她这次吧。”   钟馗回头,只见杨戬立于矮丘之上,玄衣散发,手中一柄墨扇,在夕阳下显得格外超逸出尘。他回过身,朝杨戬抱拳施礼道:“既是真君开口,下官理应放行。只是这妖孽擅闯地府,于法不合......”   杨戬知他素来方正,也不责怪,只温言道:“正南,我正有别事寻你。” 见钟馗挑眉,杨戬微笑道:“四值功曹来报,言唐王李隆基在骊山讲武,为邪魅所侵,罹患脾病久治不愈,玉帝命我寻一人去为唐王镇妖。” 他眼中闪着期许的光彩,“能在禁苑中出入的,自然不是寻常妖魔。我思来想去,地府诸人皆不堪用,唯有你可当此任,因此向陛下荐了你,你可不要让我失望。”   那钟馗闻言大喜,忙道:“多谢真君提携!钟某生平最恨邪魔外道,一定不遗余力。您且安坐,我去去就来!” 说罢瞪了绿绮一眼,收了法器去了。   杨戬足尖一点地,徐徐飘下坡来,落在寸心跟前。他收了笑,面上一丝表情皆无,只扫了寸心裙边一眼,微微侧头,高声道:“怎么行得如此之慢?” 寸心一愣,正不知如何答话,只见康安裕自矮丘后面转了出来,手里牵着一条漆黑透亮的锁链,那一头穿在一个老妪的琵琶骨上,还隐隐有血渗出。见了寸心,康安裕憨厚的点头笑道:“三公主。”   寸心才知道杨戬方才那话不是对自己说的,忙笑着朝老大点头示意,这边杨戬已经将手一背,径自往前行去。寸心讪讪的,忙轻轻朝于斯年和绿绮一招手,也跟了上去。   早有鬼隶报与第四殿五官王,说司法天神下降。这五官王虽不知其来意,却也只得停了手中案子,扫阶以待。他因日前随杨戬在血池镇鬼,已经相处得极熟稔,所以也不拘礼,只抬手一揖道:“真君此来,不知是查哪桩案?”   杨戬眼风一扫,便见康安裕将手中锁链一振,扯得锁链那头的老妪一阵踉跄,跌在大殿正中。杨戬盯视她移时,慢慢开口道:“将你在霸陵招出来的,再说一遍。” 语气淡淡的,却似带着千钧压力,激得那老妪一抖。 ☆、第 33 章   寸心看时,只见那老妪虬枝一样的手指死死抠着大殿地上的青砖缝儿,抖了片刻,渐渐镇静下来。她缓缓抬头,看了堂上的杨戬一眼,死鱼一样的眼睛翻了一翻,方才慢吞吞的开口,声音喑哑得像银勺刮擦在瓷碗的边缘上,叫人听了寒毛直竖:“真君,你答应老身的条件呢?”   杨戬无声的一笑:“本君从不打诳语。你将事由细细讲来,我自然说到做到。” 老妪垂下眼帘,抬起右手覆在左腕上,握了一握,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说道:“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只恨没能及时找到阿娇,不然......”   阿娇!原本呆立堂下心不在焉的绿绮身躯一震,她原本就觉得这老妪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如今听了这两个字,心头一凛,恍然间思绪竟又回到了八百年前。   其时她还只是一张二百岁的古琴,由馆陶大长公主亲自购得,带到未央宫椒房殿与女儿阿娇排忧解闷。那陈阿娇贵为皇后,却整日闷闷不乐,连一头委地长发都懒得梳起,镇日只是捧着一间七寸高的袖珍小屋不肯放下。那小屋以灰陶为底,门窗廊柱一应俱全,雕梁画栋斗拱飞檐,屋顶瓦片竟是全由黄金铺就。阿娇见了母亲也不答言,自背过身去,怀里还抱着那陶屋,不住抚摸。馆陶公主放下琴,见阿娇不语,抬手拨了一把琴弦,其音铮錝清雅,引得內侍纷纷瞩目,那阿娇却仍不回顾,馆陶公主只得长叹一声,起身离去。   绿绮就这样在深宫幽居了一年又一年,直到楚服出现。那时的楚服还没有这般老,年纪只得四十上下,其貌不扬骨骼粗大,却操着一口吴侬软语,听起来十分滑稽。阿娇一见便破颜一笑,及至楚服言道,能以巫蛊之术使皇帝回心转意,阿娇的神情忽而肃穆起来,呆坐了片刻,突然朝楚服纳头便拜。   于是楚服便也穿了一身像今日这样的皂衫,腰佩腾蛇起梁带,下着豹文大口袴,一双乌黑乌黑的牛皮靴子踏在椒房殿的松木地板上,咚咚直响。她舞了一整日也不见疲累,到了日影偏西,终于放下手中的干戚,左手一晃,不知从哪里摄来一条黑白相间的小蛇,弯腰从靴筒中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将那蛇头斩下,一腔血都滴在了面前的彩漆戗金木碗中。楚服捧了那碗,跪伏在香烟缭绕的紫檀卧榻前,双手奉与阿娇。阿娇望了望满头大汗的楚服,伸手接过,毫不犹豫的一口饮干。   绿绮那时刚修得了灵识,尚无法离琴化形。她只看见楚服上了榻,摘了榻前的帘钩,紫红色的帷幕瀑布一样倾泻下来,遮住了阿娇与楚服,之后就什么都看不到了。月华照进椒房殿的窗棂,洒落在榻前漆黑的乌靴和雪白的丝履之上,赤金的帘钩轻轻撞在紫檀床柱上,叮当有声。   “你只说你在霸陵寻找阿娇的转世,却不曾说,那些被你盗走的女婴都去了哪里。” 杨戬把玩着案头的一方青玉镇纸,那沉重的玉石在他手内仿佛活了一般,从食指转到中指,又从无名指翻了回来,直晃得绿绮眼花。   楚服叩首道:“我只知道阿娇在地府刑满,即将投入霸陵的某户转生。却不知她何时来,又会投生在什么人家,因此挨家挨户的寻找,女婴一到手,便运功查探她的前世。” 她的脸上如今满是皱纹,石刻的翁仲一般毫无表情,“我靠的是蛊术,这样运功极耗法力,那些不是阿娇的女婴,自然被我喂了我的蛇。”   杨戬手中的镇纸“咚”的一声捣在案上,惊得连寸心都是心头直跳。清源妙道真君放下那镇纸,细细将它在砚台边上摆好,眼皮也不抬,冷冷的自齿缝里迸出几个字:“带上来。”   话音未落,只见哮天犬自外而入,手上牵着一个披发跣足的红衣女子,那女子的双手被绳索缚住,双足也被细细的锁链缠绕,拖在大殿的石板地上,哐啷哐啷的响个不住。哮天犬也不管顾,只将绳索一甩,便把那女子掼在地上。   女子双膝撞在冰冷的地砖上,碰得生疼,也不敢揉,只整整衣襟,理理头发,向上拜倒,口内怯怯道:“陈氏阿娇,见过真君老爷。”   楚服听得这一句,猛地转过身来直视阿娇,颤声道:“你......你原来尚未投胎?” 那阿娇抬头,一眼看见华发苍苍的楚服,愣了一愣,小心翼翼的问道:“你是......?” 那楚服膝行几步,抱住阿娇的肩头放声大哭:“阿娇,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我不该行巫术魇镇刘彻,害你被废,困锁长门!”   阿娇身子剧震,推开楚服泣道:“你今时今日再说这些又有何用?我事事言听计从,却仍旧没有换回阿彻的心,死后还在冰山地狱受了八百年的苦。” 楚服伸出手去擦阿娇的泪,却被她转脸躲开,无奈只得叹道:“阿娇,我是真心爱你。我打听得你要转生,便在凡间到处寻你......”   “我不要转生!” 阿娇本来哀哀哭着,听见这话却一下抬起头,向上直盯着杨戬道:“真君老爷,我不转生,我不要忘了阿彻!”   一边五官王见杨戬脸色铁青,忙转身道:“陈氏,你虽然行蛊害你丈夫,又与妖人通奸,却并不是主犯。八百年地府苦满,自然要和所有犯鬼一样,去十殿转轮王处再世为人。”   “那好!” 阿娇一反刚进殿时的怯懦,高声道:“那就送我去阿彻投胎的地方,我还要和他做夫妻!” 五官王愕然,须臾叱道:“你好糊涂!刘彻转生至今七百余年矣,早就不知轮回多少次了,你要到哪里去寻?” 却听阿娇咬牙道:“我若找不到他,即使转生,也会找个法子自尽,再回这里来!”   “胡闹!” 杨戬一击书案站起身来,他似乎动了气,腮边肌肉跳了一下,却又平静下来:“将楚服打入石压地狱,陈氏......” 他沉吟片刻方道:“暂时收押在殿后女监,让她好好想想。” 说罢转身下堂而去。   寸心带了于斯年至后殿,细细查了他的元神,方才松了一口气道:“亏得绿绮在,不然我还要帮你运功镇魂。” 那绿绮明眸一闪,笑道:“公主勿忧,有我在,他还能再弹个百八十年琴!” 寸心白了她一眼,嗔道:“你只会说嘴,我这几百年弹的还少么?怎么你就躲着不出来?” 绿绮笑指那琴道:“公主,斯年弹的凤求凰是我最喜欢的曲子,您不是嫌烦不肯学么?”   寸心还要说时,一眼瞥见于斯年呆呆的,笑着推了他一下道:“好好的,你又发什么愣?” 于斯年自怔忡间回过神来,有点不好意思的笑道:“我是在想,那楚服对阿娇倒是一往情深。” 一边绿绮听了,忙把汉宫故事细细讲了,又道:“昔日我在未央宫时,也得了阿娇不少泪水,只可惜刘彻并不爱她,她又被楚服所误。”   这琴灵难得感伤,长叹一声道:“那楚服当日已经化身逃脱,如今却又因找寻阿娇身陷囹圄,虽说用的法子是残刻了一点,但对阿娇却是真心实意的。” 寸心同于斯年都是心有所求而不得的人,一时听了,也是唏嘘不已。   绿绮还要说什么,只听杨戬在外轻咳一声,他一入内,偌大的房间立刻安静下来,仿佛一根针掉了都能听见声音。杨戬心里明白,脸上却不肯带出,只对寸心道:“你跟我来。” 绿绮便朝寸心挤挤眼睛,推了她出门。 ☆、第 34 章   “杨戬......” 寸心嗫嚅着开口,“我原想在西海等你,只是绿绮私入地府,我怕这里的鬼隶伤了她,所以才追过来,谁想就遇上了你。”   “我料得到的。” 杨戬手一翻,已经化出了一个黄杨木托盘,上面整套寒鸭洑水杯,并那只小巧的朱泥提梁壶都在,轻轻放在案头,笑道:“取水之事我不如卿,我拱手让贤。”   寸心满腹忐忑,正不知杨戬要怎生发落,忽然见他面上光风霁月,竟是要煮茶闲聊的架势,心里越发疑惑,也不敢问,只低眉顺目的跪坐下来,引水、起火,一直等到茶炉上的水滚了,也不见杨戬问话。   其时天已黄昏,窗外碧森森的竹林随着晚风摇曳,偶有一丝风,调皮的拨开半垂的帘栊,吹散了茶炉上袅袅升起的水汽。寸心挽了如意纹滚边的窄袖,露出雪白的里衬,抬手提起滚热的铜壶,皓腕上佩着的玉镯晃了一晃,敲在壶把上,叮当有声。杨戬一眼看见,忙伸手接过壶,道声“我来”,一面洗杯,一面道:“这镯子好像不是你的。”   寸心抿嘴笑道:“偏你眼尖。” 她褪下腕上玉镯,拿起来给杨戬看,又道:“这是永泰公主给我的,说是以此为信,无须过三途河,即可由丰都庙后的密道进入地府。” 杨戬接了玉镯,端详了一下又还给寸心道:“永泰公主?” 寸心点点头:“就是天化的夫人,最......爽朗直率的。”   杨戬无声的一笑,天化的这位夫人他早有耳闻,据说昔年曾为了炳灵公纳妾闹得天翻地覆,吓得连泰山王老大人都退避三舍,躲到地府来不肯回家,就为图个清静。杨戬虽不打听这些事,却也知当日同僚问起,战场上雪满弓刀尚无惧色的黄老将军只拍着膝头苦笑道:“不痴不聋不做家翁。” 当着寸心,他却不便说什么,只伸手捻了一小搓茶叶放入壶内,笑道:“你同她相与的倒好”。   寸心窥着杨戬的神色,心里已是明白了八九分,撇撇嘴道:“我们自然要好,都是三界有名的妒妇嘛。” 她神色黯了一黯又道:“只不过永泰公主比我有心计,知道做小伏低,笼络男人的心思。”   杨戬不防她说出这话,提壶的手一颤,几乎撒了茶水出来。他看了寸心一眼,斟了茶递过去,轻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寸心双手接了茶杯,放在案上,只听杨戬又道:“我自霸陵回来,就叫哮天犬去西海寻你的,结果你不在,我就知道你一定又来了。”   寸心挑眉:“你叫人去西海找我?” 杨戬捧着茶杯,一双星眸被氤氲的水汽染得雾蒙蒙的,隐隐含着笑意:“与其放你在外头胡闯乱撞,不如我带着你,也省得我两头分心。”   “哪个胡闯了?”寸心撅了嘴,“我不过是......” 说着说着,她自己也知道不够理直气壮,竟把下话生生咽了。   “你在这里正好,” 杨戬呡了一口茶道:“我正有求你处。” 见寸心诧异,他斟酌着词句说道:“你帮我去劝劝陈氏。你们都是女子,也许能劝得动她回心转意。”   陈阿娇窝在角落里,默默盯着高窗下透过来的一束日光,一言不发。寸心慢慢跪坐在她面前,思量了半晌,方才开口道:“我听过你的故事。”   阿娇没有抬头,仿佛那夕阳的光影里有着无限的奥妙,让她舍不得移开眼睛。寸心捡起一根枯枝,轻轻的在地上划着,低声道:“我读过《长门赋》。” 她纤弱的声音好似暗夜里的微风,飘忽而不可捉摸:   “伊予志之慢愚兮,怀贞悫之懽心。   愿赐问而自进兮,得尚君之玉音。   奉虚言而望诚兮,期城南之离宫。   修薄具而自设兮,君曾不肯乎幸临......”   一滴泪从阿娇的连上滑落下来,滴在厚厚的尘土里,激起灰色的烟尘,仿佛开了一朵晦暗的花。寸心哽咽道:“我也曾经夜夜枯坐,只为等一个男人回来。”   “你等到了么?” 阿娇终于抬起头,用满是泪水的眼眸望着寸心。   寸心摇摇头:“他若是肯回来,又怎么会让我等?”   阿娇的长发跌落在地,混着尘土,结成一团团,再不复当日的柔滑美丽:“我曾经以为,是我的骄横跋扈赶走了他。我以为,只要我改了,他就会想起从前说过的话。我以为,如果我能为他生一个孩子,就能换回他的心。我以为......”   “孩子!”寸心胸中似有无边浪涌,恍然间想起那一年,她和杨戬为了哮天犬争吵,情急间杨戬脱口而出:“我不要孩子了!” 寸心愣住,不明白为什么一向最喜欢孩子的杨戬会说出那样决绝的话,直到他从外面抱了一个婴儿回来。   那一晚,抱着孩子轻声哼唱的寸心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是了,杨戬不是不要孩子,杨戬只是,不要她的孩子。刹那间,寸心周身的血液仿佛冻成了冰,寒意一寸一寸,自指尖蔓延到心底。她痴痴望着怀中闭目安睡的女婴,用了最大的力气克制住自己,才没有将那婴孩摔在地上。   离开女监已经是月上中天,寸心耳边还回荡着阿娇嘶哑的声气:“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 刚刚离开灌口的时候,自己也常常梦到杨戬还在身旁,午夜梦回,心伤难忍,每每独坐庭中静待天明。那时真的是“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这龙女冰凉的手轻轻交握,蹒跚走在高高低低的石子路上,双眼涩得刺痛,却一滴珠泪也无。她想起大嫂说过,女人的眼泪只对爱她的男人有用,若是不爱,你就是哭出一个灌愁海来,男人也仍旧是无动于衷。说罢大嫂哼了一声,轻蔑的表情一览无余:“可男人要是上了心,根本就不会让你哭!”   寸心应该庆幸自己心胸开阔么?阿娇花了八百年还是没有想清楚的事情,她只用了二百年就放下了。可是既然放下了,又为什么要和同一个男人纠缠不休,恋恋不舍?今日的杨戬自然已经不是一言不合就愤而出走的灌口二郎,从他好看的菱唇内吐出的话语,像是世间最美妙的邀约。可寸心总是忍不住去想,这邀约,到底是因为杨戬自知心中的那道倩影不可再得,还是因为千年相处积累下来的习惯成自然,又或是因为寸心曾经用自己的后半生为杨戬顶罪,而让重情重义的二郎真君不得不油然而生的,歉意?   寸心只顾低头行路,一径出了月洞门正要左转,冷不防被人一把拉住,笑道:“傻瓜,你去哪儿?” 西海三公主一晃神,发现自己被前夫捉住手臂,忙道:“天不早了,我原想明日再跟你说的。既如此,先到你那儿把阿娇的事情交代了,我再回房也好。”   杨戬却挑眉道:“你自然是跟我一处,又要回哪儿去?”   寸心一怔:“我难道......不是和绿绮一处?” 杨戬携了她的手,行了数步方才答道:“我之前说过,要去西海提亲,我是认真的。”   寸心轻轻抽出手,正色道:“我以为我们谈过这件事了。” 杨戬停住,尚不及开口,只听寸心又道:“这些都不是急务,倒是阿娇方才同我说,要她重新转世也使得,只是她想先去看看刘彻投生到了哪里......”   “不行!” 杨戬说得斩钉截铁,“我让你去劝她,就是要让她死心,不要再记挂着刘彻。要是带她去寻人,又不知道会生出多少事端!”   寸心向后退了一步,胸口起伏着,半晌才道:“她答应了我,看一下就走,不会纠缠。”   杨戬看了寸心一眼,叹息道:“我就不该让你去。” 话音未落,却听寸心轻声说道:“你放心,她不过是要亲眼看到刘彻把她忘了,这样才肯灰心。” 这龙女苦笑:“像我这么执着的,都已经放下了,她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杨戬的浓眉拧在一处,盯视了寸心移时方道:“她真的要去?”   寸心点头。   “好。明日一早,你同我来提人。” 杨戬说罢转身就走。 ☆、第 35 章   寸心辗转了一晚,迷迷糊糊的刚有睡意,就听窗外鸟叫声声,晨曦早将窗纸映得发青。她略一动身子,绿绮已经醒了,转身嘟囔道:“公主,您昨晚折腾了一晚上,这还早呢,怎么又要起身了?”   寸心略带歉意的笑了笑:“我应了杨戬今儿一早去找他。” 绿绮闻言笑道:“那正好,杨天神此刻就在隔壁斯年的房内,倒省了你跑。”   寸心挑眉:“你怎么知道的?” 那琴灵眨眨眼睛:“您忘了,我虽然魂儿在这里,身子却在那头啊!” 寸心一哂道:“早知如此,就该教你还回琴里睡去,也省得你在这儿叽叽喳喳。”   “哟,我的公主殿下,您倒嫌起我来!” 绿绮掩口一笑道,“我昨儿还以为您不回来了呢,谁知......” 见寸心瞪她,绿绮忙改口道:“谁知您心里惦记着我,还回来跟我一起,小女子真是感激不尽!”   绿绮说的不错,杨戬一早就已过来,正在同于斯年说着什么。那于斯年一见寸心进门,忙朝她一揖道:“三公主早。”   杨戬也不回头,径向于斯年道:“......你可先至第八殿都市王处等我,待我办完陈氏的案子,就来寻你。” 于斯年抱拳道:“斯年自然遵命,只是不知韶音要在那里盘桓多久?”   听见“韶音”二字,寸心也上了心,忙走上前来细听。杨戬眼尾瞥见,也不动声色,只淡淡道:“她生前所犯罪行不深,又有善举,应当不至打入十八地狱,只在都市王处服些劳役即可。具体刑期,要待判官查阅灶君存档方可判定,你去了便知。”   于斯年面有喜色,忙朝杨戬一躬,又向寸心施了一礼道:“多谢真君!多谢公主!我这就往第八殿去!” 一转头看见案上古琴,又犯了踟蹰:“只是绿绮......”   “我自然是随了你去!” 绿绮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听见于斯年的话,忙插口道:“公主已经将我赠了你,那我就是你的琴,你去哪里,我自然就去哪里!”   一言既出,屋内众人都安静了下来。杨戬是无可无不可,于斯年是一脸尴尬,只有寸心迟疑片刻,低声道:“绿绮,斯年毕竟是个单身男子,带着你也不方便......”   “有什么不不便处?他人在地府,免不了还要受阴气侵蚀,再说又不知要在第八殿等多久。” 绿绮牵着寸心的衣袖笑道:“好公主,有我在,他就不怕神魂不稳了。”   寸心望向杨戬,见他仍旧是一脸置若罔闻,只得点头应允。想想又道:“那你要乖乖听话,不可莽撞行事,可听着了?”   那绿绮喜不自胜,忙向寸心福了一福,又朝于斯年笑道:“这下,我又可以每日听你抚琴了!” 说得于斯年也是一笑。   杨戬至女监提了阿娇的魂魄,放在聚魂鼎中交与寸心道:“陈氏在地府日久,受不得凡间阳气,你将她带在身边,仔细收好。”   寸心接过那鼎,只见它外壁灰中带绿,毫无纹饰,锈层斑驳,耳足内还有未曾打磨干净的范线,乍一看好似一口破烂的小铜锅,绝不起眼,只盖子内隐隐透着暗紫色的光华,不留神也看不到。寸心端详片刻,遂问道:“她在鼎中,能听到我们说话么?” 杨戬摇摇头:“这鼎内自成乾坤,封锁魂魄神识,自然是听不到的。” 寸心急道:“那我们即使找到刘彻,她也见不到啊!”   杨戬转身朝前行去:“刘彻转世多次,就算是找到,也早不是当年的模样。若陈氏真的想见,我自有办法。”   寸心将那小鼎袖好,忙跟了上去,追问道:“你可知刘彻如今在何处投生?” 杨戬不语,半晌才道:“本来是有记载的,只沉香来过之后,案卷泰半被毁,目前还正在补缺。残存部分只写到刘彻投往西羌故地,建威贵德一带,却不知具体人家。判官说,那刘彻生来与旁人不同,他手心雪白,右手中指下有通天纹,连绵至腕。我们去了细心查访,或有所得。”   寸心撇了撇嘴,心道“杨戬你的好外甥”,却也不能说什么。也不知走了多久,转出一个山谷,眼前赫然一片茫茫戈壁,莫名的静寂潮水一般涌来,触眼皆为顽石粗砂,满目荒凉毫无生气。寸心只觉头顶隆隆作响,骤然一道青紫色的闪电兜头劈下,正打在砂砾间的一副兽骨之上,将那骨架击得粉碎,四散崩开。   寸心猛的停住脚步,一颗心仿佛也遭了雷击一般,上下翻腾不能平息。杨戬不见她跟来,转回身,见寸心迟疑,轻叹一声走回来,看了那荒漠一眼道:“凡人闻迅雷风烈色变,你是神龙之躯,怎么也怕这个?”   寸心瞟了他一眼,不情不愿的说道:“我们龙族布雨,也是要风云际会方可引雷,这好端端的,天上一丝云彩也无,忽剌巴的劈下一道闪电来,我能不怕么?”   杨戬一笑,携起寸心的手,包在自己的大掌之中,转身前行。一头走路,一头笑道:“这是昆仑山口,凡人都管这里叫‘死亡谷’,就是因为时有雷击,轻易没人敢来。” 寸心挣了一挣,无奈杨戬攥得紧,竟没脱开,也就只好任命的由着他去了。   贵德县就在昆仑山脚下,背山面河,丹霞绿树成荫,溪流纵横如织。因地处黄河上游,其水清如水晶,碧如翡翠,缓缓而下,与流经中原腹地,奔腾咆哮的浊涛截然不同,要不是天际隐隐数座覆着皑皑白雪的巍峨高山,一不小心还以为到了江南福地。   河上有一渡口,十数只鱼鹰“嘎嘎”叫着,在渡口上空盘旋,时而一个猛子扎到水底,用长直的钩嘴将小鱼吞入喉囊,带回鱼排上交与渔夫。有三两只聚集一处,盯视水面良久,忽然齐齐下潜,有的衔头,有的啄尾,齐心合力将一条大鱼赶到鱼排边上,那渔夫一见忙弃了竹篙,抄起手边的大网,将那鱼捞将起来。   寸心一眼看见那鱼在网内挣扎,隐隐有银光闪烁,心道不好,忙几步上前,向那渔夫笑道:“这位大哥,这鱼卖与我可好?”   那渔夫斜了寸心一眼,也不答话,自将那鱼收进鱼篓道:“卖你?说的轻巧。我每日在这里打鱼,从未见过这等货色。” 他往那鱼篓内探了探头,仔细将盖子盖好又道:“这鱼一身鳞片白中带青,宝光四射,拿到县衙去,县老爷必有重赏——听说最近皇帝老儿满天下征求祥瑞,我这鱼献上去,说不能还能封我个官儿当当呢。”   他只顾说嘴,寸心却听见那大鱼窝在篓中不住扑腾,心下着忙,还要说时,只听背后杨戬上来,拉住寸心道:“娘子,算了吧,这鱼不要也罢。”   寸心急了,转身就要争辩,只觉得杨戬捻了她的手心一下,口内却道:“咱们路过县衙的时候,外面有张布告,你难道没看?” 寸心立时明白他捣鬼,配合地摇了摇头道:“我又不识字,官人可读了么?”   杨戬笑道:“那布告上说,陛下近日有诏曰:‘所有祥瑞,但令准式申报,有司不得上闻’,因此县衙广而告之,令军民不得滥呈祥瑞,免得一个不对,招下祸来,连县太爷也跟着遭殃。” 说罢拉着寸心就走。   那渔夫急了,高声道:“此话当真?” 杨戬头也不回的答道:“不信你自去看就是了。” 那渔夫在鱼排上一跺脚,叹道:“罢了罢了,你出多少钱,这鱼卖给你了!”   寸心蹙回身,装作极不情愿的样子看了看那鱼篓道:“我见这鱼生的好看,想拿去放生,你将它卖给我,也算做一回功德。” 当下出了一百钱,连鱼篓都拿在手里,同杨戬上岸去了。 ☆、第 36 章   沿河走出半里开外,杨戬因见那鱼篓沉重,便自寸心手中接过来问道:“这是谁家的孩子,白龙鱼服为凡人所欺?”   寸心笑道:“我也正要问呢。” 她四下看看,见无人在旁,遂行至河边,将手伸进鱼篓,把鱼取出放入水中。那大鱼摇头摆尾,游开了尺余,又转头回来,朝寸心点了点头,忽然一跃飞出水面,化为一条四尺多长的小龙,鳞片白中带青,在阳光下晶莹夺目。那小龙在空中盘旋一周,落地变成一个白衣幼童,一头扎进寸心的怀里叫“娘”!   寸心同杨戬都是一怔,细看那孩子时,只见他只可两三岁上下,身上穿着雪色暗花袄子,配着撒花散腿天青绫裤,头上乌油油的短发都编成小辫,红绒结束,至脑后总成一条大辫,以两颗榛子大的珍珠坠脚,动一动光华灿烂。寸心忙问:“你是谁家孩子?父母又在哪里?怎地只你一个人跑出来了?”   那孩子却不答话,只抱着寸心的胳膊咿咿呀呀叫个不停。杨戬在旁皱眉道:“这孩子难道还不会说话?” 寸心却摇摇头:“我龙族三百岁方能化形,在那之前就已经可以口吐人言了,哪里会有成人形的孩子还不会说话的呢?”   寸心又问了几句,见这小童仍是茫然无知,也只好作罢。杨戬便道:“黄河无有龙宫,只有河伯,这孩子必不是本地所生。此地离西海不远,待我们办完事,带他回西海问问,也许能搞清他的来路。”   二人携了小童,一路进了县城,寻了客栈住下。这客栈人并不多,掌柜一见他们三人下来用饭,忙不迭过来招呼,寸心便问:“你可认识什么人,掌心有通天纹的?” 那掌柜一愣,忙道:“夫人是要看相?城隍庙前就有摆摊的。”   杨戬将寸心一拉,岔开话题,细细问起本地风土人情。原来此地虽然水土丰茂,四邻却俱是戈壁,时常有天灾,不是沙尘漫天,就是连年大旱,今年略好些,却又听见百里之外的邻县缺水,竟闹起蝗灾来。那掌柜一拍膝头叹道:“这蝗虫要是真的飞过来,那可了不得了。老人们都说,蝗灾是上天降祸,不能扑杀的。你说这杀不得又打不得,把庄稼都啃个精光,老百姓可吃什么过活呢?”   杨戬脸色一沉,寸心在一边逗着孩子玩,回头看他不语,忙向掌柜道了乏,打发他去了。二人抱着孩子回了房内,寸心见杨戬依旧面色不虞,遂摇着那孩子的小手笑道:“阿宝,叫伯伯~” 那孩子也伶俐,虎灵灵的大眼盯了杨戬移时,脆生生的叫道:“伯伯!” 倒逗得杨戬破颜一笑。   寸心也颇为自得,摸着孩子的小辫道:“这孩子原来不是不会说话。我问了他几句,他像是都能听懂,就是还说不出来整句而已。” 她一边说着,一边掰着孩子的小手,指着自己道:“姨姨~”   “姨~”   寸心忙又指着那孩子道:“阿宝~”   “宝~”   杨戬见寸心喜得见牙不见眼,不由得又是一个莞尔。阿宝十分好动,不一时熟悉了房内摆设,就闹着要下地玩耍。寸心生怕他一不小心跌倒,忙跟在后面,扎煞着双手围护。阿宝见她来追,玩心大起,甩着两条小胖腿直跑到榻上角落,掀起被子躲了进去——却只蒙了上身,露着两只白生生的小脚丫在外头。   杨戬一见,“喷”的笑出来,寸心忙上前捂住他的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己却大声道:“阿宝呢?怎么不见阿宝?咦?阿宝哪里去了?” 只听那被子里叽叽咯咯的笑声,两只小脚丫在外面晃来晃去。寸心慢慢摸到榻上,将手呵气暖了暖,猛地从被子下面探进去掀开,一把抓住阿宝的小胳膊,搂在怀里大叫:“阿宝原来在这里!我抓到阿宝了哈哈哈......”   两个人闹成一团,在榻上滚了半日,寸心笑的喘不过气来,让阿宝骑在小腹上坐好,问道:“好宝宝,你是谁家的孩子,你爹和你娘不见了你,一定急死了。” 杨戬端详着他俩,越看越觉得这小龙的眉眼极像寸心,不禁问道:“你大哥二哥可还有未成年的子嗣?” 寸心笑着瞪他一眼道:“我几个侄儿最小的也已经拜师学艺,我又不是才从灌愁海出来,怎么会不知道家里有没有添丁?”   杨戬不语,摇着扇子只是沉吟。寸心见他沉默,一挺身抱着阿宝坐起来道:“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是他娘吧?” 她扁了扁嘴道:“我自从离了杨府,就没再......” 寸心顿住,细白的牙齿咬住下唇,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杨戬见她急切,忙道:“你说到哪儿去了?” 他又思忖片刻方道:“我已知道这孩子的来历了。” 他以扇击手道:“明日我便传书给老大,叫他将孩子送回东海就是。”   “东海?” 寸心诧异道:“难道我这几年不在家,东海又有龙子龙女成亲生子了不成?” 杨戬只是笑,寸心待要追问,却被阿宝缠住。那小龙不慎被渔夫捉住,挣扎了许久,又跟寸心玩了好一会,已经累得乜了眼,见大人们还说个不停,只觉得耳边吵闹非常,便不耐烦起来,扯着寸心的袖子闹觉。寸心将他搂在怀里,又哼又唱哄了半个时辰,方才小心翼翼的转身将他放在榻上,盖好被子。   寸心抬手设了个音障,一抬眼,看见杨戬已经摄了本书在读,当下行至桌边,捅了捅他道:“你且说说,到底是谁家的孩子嘛?” 杨戬放下书,示意寸心坐下,斟酌着词句道:“你可记得东海的敖春?”   “小八嘛,记得呀!” 寸心仿佛想起什么,唇边浮上一丝笑意,“我们四海兄弟姐妹里数他最小,每次聚在一起,我们都不爱带他玩儿......” 她忽然惊讶的瞪大了双眼:“不是连小八也成亲有了孩子了吧?” 寸心顿了顿,有些黯然的低下头叹道:“我这些年困在西海,到底错过了多少事情啊......”   杨戬见她伤感,却也觉得无可安慰,默然移时,勉强笑道:“我瞧你哄阿宝的样子,倒不像生手。” 寸心“扑哧”一笑:“那是。我大哥的头生子,就是我帮着大嫂照顾的。后来......”   寸心没有说下去,杨戬怔了一怔,却已经明白她要说什么——后来,寸心嫁到了灌口,两人吵吵闹闹了一千年都不曾有过子嗣。再后来,那个突如其来的婴儿,彻底结束了这段如今想来满是凄凉的婚姻。   杨戬深吸一口气,执起寸心纠结在一起的双手,柔声道:“寸心,都过去了,不要再想了。往后......”   寸心慢慢抽出手,起身道:“我今夜陪着阿宝睡,委屈你一晚,在榻边打坐吧。” 说罢起身,卸了簪环自去上榻睡了不提。 ☆、第 37 章   寸心醒来的时候,阿宝已经不在身边。她迷蒙着双眼支起身子,只听房内阿宝奶声奶气的念着什么,挑起帘子看时,却是杨戬把阿宝搂在怀内,把着他的小手,拿着一根炭条在纸上写字。   阿宝坐在杨戬的膝头,一双黑豆似的大眼看看杨戬,又看着纸上的字,口内跟着杨戬念道:“宝~” 杨戬满意的点头笑道:“这就是‘宝’字了。我们来写下一个。” 他握着阿宝的小胖手,一笔一划的写完,指着那两个字说到:“寸......心......”   “促......西......” 阿宝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像是云片糕一样清甜爽脆,逗得杨戬也是一笑,正要纠正他的发音,却被阿宝一把抓了炭条,在纸上胡涂乱画起来。杨戬忙去拉时,又被阿宝一掌推开,直抹的腮边都是黑色的炭迹。素性好洁,连哮天犬抖个水都要拿扇子去挡的二郎真君也不见恼,只用手背蹭了蹭脸,另一手牢牢的扶着阿宝的腰,让他稳稳的靠在自己胸前。   寸心看着看着,喉头就哽咽起来。那些年,要是也能有这样一个孩子,也许他们就不会争吵,也许杨戬就不会整日整日的在外流连,也许,杨戬就不会接下那道懿旨,而是像从前一样,一展臂,将它震得粉碎......寸心摇摇头——这么多的“也许”,就被自己无端的猜疑,和疯了一样的胡闹,统统推到了九霄云外。   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杨戬回头,看见暗自神伤的寸心,忙抱起阿宝走过来,一偏身坐在榻前笑道:“跟姨姨说“早”!” 阿宝却盯着寸心的泪眼发呆,半晌伸出一根圆滚滚的小手指头,替寸心擦了那泪去。   杨戬原本是来逗寸心笑,结果被阿宝这一指,自己倒忍不住笑得打跌。寸心一肚皮的伤感,被他一激,恼羞成怒道:“杨戬!人家这里难过,你倒笑个不住!”   显圣真君笑得噎着气儿,连连指着寸心的脸上道:“你,你自己,自己看你脸上......” 寸心一愣,忙下榻趿了鞋,走到铜镜前观看,只见她白皙的脸上一条长长的炭痕,从眼下直划到嘴角。杨戬只听得西海三公主一声尖叫,就见她抹了一把脸转身扑过来,口中叱道:“臭阿宝,我要把你的脸也画花!”   杨戬一把捞起小龙宝宝,护着他在屋子里左冲右突。寸心累得半死,竟是连二人的衣襟也没摸到,追了半晌,终于气喘吁吁的停下来道:“杨戬,我今晚要不趁你睡了,在你脸上画个乌龟,我就跟你姓!”   杨戬正要说话,却听门外康安裕浑厚的声气道:“二爷,老大奉命到此。” 三人都是一愣,寸心忙转身仔细擦了擦脸,又从杨戬怀里接过阿宝,杨戬这才打开房门,请康安裕进来。   那康太尉入得门来,先向杨戬一揖,又转向寸心施了个礼,垂手静待吩咐。杨戬遂道:“看过我的信了?” 见他点头,杨戬便朝寸心道:“将阿宝交与老大吧。”   尽管早知如此,事到临头,寸心却犹豫了。迟疑片刻,她捏了捏阿宝胖嘟嘟的小脸蛋,将他慢慢举起,递给康安裕。康安裕伸手去接时,阿宝却一扭头,一把搂住寸心的脖颈放声大哭,口内不住叫着“姨......姨......”   寸心被他软软的小身子一扑,满心的不舍涌了上来,竟也撒不了手了。康安裕见状,为难的看看杨戬,又看看抱着孩子泫然欲泣的寸心,倒觉得像是自己做了什么残忍的坏事。   杨戬叹一口气,招过他来,轻声道:“算了吧。你独自去趟东海,请八太子亲自过来接。” 康安裕领命去了,阿宝听见脚步声,小心翼翼的从寸心怀里抬起头,张了张,见那高壮大汉果然走了,方才破涕为笑,转过身来抱着寸心的胳膊,玩她的手指。杨戬无奈的摇摇头,笑道:“这孩子虽然不会说话,心思倒灵动,真像丁香。”   “丁香?” 寸心也收了泪,诧异的看着杨戬。却见显圣真君轻咳一声,转臂取了一杯茶,饮了一口才道:“你饿了吧?我和阿宝都用过早饭了。今早听掌柜说城内有集市,要不要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   贵德虽然是西陲小镇,却是瀚海沙漠里难得的绿洲,故而丝绸之路上的行脚商人都会在这里略作停留补充给养,那集市也就热闹非常,绸缎瓷器珍珠玉宝不一而足,各色吃食也是别有风味。   阿宝因早起被杨戬喂得饱饱的,因此并不饿,意意思思的吃了两口甜醅,就闹着要抱。寸心腾不开手,杨戬便将阿宝架在肩头,他身材本就颀长,阿宝骑在他肩头,比旁人堪堪高出两尺多,更显得鹤立鸡群,集市风光一览无余,因此左手一个拨浪鼓,右手攥着两块糖,东张西望的眼睛都不够用了。   寸心尝了一勺甜醅,嫌有酒味,又买了一块酥油糌粑,嫌腻,不得已吃了半口夹沙牛肉,又觉得肉多不爽口,最后统统喂给了杨戬。杨戬笑着拍拍阿宝的小胖腿道:“你将来长大,千万别学你这姨姨,忒是......”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只手抵在了腰眼,颇有一言不合就拧下去的意思,于是显圣真君连忙改口道:“你这姨姨,最好伺候,她平生百事都可,只有两样不行......”   “嗯?” 寸心挑眉。   “这样不行,那样不行。”杨戬说罢一扭身,也不知使了一个什么身法,等寸心醒悟过来,人已经晃出三尺开外,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回头笑望着寸心。   西海三公主只觉得眼眶一酸。她从未见过如此佻脱的杨戬,自西海边救起他,这人就是一副端凝内敛、深沉刚毅的样子。上天四百余年,也只添了些从容老成、精明练达,对外人,面上永远波澜不惊,胸中城府自是牢不可破。寸心不知道,家变之前的杨家二郎,本就是这样伶牙俐齿,如飞鸿戏海一般的。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阿宝在杨戬肩上坐烦了,便下来走路,走不了多远又叫累,于是寸心把手里的吃食玩具塞给杨戬拿着,自己将阿宝抱了起来。她似乎有点舍不得这里,想了想,却还是轻声道:“回去吧。免得东海来人接阿宝,又找不到我们。”   三人正往回走,只觉天比方才愈黑了些,脚边尘土飞扬,被风卷至转角处升腾起来,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沙尘味道。耳边风声呜呜作响,间或带着一两声尖利的嚎叫,夹杂着细细的砂砾擦过脸颊。杨戬抬头看时,夕阳不知何时已经隐在了阴沉沉的云后,天空一半昏黄,一半黯蓝,昏黄迅速的朝着黯蓝那边挤压过去,整个县城笼罩在风沙之下,像是正在被一只巨大的妖兽张口吞下。   此时风沙越来越大,身边的人们都慌了起来,小贩们卷起摊子往铺子里收拾,大人们抱起孩子朝家里跑去。忽喇喇一阵乱响,有几根搭着凉棚的木柱被风吹散,直直朝杨戬他们横扫过来。眼见避无可避,杨戬一把揽过寸心,将她和阿宝圈在怀里,生生用脊背抗住了疾飞过来的横杆。那手腕粗的木柱猛地撞在他的后腰上,“咔嚓”的一声断开,连寸心在杨戬怀里都觉得一震。   这怪风来得快去的也快,不一时风住云散,只剩黄沙弥漫在四周,挥之不去。杨戬一手抱起阿宝,一手扯着袖子罩住阿宝的小脸,刚要往客栈走,只觉眼见一黑,一只素手罩过来,捂住了他的口鼻。杨戬扭头,见寸心靠在他身边,努力踮着脚替自己遮着尘土,不由得一笑——他们都是神仙,无需特意运功,护体真气就能隔风沙于数寸之外,寸心却仍然像个普通的凡人妻子一样,勉力去照顾她的男人。显圣真君心头一暖,忽然觉得这漫天的黄沙都有点可爱起来。 ☆、第 38 章   阿宝白天玩的累极,还未回到客栈就已经趴在杨戬肩上睡去。回到上房,寸心刚刚将他安置在榻上,就看灯花一爆,跟着一把尖细尖细的嗓音在门外唱道:“二郎真君,小老儿贵德土地,有要事禀报!” 寸心还来不及转身,就觉一阵风过,杨戬已经穿墙出去,接着一阵脚步响,一个圆滚滚的白胡子老头儿被杨戬拎着领子,从墙那边拖了进来。   杨戬松了手,那老头儿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却只以手指口,半天说不出话来。杨戬目视寸心,见她颌首,知道音障已下,方才伸手朝那老头儿一点,解了禁声诀。那土地连声叫道:“我的真君老爷喂,小老儿因不敢擅入,将客栈里的人都喂了瞌睡虫,方才报名儿,谁知......” 他一眼看见榻上坐的寸心,吃了一吓,忙道:“哎呦,罪过罪过,小老儿不知道......夫人并公子在此,还请真君老爷......”   杨戬听得不耐烦,一挥手止住了他的唠叨:“你起来,且说什么事。” 那土地见他面色不善,忙哆哆嗦嗦站起一躬道:“方才傍晚时,有妖风一阵,不知真君老爷可知?”   见杨戬点头,那土地皱眉道:“我们这里四野虽有戈壁,这个季节却是从来不刮这种风的,听我手下小幺儿们说,这风是从邻县方向刮过来的。您知道,邻县最近在闹蝗灾,这妖风事小,要是把蝗虫吹了过来,我今年的考成就别想得优异了。今年是小老儿在贵德的第一百年,要是考成不好,便要参罚,那我之前九十九年的工夫就全白费了,死也别想迁出这偏僻的小地方......”   那土地只管饶舌,杨戬的脸色却越来越阴沉。白日里听本地人传言,道蝗灾乃是凉州守官失德所致,但杨戬知道,自新天条出世之后,玉帝再不能动辄以不敬上天为由降灾。更何况,蝗灾素以长江以北,崤山以东为多发地,在西凉却并不多见。这也就是说,这蝗灾来的非常古怪,再加上今日傍晚狂风大作,连在一起委实不能小窥。思及此处,杨戬出手止住那土地絮叨,立起身来朝寸心道:“我要出去一趟,你同阿宝在此,不要外出。” 他走到门口时又道:“我路上知会哮天犬一声,叫他来......”   寸心笑着打断他:“省得了,你快去吧,早些回来。” 话音未落,杨戬已经携着着那土地化风而去。   寸心歪在榻上,一手轻轻拍着阿宝,盯着案上的烛影发呆,不一时也是睡眼朦胧。忽听门外几声轻叩,一个熟悉的声音轻声道:“寸心,你在这里么?” 西海三公主当即翻身下榻,打开房门笑道:“四姐!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东海四公主敖听心。她生性豁达,不喜繁复,因此只穿了一件金丝团花窄袖胡服,头上挽了个随云髻,除了一根金簪,一应首饰皆无,不似女子袅袅婷婷,倒像俊秀的男子般英风四溢。一进房内,听心就看见榻上酣睡的阿宝,合掌笑道:“我的小祖宗,总算找到你了!”   寸心便笑着让座:“四姐,这孩子真是敖春的?” 听心一撩袍襟坐下,顺手拿起茶壶倒了杯茶,咕咚咚饮尽方道:“可不是么?敖春真不省心,他俩原是来替我父王给这里河伯贺寿的,不想一眼不见,被这小祖宗跑了出来,竟然被渔夫捉去。幸亏遇上你,救了下来,不然我母后正恨的牙根痒痒,要寻家法穷治小八呢!”   寸心抿嘴笑道:“要不是杨戬机灵,我也要大费周折呢。” 听心听见“杨戬”二字,细细端详了寸心片刻,小心翼翼的问道:“我听修竹说,你这一阵子都跟杨戬一起?”   寸心腼腆的点点头。不想听心“嚯”的一下立起身来,来回踱了几步,想说什么又止住,为难了半晌才道:“寸心,咱们自小一处长大,你就跟我嫡亲的妹子一样,我......”   寸心垂下眼帘道:“四姐,你想说什么?” 听心走过来坐下,斟酌着词句道:“缘分天注定,你对他一往情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若对你真心实意,倒也罢了。但你们......杨戬这人心思颇深,当初我们大家,连玉帝和王母,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要不要复嫁于他,你自己想清楚。”   寸心望着听心,满面歉意道:“我听说了,他为了沉香,将你打得魂飞魄散,害得你花了十几年养魂,真是对不住四姐。”   听心叹气道:“我的伤已经被杨戬治好,不妨事了。” 她似乎想起什么,探询的眼神看着寸心道:“丁香……你认识么?”   “是,丁香的事情我也略有耳闻。” 寸心颌首道,“杨戬为了让沉香能够拿得动神斧,也把丁香......” 她勉强笑了一下又道:“他也是不得已。不过我听说,丁香转生之后嫁与小八 ,才有了这孩子,怪不得这么丁点就已经能化人形,原来母亲就是人身。”   听心见寸心转了话题,便也不好多说,只得又问道:“叔叔婶婶,知道你俩仍在一起么?”   “四姐,你放心。” 寸心的眼神温和而坚定,“这么多年过去,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不懂事的小姑娘了。父王母后年迈,我不会让他们担心的。我同杨戬一起,是为了帮一个朋友,等事情办完,我就......” 她本想说“回西海去”,话到嘴边,却没出口。   听心深吸一口气:“你俩的事藤萝丝缠,我也不便深管,总之你自己想清楚就好。” 她站起身走向床榻:“孩子我带走了,回头我叫敖春夫妻俩去西海当面谢你。”   寸心也站起身,略带不舍得看着阿宝道:“四姐,能不能稍待片刻?” 见听心诧异,她忙道:“杨戬也颇爱这孩子,能不能等他回来,跟孩子道个别再......” 听心摆摆手:“小八还不知道孩子在你这里,正满世界乱找,丁香守在河伯处,哭得不得了,我哪里等得?” 说罢就伸手向榻上去抱阿宝,只听房门吱嘎一响,二女回头看时,却是杨戬站在门口,身后还跟着哮天犬。   寸心一见,忙赶上去道:“你回来的正好,阿宝......要走了。” 这后半句说出来,竟带了微微的鼻音。杨戬拍拍她的肩头,慢慢踱至榻前,向听心一揖道:“四公主,别来无恙。”   那听心将阿宝抱在怀中,只向杨戬颌首道:“神殿一别不觉经年,我还没有谢过真君赐药。” 杨戬微笑:“不值什么。公主舍身取义,助沉香改换天条,倒是杨戬当日出手甚重,让公主受累了。”   听心一哂道:“无妨,多亏真君后来去玉虚宫讨了一枚丹药,听说是元始天尊成圣四十六亿年,聚三千大道奥义精髓而化的仙丹。我服了下去,不但魂飞魄散的伤好了,而且精魂元神更胜从前,也就补得过了。”   杨戬一笑,正要逊谢,只闻听心正色道:“真君于我,恩同再造。但你日后若对不起我三妹,四海绝不善罢甘休!” 说罢足尖点地,化作一道金色流光而去。杨戬一怔,随即墨扇一指,哮天犬当即会意,忙追着听心往东海去了。   当夜寸心睡得极不踏实,杨戬只觉她在枕上翻来覆去,反侧难眠,过了许久才渐渐安顿下来。他刚刚合眸,只听寸心“腾”的一下坐起身来,带着哭腔道:“杨戬杨戬,孩子丢了!” 她捉住杨戬的手臂泣道:“方才阿宝还在我怀里的,怎么现在就不见了?” 一头说,一头双手向榻上胡乱摸着。   杨戬知道寸心睡迷了,以为阿宝尚在身边,忙扳手住她的肩头道:“寸心,醒醒,阿宝他......已经被四公主接回东海去了。”   寸心揉揉眼睛,渐渐安静下来,只盯着手背上的水迹发呆。杨戬见状也无可安慰,只得扶着她躺下来,柔声道:“等事情办完,我陪你去东海看阿宝。” 寸心背对着他,肩背轻轻起伏着,也不答话。   杨戬心里一酸,叹气道:“你记不记得,那年我抱回来的那个女孩儿?她原是胡妹的孩子,现在叫做小玉。” 寸心闷闷的声音传来:“我后来听说了,那孩子生的很好,现在嫁了沉香为妻。”   “你想不想见她?”   寸心一阵沉默。就在杨戬以为她已经睡去的时候,寸心忽然低声道:“她......不会想见我的。”   不知过了多久,杨戬的手臂圈了过来,轻轻搭在了寸心的腰上,将她压向自己怀里。寸心没说话,她自小怕黑,就算是成人之后,也常常需要留一盏灯方能入睡。每每夜半惊醒,不是因为灯火熄了,就是因为抱着的枕头压在了胸腹之上。可不知为什么,当年在杨府的时候,只要杨戬在旁,不管房内有多黑,又或是被杨戬沉重的手臂圈在身上,她总能神奇的一觉睡到天亮,从前几乎如影随形的噩梦竟再不来侵扰。   今晚阿宝离去,寸心的心里像是缺了一块似的,无论如何找不到一个舒适的姿势入睡。如今背靠着杨戬,耳畔传来他低沉均匀的呼吸声,寸心竟然也渐渐有了睡意。 ☆、第 39 章   贵德县隶属廓州管辖,下有河东、河西、河阴、常牧、尕让五镇,地广人稀,纵横百里却只有五千余口,认真寻起一个人来也不是太容易的事情,杨戬便只能陪寸心从最近的河东找起。走了两日毫无所获,寸心便有些不耐烦起来,嘟着嘴道:“要不,我们还是扮成算命先生吧,这样看人的掌纹最方便,总比走街串巷要省事的多。”   杨戬笑道:“是你说不想碰臭男人的手,现在又来抱怨。” 寸心瞪大眼睛道:“我没说我要自己去替人看手相,我说的是你扮啊!你是男人,给男人看手相怕什么?” 杨戬眼中笑意愈深:“我也没说刘彻一定转世成男子啊......”   寸心没得答对,一扭头走开去,几步登上河堤,站在树荫下,望着脚下碧青的河水发呆。她忽然觉得后颈有些痒,像是一片树叶掉进了衣领,伸手去摸时,衣下隆起的地方却在轻轻挣扎。寸心登时唬得跳起来,浑身寒毛直乍,连手指都开始发麻,尖叫着扑向杨戬:“虫子!我领子里.......快快快!”   杨戬初时也被她惊得一震,及至听见是虫子,一口气松下来,含笑将寸心拢在怀里,伸手从她后颈的衣领下揪出一只青色的小虫。那小虫也只寸许长,通身翡翠一样碧生生的,长须大眼,一双有力的后腿在空中向后扑腾着,仿佛随时都能跃起老高。   蝗蝻!杨戬急忙抬头看了看身边的大树,枝叶上稀稀拉拉到处是这样的小虫,虽仅有翅芽,尚不能飞,却已经开始借着腿劲四处跳跃腾挪,因绿叶掩映,远看竟不十分明显,刚才这只显然是自树上跳到寸心身上的。   寸心见杨戬沉吟,好奇的向他手中张望时,只见杨戬指尖蓦地燃起一簇小小的火焰,将手中的蝗蝻烧得噼啪作响,不一时化为灰烬。他拉着寸心走下河堤,轻声道:“你先回客栈,我去一趟化隆。”   刺史姚崇自景云二年外放廓州,至今凡三年有余,此地毗邻吐蕃,自北周以来汉蕃纷争不断,双方辖区犬牙交错,已成剑拔弩张之势。当初姚崇乍由十里红妆的东都来到这兵连祸结的苦寒之地,一时间颇有隔世为人的荒唐感。他是将门之后,嶲州都督姚懿之子,历仕则天、中宗、睿宗三朝,两次拜相,又兼任兵部尚书。神龙政变之后因不肯依附太平公主,被左迁为刺史,出京避祸。   姚崇为人方正严刻,一丝不苟,来了廓州三年,属员们都叫苦不迭。年初皇帝扳倒了太平公主,京中已经数次透出信儿来,说要重新启用姚崇为相,因此官衙内外都以为姚大人持节塞上的日子就要结束,甚至有些亲近他的人已经开始整理行装,预备返京了。谁料蝗灾一来,姚崇连上数道本章,不知说了什么,竟惹翻了皇帝。有内侍传言,李隆基揽奏大怒,说是要让这个“田舍汉”老死边陲。   姚崇本人却毫不在意,依旧每日在化隆治所指挥若定,安排人手赈灾灭蝗。只是这蝗虫竟似生生不息,使尽了办法仍旧去而复返,甚至慢慢扩散到廓州全境,把个姚元之愁得寝食难安。   杨戬到衙的时候,门丁见他一身玄色云纹绫锦衫,腰佩鎏金蹀躞带,虽不华丽,却颇有贵气,也不敢怠慢,只一躬道:“这位先生,我们老爷最近事忙,已经吩咐下来,所有大人来拜,一律且请回步。待蝗灾过去,我们老爷一定登门谢罪......” 杨戬也不恼,微笑道:“你进去通禀,就说故人杨戬来访,姚大人若还不见,我即刻就走。”   约莫一炷香功夫,只见那门丁飞跑出来,一见杨戬,便将手逼着一揖到地:“大人请杨先生稍待,他换了官袍即刻就来迎接!” 须臾只见姚崇绯袍鱼袋章服而出,抱拳朗声道:“洛阳一别,着实想念。如今一见,先生风采依旧啊!” 杨戬不及还礼,便被那姚崇一把挽住,笑道:“我正为蝗灾头疼,这是天赐先生前来助我啊!” 一头说,一头与杨戬联袂而入,把那门丁直看呆了。   原来这蝗灾不是天罚,却是人祸。上年李旦逊位,新皇李隆基登基,有两个番僧自西域去到洛阳,献上一对白燕,说是不世出的祥瑞,专贺新帝即位之喜。那李隆基自谓顺天应人,颇为忻悦,因此重赏二僧,使之奉白燕到各地展示。有道是上行下效,各地自此大兴符瑞,因白燕难得,便大捕社燕,以应《诗经》“天命玄鸟”之说。谁知这社燕专吃蝗蝻,一下数量骤减,竟使得今年夏秋之际蝻虫剧增,以致为祸。   姚崇是中原陕州人氏,当地每隔三五年就闹一次蝗灾,他自幼见得多了,深知这燕绝蝗生的道理,屡屡上表劝谏,堪堪说得皇帝悔悟过来,驱逐了番僧,但蝗祸已成,席卷廓州,又不得有效的法子抑制,如今只剩贵德尚在苦苦支撑。   正说着,门丁报来,说贵德县令倪若水求见。姚崇见杨戬起身,忙上前虚按道:“先生才来,尚不及深谈。这县令是我叫来商议防灾之事的,您就在这里稍坐,我交代几句就好。” 说话间倪若水已至花厅,见礼让座已毕,姚崇开口道:“今日请贵县来,原是为了布置灭蝗的事项,我上次交代的几桩事情,不知贵县可曾办好?”   倪若水见问,放下茶杯道:“回大人,府库已有准备,随时可以放赈。” 姚崇双眉一拧,面有不悦道:“除了府库,灭蝗的事情准备的怎么样了?”、   倪若水在座中一欠身道:“大人,上次卑职就已经禀过——凡天灾,不可以人力制之!且杀虫愈多,必生戾气,愿姚公三思。” 话音未落只听姚崇拍案怒道:“昔日楚惠王吞蛭疗疾,孙叔敖斩蛇福降。今若纵蝗为害,一时粮尽,谁来赡养百姓?杀虫救人,若有天谴,姚崇一身当之,绝不祸延诸公!”   那倪若水还要争辩,一旁杨戬笑道:“我观倪大人面善,尊驾可是在剑南道上做过一任?” 倪若水目视杨戬,姚崇忙道:“这位是当今圣上昔日龙潜之时的挚友,杨公讳戬,陛下时至今日仍称先生而不名的。”   杨戬道声“不敢”,又向倪若水一揖:“我记得倪大人在剑南时,增修孔庙,兴办学庐,颇为百姓称道。” 倪若水面有得色:“身为教诲,风化兴行,乃我儒家弟子本份。”   “既如此,大人应当读过《诗经》。” 杨戬收了墨扇侃侃而谈:“《诗》云:‘秉彼蟊贼,付畀炎火。’ 汉光武帝亦有诏曰:‘勉顺时政,劝督农桑。去彼螟域,以及蟊贼。’此皆是古人灭蝗的明证。且蝗虫生性畏人,不难驱除,农田皆各有主,使人自救其地,亦不需勉力劝导。大人只索每晚设火,且焚且埋,不日即可除尽蝗蝻。此乃惠民之举,何须敬畏天罚? ”   倪若水被他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唯有诺诺连声,应承回去一定率民夫奋力抗灾。姚崇当下又同同杨戬攀谈半日,直至天将断黑方才厘清许多细务,又殷切请杨戬搬了家眷到府衙内居住,方才放他离去。   杨戬回到贵德,已是满天星斗弦月初升。进得上房,寸心已经和衣歪在榻上沉沉睡去。杨戬轻手轻脚帮她除了外衫,将她扶在枕上,只听那龙女口中喃喃说道:“臭杨戬,画乌龟......” 她长长的睫毛轻轻翕动,挣扎了片刻,还是沉沉睡去。杨戬忍着笑,在她耳边柔声道:“我倒宁愿你一辈子也画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纯走剧情,依旧是将一部分史实移花接木,依旧是放糖,依旧是话痨。。。所以如果OOC或者跟史书记载有出入(实际上是很大出入),你们就当没看见哈~ ☆、第 40 章   杨戬隐身在云上,默默看着脚下黑压压的蝗群。它们像一朵朵快速移动的黑云,翻卷着、轰鸣着,低低的贴着地面掠过。所到之处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伴随着咯吱咯吱的咀嚼声,起起落落蹿上蹿下。当整个蝗群终于展开翅膀飞向下一处的时候,这里已经被啃得光秃秃,空落落,连一根草梗都不剩,漫山遍野只留下黏糊糊的口液和黝黑的粪便,原本碧青碧青的黄河,也被染得污七八糟浑似泥塘。田间地头,到处是欲哭无泪的百姓,哀叹着今年的衣食无着。   这场灾祸终于还是来了。杨戬已经同寸心搬至化隆姚崇的府邸,严令她不得出门。他知道寸心见不得人难过,必定是要出手相救的。单是这也就罢了,只这蝗虫来的蹊跷,并不往东部更富庶肥沃的地方飞去,只盘桓在这西羌苦寒之地,时不时有怪风相助,竟像是有什么人在暗中操纵着它们的去向。杨戬曾遍询此处山神土地,却无一人察觉到妖气,因此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寸心却越发坐立难安。眼看蝗虫将廓州吃成一片白地,今年必定颗粒无收,百姓凄楚不说,已经有人开始要逃荒去外地度日,若是如此,就更难找到刘彻的转世,也不知何日才能让阿娇见上他一面了。好在廓州上下军民全员出动,扑杀的扑杀,架火的架火,掩埋的掩埋,姚崇更请了圣命,下令府库大开,凡受灾人等皆可凭蝗虫尸体兑换赈粮,集中到府衙一火焚之。   寸心便诧异道:“这虫尸却拿来作甚么使用?难道还能喂牲畜么?”杨戬一笑:“民间为防走水,又或是怕麻烦,常有就地掩埋的。这样处置不够彻底,往往来年就又起蝗灾。收上来一起烧掉,不但斩草除根,官府还能知道有多少地方受灾,以及受灾的程度。至于粮食么,反正是要拿来赈济的。”   寸心点点头,忽然福至心灵,笑道:“不如,我去同衙役们一起分发赈粮吧!” 杨戬挑眉,须臾展开扇子微笑道:“你是想借着放粮,查看左近灾民的手掌有无通天纹么?” 寸心偏着头,笑而不语。杨戬却道:“也不是使不得,只是你若访着了那人,切记不要惊动他,还是先来同我说一声。”   寸心白了他一眼:“偏你规矩多。” 见杨戬还要说话,寸心忙道:“省得了省得了,我不妄动就是。”   杨戬收了墨扇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我去前面看看姚崇,顺便替你说一声放粮的事情。就算他应允,你也一定不要......” 寸心一口截断道:“你好唠叨!你不在,我也不得放阿娇出来相见。”   杨戬笑道:“我是说,放粮是个劳心劳力的事情,你也要善自珍重,不要过于疲累。” 寸心笑着推他出门:“你这人,絮叨起来比我母后还麻烦!快去替我安排。” 杨戬大笑着出门不提。   寸心自此便忙碌开来,每日天不亮就同衙门的书办一起出门,去西门内粮库应卯。姚崇见杨夫人亲自出马,也派了内眷相随,聊表同仇敌忾之意,百姓见了无不感佩称道。只是半月过去,周遭军民人等来了无数,却仍寻不到一个掌心生有通天纹的人。杨戬又不许寸心出化隆,因此这龙女越发焦虑起来。   这日杨戬略得空闲,便亲至粮库巡视,场院内却不见寸心的身影,一转身,看见她在树荫下半蹲着,身边围着几个总角小童。这几个孩子小的三四岁,大的也只七八岁,大多是男孩,正是好动的年纪,绕着寸心追跑玩乐,只有一个梳着双鬟的小丫头,一手拉着寸心,一手揉着额头,眼里带着泪,撇着嘴正在抽泣。   只听寸心柔声道:“乖囡囡,姨姨替你揉揉,不哭了好么?” 那小丫头只顾掉泪,扭着身子泣道:“他们不带我玩,还把我撞倒,只欺负我是女孩子!” 寸心抿嘴一笑,手腕一翻,已经化出一颗冬瓜糖,递给她道:“他们也不是故意的,给你颗糖,我带你一边玩去,可好不好?” 那女娃娃破涕为笑,伸手拿了糖道:“就咱们俩,可玩什么好呢?”   寸心才要答话,眼角瞥见杨戬在侧,喜出望外,忙站起身来。她蹲的久了,猛然起来,不防眼前一黑,脚上就踉跄了一下。杨戬一个箭步上去扶住她的手臂,寸心已经缓了过来,笑问:“你怎么来了?” 身边的女娃娃见了生人,忙害羞的跑开自去玩耍。   “姚元之那边事忙脱不开身,请我来此,替他查看存粮余量和发放情况。” 杨戬摇着墨扇,“这几日我也忙,你更是早出晚归,竟不得好好看看你。”   寸心对上杨戬的双眸,天已入秋,却还带着丝丝暑热,他的额前却是滴汗皆无,专注的眼里神满是暖意,竟看得寸心脸上一红:“当着孩子呢,你休胡说......” 杨戬替她撩撩鬓发,笑道:“你的事可有眉目了?”   寸心摇摇头:“这些日子见的生人倒不少,有些已经来了两三回了,各式各样的掌纹我都见识了,就是没有通天纹。”   杨戬笑着开口,未及发声,背后一阵脚步声,来人行色匆匆,走到跟前朝杨戬一揖道:“杨先生,尕让镇有两个番僧聚众闹事,县尉怕弹压不住,报了上来。姚大人手里正审着两宗盗抢的案子,实在脱不开身,请您过去看看。”   杨戬无奈的朝寸心笑了一下,转身要走,却被寸心拉住手腕道:“我跟你去。” 杨戬一愣,正要寻个理由拒绝,却听寸心附耳上来小声:“这几日河西、河东、河阴、常牧的人我都见了,唯独尕让的人来的少,你又不许我出远门......” 杨戬转头看时,先时那书办正低头看着脚下,只作充耳不闻,遂无声的一笑,点头默许。   到尕让的时候天将傍晚,留守的衙役见县城派了人来,忙在头前带路。那衙役十分饶舌,一路上倒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个七七八八。   原来今日镇上来了两个番僧,见众人焚烧虫尸,便也帮忙架火拾柴,这贵德本就是汉胡杂处之地,大家对番僧也见怪不怪,只他们穿着打扮,既不像陇西的北传佛教,也不似吐蕃的雍仲本教,口内又不住念诵什么“阿胡拉......玛兹达”,便有人密报了县尉卢怀慎。   卢怀慎到时,这二番僧已经聚集了数百之众,俨然有开坛讲法之势,其中高大虬髯的那一位,坐在人群中的高台上闭目盘膝念念有词,一边眉清目秀的小个子僧人怀抱一大束茅草正在给围观的人分发,不论男女老幼,伸手的就给一小把。不一时分派停当,只见那虬髯番僧合掌诵道:   “烨烨我躯,火德所畀。   用火纪时,允惟象类。   星入于戌,与火俱诎。   火出于辰,与星俱伸。   五运惟火,寔宗众阳。   宿壮用明,千载愈光。   神保聿归,安处火房。   郁攸不作,炎图永昌。”   这番僧声音不高,却隐隐似有金石相撞,一脸的虔诚肃穆。他诵毕,双臂箕张向天,大喝一声“纵有万般灾祸,一火焚去皆成空!”,只见事先架好的柴山上“腾”的一下烈焰冲天,哔哔啵啵的声音伴着浓烟滚滚如黑云腾空而去。周围乡民忙将手中的茅草投入火中,看着那柴山将数十万虫尸烧烤殆尽,又对番僧法术啧啧称奇。   这卢怀慎暗道不好,心下便怀疑这二人是邪教里的,来此传教布道。贵德毗邻吐蕃,佛道混杂,胡汉纷争不断,本来就已经极难处置,再添一个什么“火神”,搅在蝗灾里头,一个不慎就可激起大变。他见此地人数众多,不敢轻举妄动,因此忙派员急报刺史姚崇,请求增援。   这里那虬髯僧见众人拜服,抖抖袍襟站起来大声道:“这蝗灾都是因恶神阿里曼招致,尔今亲眼所见,唯有大光明神阿胡拉方能扫荡毒虫、廓清寰宇,让尔等重归安逸宁静的弗拉什卡德!”   卢怀慎一咬牙,高喊道:“哪里来的妖僧,妄言惑众,蛊惑人心,还不与我拿下!” 众衙役听得这一声,忙抄刀拔剑围了上去。此时镇前广场上乱作一团,看客纷纷四散逃窜,小贩们手忙脚乱的拾掇着财物,妇人们护着孩子便往铺子里躲去。一个衙役瞅着那小个子番僧不防备,手持锁链兜头就套,却被那番僧一按住左手,张口便是一股火焰冲面门直扑过来,燎得那衙役抱头鼠窜,杀猪样叫道:“番僧厉害!”   那二僧撕开防线,夺路便逃,不想奔了两步,竟被一人拦路挡住。抬眼看时,只见杨戬钉子一般稳稳立在当地,手内墨扇轻摇,面上却是一派云淡风轻。 作者有话要说:  bug很多哈,琐罗亚斯德教,也就是波斯袄教,六世纪在本土已经式微,虽然一早传入中土,但主要是在唐朝都城作为安抚外国侨民的一种羁縻方式,或者在新疆一代传播,不大可能流窜到藏传佛教占统治地位的贵德。还是那句,懂行的请直接跳过,一切都是浮云,浮云~ ☆、第 41 章   那虬髯番僧下死眼盯了杨戬一下,一脸傲慢的晃动了一下脖颈,稍稍侧头朝小个子叽里咕噜吐了一串番语,饶是卢怀慎精通吐蕃话,也没听懂他说的什么。那小个子赶上前来,也看了杨戬一眼,却没说话,只是在虬髯僧身后站定,一脸防备的看着围上来的衙役。   “这是雍仲圣境,你们不该来。”杨戬凝视二人移时,心中已经了然,不紧不慢说道。   “哪儿来的小白脸,滚开!” 虬髯僧高声吼道。杨戬不怒反笑,折起手中墨扇,扇子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弧,押在他丹田处,竟是摆了一个抱剑式。小个子扭头看时,只见那折扇通身黝黑,好似一把玄铁铸就的短剑,隐隐有银光一闪即逝。   看二僧发愣,杨戬嘴角不易察觉的一笑:“你们不是来消灾解难的么?这里百姓多,随我去镇子外头找一处空旷地方,咱们慢慢切磋。” 眼见两个衙役已经抄到二人背后,踮着脚慢慢接近,杨戬显得更加沉稳从容,口中娓娓道:“我记得你们信奉的火神阿胡拉,麾下有位天神叫做阿萨,平生最是仁慈不过,咱们若在这里动起手来,伤及无辜,他在光明天上看见,岂不伤心......拿下!” 杨戬猛的暴喝一声,那两个衙役卒然跃起,一个一头撞开那虬髯僧,另一个饿虎扑食一般反手去拧小个子的胳膊!   这一下变起仓促,听得发愣的小个子番僧毫无防备,手臂被死死扭住,虬髯僧见状,一个急转身,挥起拳头冲右边那衙役的面门砸去。这衙役往侧边一闪,被这拳正中肩窝,锁骨“啪”的一声断裂,疼得大叫“妈呀”,翻身摔倒在地。那个撞开虬髯僧的衙役反手抽刀,却已经来不及,被小个子抢步上来喷了一口火焰,浑身登时熊熊燃起,尖叫着倒地翻滚,其余衙役见这二僧厉害,吓得腿肚子直抖,竟连上来救火都不敢动弹。   这袭击显然激怒了虬髯僧,他一扭身腾空而起,砂钵大的拳头带着烈烈风声自上而下砸向杨戬。杨戬见他来的不善,一闪身放虬髯僧的铁拳冲过身侧,左手紧紧攥住他的手腕,顺势往下一拉,分明没有使力,却见那虬髯僧已然被拉得跪倒在地,双膝在地上砸出两个大坑。趁他愣怔,杨戬将那虬髯僧的手臂轻轻扭转,右手墨扇在他的肘部猛然一击,只听“咔嚓”一响,那虬髯僧的左臂逆向折断,闷哼一声向前扑倒,再也爬不起来。周遭衙役一拥而上,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寸心尚自在人群中惊魂未定,看热闹的百姓们已经雷鸣一般喝起彩来。   杨戬顾不得这些,只四处搜寻小个子番僧的下落。方才那小个子见虬髯僧扑上去对敌,悄悄的一扭身钻进了旁边一家店铺。此时众人只听铺子里一阵扑腾,跟着一声凄厉的尖叫,门板“咣”的一下倒将下来,一个老妇人披头散发,被小个子勒住脖颈站在门内,狞笑道:“识相的,把人撤了,放我走!”   杨戬腮边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两下,正要开口,却听寸心两步赶了上来,站在他身旁喝道:“你一个男子,欺负老弱妇孺算什么本事?”   那小个子呛声道:“你们以众欺寡,擒了我的兄弟,我当然要自保!” 寸心明眸一转,脸色平静得像刚刚睡醒一般:“打杀你兄弟的是我身边这个人,我是他的夫人,你要杀女人,也应该冲我来。你松开她,我来做你的人质。” 话音未落,却被杨戬反手推到自己的身后,低声叱道:“你休要逞强!”   寸心扶着杨戬的肩背悄声道:“你已经收了那凿齿,剩下这祸斗就不可怕了。他不过会用火攻而已,你忘了,我能御水......” 杨戬稍一迟疑,寸心已经几步走了上去,杨戬伸手去拉,却只擦到了她的衣襟。   寸心行至小个子面前站定,笑道:“放了她吧,你制住我,岂不更乱他的心?” 那小个子见寸心上来,略慌了一下,又打量她纤细瘦弱,须臾已是定住了神魂,遂依言松开手臂。那老妇人双腿一软,几乎坐在地上,寸心一把扶住了她,将她向后一送,也不知使了几分力,竟将那老妇人甩出门外好远。   杨戬心头一凛,握扇的手渗出冷汗来,因寸心在那番僧手中,反而不敢轻动。只见那小个子一把揽过寸心,厉声道:“你们散开一条路,放我出......” 他的“去”字还未出口,只见寸心空着的双掌一合,面前的大门“砰”的一声关起,惊得在场人等的心都是“咚”的一跳。   杨戬的心“咯噔”一下,几步上前去推那门,却听屋内“轰隆”一声巨响,一股热浪带着火光冲门而出,将众人震得东倒西歪,饶是杨戬神功护体,也被逼退了十数步方才停下。杨戬大惊,也不顾有凡人在侧,足尖一点,飘忽的身影鬼魅一样瞬间冲进房里查看,只见屋内一片狼藉,桌椅板凳锅碗瓢盆都碎的不成样子,却只不见了寸心和那小个子番僧!   显圣真君登时觉得头“嗡”的炸开,双眼一黑,几乎立不住身形。他的心如坠万丈深渊,胸口极速起伏,半晌才稍稍平复,强自镇定着环顾四周,一抬眼,发现屋顶赫然一个大洞,显然方才有什么人借着气劲冲出去了。   杨戬仰首,只见远处山林中隐隐有红光一闪,心下越发着忙,面上却不带出,只吩咐惊呆了的卢怀慎派员看住那虬髯僧,却自朝山上追去。   这尕让镇并不大,出来半里之外就不见人影,杨戬忙驾起金光直奔山腰而来。他目力极好,一眼看到密林深处,寸心正靠在一块大石上喘息,左手捧腹,右手却死死扯住一只什么东西的尾巴,任凭它奋力挣扎,就是不肯放手。   杨戬抢上前去,扬手一扇,敲在那东西的后脑,那妖兽“扑通”一声倒地,昏死过去。寸心松了一口气,勉强笑道:“我终究还是不如你。”   杨戬踢了那妖兽一脚,见它不再动弹,遂上前细看寸心,见她身上除了些黑灰之外完好无伤,心头一宽,口中却怒道:“你不要命了,这么胡闹!”   寸心似乎是累得精疲力竭,再也提不起精神拌嘴,只淡淡道:“你使个障眼法,还将它变作那番僧模样,我们回化隆吧。” 杨戬便检视那妖兽,只见它生得獒犬一般,通体乌黑,锃亮的毛发上闪着金红色的微光,尾如雀屏,钢丝也似的长毛四散开来,乌金色的火焰一样美丽,遂诧异道:“这就是祸斗?”   寸心疲倦得连话都懒得说,只微微颌首,算是默认。杨戬见她如此,纵有满腹的埋怨也只得咽下,抬手朝哪祸斗一点,将他化回番僧,又捆了手脚,方扶着寸心下了山。 ☆、第 42 章   卢怀慎一见杨戬带着寸心和那小个子番僧返来,不觉大喜过望,忙迎上前来笑道:“想不到先生和夫人都是这般好身手,怨不得姚大人成日说,杨先生文武双全,深得陛下敬重......” 杨戬抬手阻住他,问道:“镇上都料理好了?”   那卢县尉见问,皱眉道:“正是这事儿不好办。” 他伸手一指方才被震塌的铺子,“那处房屋的主人回来了,见他母亲被妖僧挟持所伤,正跳着脚骂人。”   杨戬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但见一个戎装少年,只可十七八岁年纪,正揪住衙役破口大骂:“你们捉妖不要紧,作甚么毁坏我家房舍?许是见我们孤儿寡母好欺负!我告诉你们,我不是五年前的小瘪三了,老子如今在平卢节度使安大人驾前伺候,连你们姚崇老儿见了我们大人,都要躬身施礼的!” 那少年一扭头见了卢怀慎,紧走几步上前推了一把喝道:“你说,是谁炸毁我家门面?”   卢怀慎不敢答言,只索笑着作揖,那少年见问不出来,遂转身向着杨戬和寸心逼问道:“那就是你俩?” 杨戬瞳孔一缩,正要挺身说话,却听身后寸心冷冷说道:“这年头,狐狸都骑到老虎头上了,真是笑死人。”   少年气的面孔紫涨,绕过杨戬看时,见是一个苍白瘦弱的女子,遂把眼珠一瞪,叱道:“你说谁来?” 寸心冷笑道:“我说,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原来不过是个节度使跟前的小厮,就敢在此地狐假虎威,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她一连串说出这许多话,不觉胸闷,便隐隐有些气喘。   那少年气不打一处来,抬手便打,冷不防被人捏住手腕,抬眼一看,却是杨戬。少年在他手里挣了两下,竟似被钳子夹定了一般,纹丝不动,他心知占不到便宜,便朝卢怀慎叫道:“你是这里官府的?他们当众打人,你倒管是不管?”   那卢怀慎左右看了看,知道两头都不好开罪,只得赔笑道:“李校尉,杨先生,大家都是为皇上办差,要是闹起意气来,皇上跟安大人的脸上都不好看。不如这样,” 他转向少年道,“您大人家的损失,我报给姚大人,他老人家自然加倍给您补偿,我们这里还要回化隆去送人犯,实在是耽搁不起,还得请您老高抬贵手。”   那少年被杨戬拽定,无如奈何,只得就坡下驴道:“不见你说的可怜,我绝不轻饶你们。” 杨戬倒也不愿同一个凡人纠缠,随即松了手放他去了。   杨戬交割了人犯,返回下处时已经是四更天。刚一进院,却见房内烛影摇曳,他只道是自己未归,寸心替他留了盏灯,却不料才到门前,里头像是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忙着将灯熄了。   杨戬心下疑惑,推门进来看时,只见屋内漆黑一片,寸心已经躺倒在榻上了。他走近榻前,偏身坐下,轻声道:“你才睡么?”   寸心向里翻了个身,闷闷的“嗯”了一声。杨戬便也脱衣上榻,在寸心身边躺下,半晌无言,只是盯着顶棚沉思。寸心悄悄转过头来,只见杨戬双目炯炯,漆黑的瞳仁在夜里闪着微光,忍不住问道:“那两个孽障安置好了?” 杨戬淡淡道:“我收了这两个妖兽的魂魄,又将两只老鼠变了他们模样,交于姚崇择日解往东都。此二人一除,蝗灾再无不去之理。”   寸心挑眉道:“这么说,这蝗灾真的跟他们有关?” 杨戬颌首:“他们在洛阳蛊惑皇帝迷信祥瑞不成,便借着鸟儿稀少招来蝗灾,又化妖风四处引流。不料姚崇不信天谴,出手灭了蝗虫,他们就只好出来玩弄法术,诱骗乡民供奉火神。”   寸心挪动了一下身子,她似乎躺的不很舒服,轻轻哼了一声。杨戬察觉出来,忙问道:“你身上不好么?” 寸心也不言语,只是无声的透了口气,似乎倦得很。杨戬心头一阵烦躁,胸中不知哪里涌出一团怒气,压了再压,还是冲口而出:“捉妖的事有我,你下次切不可轻动。”   寸心却似没听见,过了许久才道:“能不能想个法子,把那姓李的校尉叫到化隆来?”   见杨戬诧异,寸心叹息道:“今日你捉住他的手,我看到了他的掌心。” 杨戬“腾”的一下坐起身来:“你是说......”   “是,他就是那个手心雪白,右手中指下有通天纹的人。”   杨戬想要说什么,却硬生生停住,须臾摇头道:“还是不见的好。” 寸心深吸一口气道:“我知道他如今狗仗人势,是个十足的小人,可我既然应承了阿娇,就该有始有终。”   杨戬皱眉:“她会后悔的。”   寸心手臂一撑翻身坐起:“你又不是阿娇,你怎么知道阿娇见了他会后悔?她在地府苦熬了八百年,就是为了要等着见上刘彻一面——八百年啊,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我当年只在灌愁海下压了二百年,就已经......” 寸心越说越急,不觉动了气,忽然一阵呛咳,捂着腹部,弓腰控背,喘个不住。   杨戬心知有异,忙扳着她肩头查看,却被寸心一把推开,她似乎难过的话都说不出,脸上一点血色皆无,挣扎着下榻,却颤抖着怎么也站不起身。杨戬大骇,一把捉住寸心的手臂,不顾反抗,将她摁在榻上,几下扯开衣襟看时,只见这龙女腰腹上赫然一道焦黑的伤痕,像是被刻在她雪白的肌肤上一般,格外触目惊心!   “你还瞒我!”杨戬的胸口像是被一块大石砸下,一阵无可名状的闷痛瞬间蔓延全身,在尕让发现寸心失踪时候的那种心悸潮水一般回溯而来,“早知你如此鲁莽,我就不该带你去尕让!” 一边说,一边运功于掌,来替寸心疗伤,谁料还未靠近,就被寸心挡开:“我又不是三尺童儿,我不需要靠你!” 说罢推开杨戬,奋力撑起身子便走。   杨戬也不说话,双掌一伸,自后拉住寸心的双手向怀里一带,左手一把握住她细细的两只腕子,右手便运功贴在了她的伤处。这龙女被杨戬按在怀里,双手反剪,丝毫挣扎不得,只觉得腹部伤口一阵清凉,方才辗转难忍的疼痛顿时丝丝退散。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滴眼泪落在杨戬的手臂上,暖暖的,还带着寸心的体温。杨戬只道她伤口疼痛,皱眉嗔道:“既知道疼,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不留神被它尾巴一扫,当时只觉得火烧火燎,天又暗衣裳又脏,也不及细看,回家更衣的时候才知道有伤。” 寸心的声音微弱得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再说,”她微微侧过头,“你被他们劈倒在华山的时候,也不曾告诉我。”   杨戬一时哑口无言,只得放开手,看着寸心默默转身,面对着自己:“阿娇的事,是我们一起应下的。”寸心望着杨戬,满眼都是祈求的神情,“无论刘彻这一世是好是坏,那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  楼主的时间线再次大踏步前进,跳跃到了天宝元年(742年),还是那句话,懂行的请高抬贵手,放过小的哈~ ☆、第 43 章   寸心一整个早上都不在刺史府中,回来的时候天已过午,杨戬刚刚合上了聚魂鼎的盖子。让显圣真君诧异的是,寸心竟也没多问,只淡淡说了句:“我们几时送阿娇回去?”   杨戬垂下眼帘,面无表情的袖了那鼎道:“她要见的人已经见到了,我们在这里的事情也已经办完,明日便回五官王处交差吧。”寸心点点头,走向妆台,将散落在其上的几颗珍珠收起来,握在掌心看了看,转身朝门口走去。   “你还要出去?” 杨戬怔了一下。寸心深吸了一口气道:“既是要走,我将这几颗珍珠分赠于囡囡他们,也算是个念想。” 杨戬走上前,细细窥着她的神色道:“敖春走了?”   寸心低头道:“走了。天庭有诏旨叫他来降雨平妖,如今妖被我们擒了,他自然无事可做,也就回东海去了。” 杨戬莫名奇妙的一阵心慌——寸心自打进屋,就没有正眼看过他,面上的是掩不住的疏离和冷淡,之前听说敖春来时的欢快和雀跃已经一扫而空。   杨戬思前想后不得要领,默然片刻问道:“阿宝好么?” 寸心转了身,一脚踏在门外,大概是觉得就这么走了实在伤人,稍稍侧转头答道:“回了他父母身边,自然是好的。” 说罢匆匆去了。   寸心在生气。   杨戬与她千年夫妻,不需要仔细察言观色就能感受到她的情绪。在灌口时,寸心只要略有不虞,马上就会怒形于色,劈里啪啦爆竹一样冲口而出,从不管杨戬脸色如何难看。她的怒气来的快,去的也快,只要杨戬稍假辞色,西海三公主就会瞬间从一条喷火的巨龙化为仲春河岸边的柳枝,温柔明快,绕指绵柔。那时的寸心是个一眼就看得到底的人,可现在,杨戬却摸不透她的心思了。   杨戬苦笑,寸心以前不知道抱怨过多少次,自己对她毫不上心,如今他上了心,留了意,动了情,从前那个感受到杨戬一点点心意就能欢喜好久的寸心,却不见了。   寸心直到掌灯时分才回来,她一手里捧了好几个荷包香袋儿,另一手拎着的篮子里塞满瓶装的醪糟和碧青带黄的秋子梨,疾走过来堆在桌上。杨戬失笑道:“你要开杂货铺么?” 寸心扫他一眼,撇嘴道:“这是囡囡他们听见我要走,赶着回家拿来送我的。” 她的眼眶并鼻尖都红着,一望可知是哭过的。杨戬也觉感动,温声道:“你要舍不得,就多住几天。等我将阿娇送回地府,安置好了,再来寻你。”   寸心吸吸鼻子,摇头道:“不必了。我既应承了阿娇,自然要有始有终。” 她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我们明日启程。”   五官王一见阿娇返来,上下打量了她移时,喟然道:“世间一切如梦幻泡影,兜兜转转疾疾徐徐,你终于还是醒了。” 阿娇漠然的盯着他,眼神空洞得好似能越过五官王胖大的身躯,贯穿他身后的描金宝屏。五官王见惯了这样的魂魄,也不在意,提笔在卷宗上疾书数行,交给一边的鬼判道:“送她去十殿转轮王处投胎吧。”   寸心见她默不作声,兀自不动,料是她恋栈不舍,正要上前解劝,却见阿娇转头直视杨戬道:“真君,小妇人还有一事相求。”   杨戬的浓眉拧在一处,他显然没有料到阿娇自人间回来,竟然还会有别的要求。只见阿娇福了一福道:“我想去望乡台。”   杨戬听得眼睑“嚯”的一跳。望乡台,是第五殿阎罗天子命鬼差筑造,专为阴魂遥望阳间家乡和在世亲人的高台。那阎罗天子生性慈悲,怜悯屈死的亡魂,起先执掌第一殿时曾多次私纵阴魂还阳申雪,因此被降调到更深的第五殿,那望乡台也便随之迁移至此。   但阿娇已经没有亲人在世。汉灭唐兴,八百年尘世浊流,带走了她所有的亲族眷属。除了刚刚在贵德相认的刘彻,阿娇已不可能在望乡台上看到任何一个和她有过爱恨情仇的人。她这么做,无非是还想看那刘彻一眼,可阿娇,不是已经从李校尉的梦中落荒而逃了么?   杨戬瞟了一眼身侧的寸心,见她满面悲悯之色,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有发作,只冷冷道:“你还不死心?” 那结了冰的声调听在五官王的耳中,不由得心头一凛。   阿娇却不畏惧,迎着杨戬的目光,语气温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真君,我入地府时,望乡台还尚未建造。如今我想和别的亡魂一样,在转世前遥望我的故土,您又有什么可为难的呢?”   杨戬皱着眉正要答话,却觉得衣袖被人扯住,转头看时,见是寸心。那龙女一脸祈求的望着自己,眼内隐隐泛着泪光,杨戬沉默了片刻,无声的透了一口气道:“走吧。”   望乡台高高耸立在一望无际的丘陵之上,自下头望去,那山崖陡峭嶙峋,顶宽底窄,好似一根巨大的楔子,突兀的钉在了大地之上,与周遭平缓起伏的矮丘格格不入。除了一条逼仄的石径之外,四围皆是峭壁,要上山便别无他途。因阿娇踝有锁链不能驾云,杨戬便和寸心带着她一步一步的拾级而上,走了半日才至山顶,粗糙的石阶将寸心的脚掌磨得生疼,披发跣足的阿娇竟一声不吭。   望乡台的山脊如弓弦平列,四周云海翻腾,掩住了万仞悬崖下的刀山剑树。悬崖的尽头裸露在荒草之外,刀刃一样凛冽的山风呼啸而过,不时将风化开裂的石屑卷入深不可测的崖底。阿娇往前走了几步,白皙的双足停在了悬崖的边际之上,怔怔的望着脚下道:“‘万里烟尘外,望乡台上行。’ 我从前听人说,这崖下的云层会自己散开,让你望见至亲至爱的人。”   寸心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那云海依旧波翻浪涌,浓雾一般遮住了全部视线,竟没有一丝要散开的意思。“我的亲人,真的已经都不在了。” 阿娇的声气里浸透着无尽的凄楚,“我的母亲丈夫,都已经堕入轮回,在滚滚红尘中忘却了前世,只有我还在苦苦挣扎。”   寸心鼻头一酸,哽咽道:“放下吧,他不值得......” 阿娇的黑发散落在风里,鸦羽一样翻飞飘动,她痛苦无助的跪倒在地,全然不顾坚硬的石子磨破了自己的膝盖:“八百年啊......我在地府苦苦挨了八百年,受尽酷刑,都没有忘记阿彻,可他......可他却......已经不记得我了。”   “你们在他梦中相会的时候,他也不认识你么?”   阿娇的面容白得毫无血色,玉雕一样的脸庞在晦暗的天色衬托下,显得格外悲戚:“他对我说,他叫李猪儿。我一听见这名字,以为阿彻还记得前世,却不料我提起旧事,他竟全无印象。我说,我投胎去营州找你可好,他居然说,他居然说......”阿娇顿了一顿,哀哀泣道:“阿彻说,女人是什么东西?他不稀罕......”   寸心听得云里雾里,忙转头目视杨戬。缄默良久的显圣真君叹道:“我问过姚元之,他道安禄山麾下确有一名陪戎校尉姓李。只不过此人不领兵,也不司粮草,竟是专为近身伺候他的内侍。”   阿娇已经痛得不能自已,她的双手深深插入草丛,狂乱的抓着刺手的枯草:“后来逼得急了,他便直接脱了下裳给我看——他竟是,竟是......” 她再也说不下去,颓然瘫坐在足踝上,失神的双眼愣愣的盯着身侧深不见底的的悬崖,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半晌才缓过气来,“阿彻说,他十二岁便被安禄山收为內侍,一入军营,就被那恶贼亲自操刀去势,当即流血数升,是营中伙夫用炭灰涂在伤口上,才将将止住血,好了起来。见我凄惶,他竟然毫不动心,还大笑着说什么‘青蝇附骥’,要跟着那恶贼做一番大事业!” 阿娇的脸色隐隐泛着青光,“我只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今世不论什么形容,我也跟定他了,却不想他如今......”   寸心一阵黯然。在贵德时,杨戬必是已经察觉有异,才会出言阻止,可惜那时自己......她悄悄看了一眼远远站着的杨戬,胸中滚油煎心般疼痛。才要上前抚慰阿娇时,却见她长跪于地,朝自己一稽首道:“三公主,对不住,我要食言了。”   寸心和杨戬闻言都是一愣,还来不及问时,只见阿娇蹒跚着起身,单薄的身躯在风中轻轻一晃,随即向悬崖下一纵!   寸心几步上前,只来得及扯住她在风中飘荡的衣袖,那薄薄的丝帛“呲啦”一声裂开,阿娇的身子已经秋叶般飘下,寸心只能瞪大双眼,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远,苍白的面容渐渐隐入云海中,漶漫不清。 作者有话要说:  我小时候读过一个佛经故事,讲一位母亲抱着她死去的婴儿入地府求告,希望能够使婴儿还阳。佛祖见她可怜,劝她放下,她坚辞拒绝。佛祖无奈,只得燃起熊熊大火,去围困那个母亲,火即将要烧到她的时候,她举起婴儿的尸身来阻挡,因此醒悟,每个人最爱的,始终还是自己。 阿娇深爱着刘彻,这是毋庸置疑的。但这世上除了父母之爱,没有任何一种爱不期待回报,而即便是这样无私的父母之爱,也会在各种各样的磨难,以及可能来自孩子的冷漠中消散。 我们每一个人,对心爱的人百般忍耐退让,都是为了要让他更爱自己。而一旦心爱的人稍有表示,我们就会欣喜若狂,因而加倍的对他好。阿娇想要见刘彻,只是要为自己寻找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而已。支撑她等下去的心念不是刘彻对她的爱,而是她对刘彻的,自以为是的,圣母献身一般的感情。她以为这样的献祭终有一日能够感动刘彻,却没有想到八百年她始终如一,刘彻却已经彻底放下了。 这根稻草断了。 ☆、第 44 章   不知在崖边呆立了多久,寸心僵硬得发疼的手指慢慢松开掌中的碎布,那布条被风一吹,蝴蝶一般腾空而起。寸心下意识的探身去捉,却被杨戬一把拦腰抱住,他的声音浊重得叫人心悸:“从这里跌下去,就算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得你了。”   寸心蹙回身,慢慢抬起头来望着杨戬,脸上似悲似喜:“那么你呢?你也救不得我么?” 杨戬一怔,只听那龙女沙哑的嗓音在耳边回荡:“二郎真君法力无边,自然有办法将我的魂魄像丁香一样,送入轮回,转世投胎。”   寸心只觉得杨戬圈在她腰上的手臂一紧,她被泪水模糊的双眼已经看不清杨戬的样子,敖春临走的时候说的话,又一次浮上心头。   “三姐,二郎神绝非你的良配。” 敖春皱着眉,嘴里像含着一大块黄莲似的,苦不堪言。寸心红了脸,刚要解说自己并不打算复合,却听敖春愤愤道:“每次我看到杨戬,就想起他杀了丁香,逼着丁香融入开天神斧的事情。” 敖春紧握着拳头,“虽然丁香从神斧里脱身出来了,转世了,也不记得前尘往事,可是她每次提到杨戬,都会不由自主的害怕。”   寸心赧然道:“他也是为了沉香......” 敖春却一口截断:“我劝你不是为这个。我是......唉!” 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道:“三姐,丁香同你有八九分像,我第一次见她,还以为是你偷偷从灌愁海跑了出来。杨戬与你千年夫妻,就算最后和离,至少也该念及你对他的恩情——丁香长得那么像你,我不知道他怎么提得起刀!” 敖春满面忱挚,更显得忧心忡忡:“三姐,我四姐不让我同你讲这些,可是你一千四百年前已经错过一次了,我希望你这次能好好想清楚。”   寸心茫然看着敖春的嘴唇一翕一张,耳中轰然作响,已经全然听不清他后面的话。原来四姐来时说的“想清楚”是这个意思,原来阿宝不是无缘无故的叫娘,原来他是丁香的孩子,所以才会那么像自己,原来杨戬,曾经决绝的,毫不留情的,杀死过一个跟自己长得别无二致的姑娘。   “寸心,” 杨戬颤声道,“丁香的事,我不是有意要瞒着你。” 寸心压抑着浑身沸腾的悲愤,尽量平静的说道:“不光是你,所有人都瞒着我,不让我知道丁香和我长得一般无二,怕我知道了心胆俱裂,承受不住。我只道你杀四姐,杀丁香都是为了要激励沉香,我却从没想过,你对着一张跟我一模一样的脸,竟然也能下得去手。” 寸心的眼泪走珠一般落下,“杨戬,我在你心里,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都是一颗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   这龙女失神的双眼怔怔望着崖下的云海,仿佛在做一场不能醒来的噩梦:“你说,如果我从这里跳下去,是不是就永远不会被人愚弄了?”   “寸心!” 杨戬的胸口急速起伏着,眼中也带了泪,“你尚有父母家人,你跳下去了,他们怎么办......我怎么办?我们又怎么办?”   “我们?还会有我们么?” 寸心摇摇头,云层的反光是那样刺目,让她一阵阵眩晕,终于还是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寸心醒来时,已经是在西海含凉殿,她自己的寝宫之内。修竹说,司法天神将她送回西海的时候,龙王惊得目瞪口呆僵坐无言,还是龙后扯了他一同下阶施礼,又从杨戬怀里接过了寸心。一向活泼佻脱的蚌女难得的皱了眉道:“公主,论理这话不该我说,可你俩折腾了一千多年,也该有个说法了。”   寸心只是枯坐,雪白的面上一丝表情不见,双眼愣愣的盯着妆台上的那对兔儿爷发呆。修竹翻了个白眼,摇头叹道:“你上次出海回来还好好的,这次到底又是做了什么惹翻了那位大神啊?他走的时候脸色铁青,吓得咱们龙后娘娘晚膳都没用好。”   听见母后忧心,寸心心里一紧,挪动了一下发木的双腿,站起身来道:“我去看看母后。” 话音未落,只见珠帘一挑,一个高挑俊逸的白衣男子笑着走进来。   “三太子!” 修竹双眼一亮,赶忙朝敖烈福了一福道:“我这里正愁怎么解劝公主,您来的正好。三太子稍坐,奴婢这就去沏茶。”   “三哥......”,寸心怯生生道,底下的话还未出口,眼泪就已经扑索索落了下来,看得本来嬉笑自若的敖烈也是心头一酸,轻轻抚着寸心的肩头,口内却笑道:“嗯,不错,还知道哭,看来还没全傻。”   “三哥!” 寸心满腹委屈,听见他这话,不由得又羞又气,抡拳狠狠的砸向敖烈,却被敖烈一伸掌截住。寸心还要再打时,敖烈身子一扭,已经弹出一丈开外,一屁股坐在了寸心的书案上,一脸痞相的翘着二郎腿道:“你以为我跟你男人一样,站着不动等你打?”   寸心的手扬在半空,愣了片刻,垂下来道:“他才不是我男人。” 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诧异道:“你平常都不见人影,今儿怎么有空回来?”   敖烈弹弹靴子上的灰,仍旧是一脸嬉笑:“这不是要过中秋节么,我去寻老君打个饥荒,弄点仙丹到妙严宫孝敬我师父。可可的在南天门外遇见了杨戬,他说你心绪不好,叫我回来看看。” 寸心撇撇嘴,没有言语。   敖烈跳下书案,绕到后面一本正经的坐下:“小寸啊,不是哥说你,跟男人闹脾气呢,不是不可以,平常抹个眼泪丢个鼻涕的,他一哄,你一笑,这也算是闺房乐事。但你这脾气一发就惊天动地,偏生你家杨戬又是个三界少有的大忙人,哪儿有空一天到晚围着你转?”   “谁说他是我家的了?” 寸心怒道,“我跟杨戬和离四百年了,如今他是他,我是我,你满口胡说,我要去告诉母后!” 说罢拔脚就走。   敖烈见她真的恼了,忙转过来,一把拉住寸心的手臂道:“姑奶奶,我刚从母后那儿回来,她晚膳没吃,喝了两口粥刚刚躺下,你就别去烦她了。” 他伸手揉揉寸心的发顶,笑道:“其实你看,你跟杨戬在一处一千多年,兜兜转转,吃尽苦头,最后还是放不下彼此,要按我们老和尚的话说,你二人也算是极有缘分了。”   寸心摔了手,背过脸嗔道:“孽缘罢了。” 敖烈长叹一声道:“良缘也好,孽缘也罢,你且想想,若是能退回到一千四百年前,西海边上你初遇他的时候,你还会不会捞他上来?”   “看见了当然要捞,总不能见死不救!” 寸心脱口而出,末了却沉默下来。敖烈的意思她明白,离开灌口之后,寸心也常常问自己这个问题。她怨,她恨,她痛不欲生,却从来没有后悔过和杨戬相遇,即使是分开二百年后,她也愿意用自己的后半生去替杨戬顶罪,只求他能平安无事。   敖烈见她沉吟,不易察觉的一笑,拍拍寸心的后背,语气已经变得轻快许多:“杨戬也算是天下有一无二的好男人了,法力高强,权倾三界,偏偏又生了一副好相貌好身段,知书识礼,闻弦歌而知雅意,就是闷了一点,好多事儿不做不说,做了也不说,但只要他肯真心对你,你又何必求全责备呢?”   寸心拍开他的手,赌气道:“那丁香呢?他为了他那好外甥,一刀将丁香刺死在昆仑山上,那姑娘和我长得九分相似,他若真心对我,看着那样一张脸,又怎么下得去手?”   敖烈一笑:“丁香那姑娘我见过,脸长得像罢了,性子比你好的多......哎你别掐我!” 敖烈一边闪身,一边又道:“旁人分不清,我和你几千年兄妹,一眼就看出她不是你了。杨戬同你耳鬓厮磨上千年,他能认不出来?”   寸心低了头,玉葱一样的手指绞着彩绣裙带,将那绣带拧成一团一团,半晌才道:“他的心思太深了,我只怕有一天,连我也会被他算计了去。”   “傻妹子。” 敖烈扳过寸心的肩头笑道:“人有亲疏远近,你自想想,你会不会算计我和大哥,会不会算计父王母后,又会不会算计杨戬?”   寸心扁扁嘴:“我不被别人算计就不错了,哪里还想算计别人?” 敖烈一发笑开:“那你说,你跟杨戬在一起这么多年,他到底算计了你没有?”   寸心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寻不出话来说。那些年,她跟杨戬吵过,哭过,闹过,砸烂的家什不计其数,却谁也没动过算计对方的念头。梅山兄弟们都说,杨戬在战阵上智计百出,骗得敌方晕头转向,可他每每对上盛怒的寸心,也只是偃旗息鼓退避三舍,实在逼到了急处,宁可愤而出走,也不愿留在家里勾心斗角。   寸心胸中一滞,心里打翻了五味瓶似的,苦辣酸甜咸一同涌起,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听帘外脚步响,修竹捧着个茶盘一闪身进来,笑道:“龙后娘娘方才派人来说,既然三太子和三公主都回来了,就先不要走,她已命人备下了蜻翅脯,秋风鲶,元霜酒和华月糕,趁着团圆,要好好过个节呢。” 作者有话要说:  小白龙上线!话说小寸当年,要是没跟家里断绝联系,能有个把人劝劝,也不至于闹到无法收场。 ☆、第 45 章   中秋夜,西海边,海天相接处,一轮圆月初升,清辉似雪,直映得碧海如镜,珊瑚如火。因敖烈赶着要去妙严宫,西海龙宫的团圆宴早早就散了,寸心自请送三哥出海,如今广力菩萨驾云走了,她却赤了脚,提着一双丝履,在雪白的沙滩上踩来踩去。   沙子埋住了寸心赤裸的双足,细细的沙粒还带着夕阳的余温,暖暖的渗进脚趾中间。她抬起头,望着琉璃一般黯紫的天际——不知那人此刻在何处,又和什么人一起,这样一个夜晚,是不适合孤单的。   寸心记得,那一年她和杨戬拼尽了全力想要修补彼此的关系,因此撇了哮天犬,把臂同游三界。曾有一晚,二人同乘一舟,饮一樽酒,坐在船头,看着流波拥着月影澹澹而去,潮水漾着星辉缓缓荡来。那时寸心还不知道,湖畔月恒有,而舟内人不常在,像那样的夜晚,原是不可再得的。   那晚的杨戬探出身去,随手自船边摘下一朵青莲,含笑道:“风过芙蓉香似海......” 下一句是什么来着?寸心想不起了。她懊恼的向空中踢了一脚,足底的白沙高高扬起,落下,又被泛着白沫的浊浪裹挟着退向大海深处。   “下一句是‘月影流觞醉贪欢’。”背后有一个声音说道。寸心呼吸一滞,回头看时,杨戬立在不远处,一身梨花白素锦袍,衬得他越发玉骨仙风,清绝飘逸。见寸心发呆,杨戬一笑,摇着墨扇道:“你还是那样,想着想着就说出来了。”   寸心想要走上前去,忽然想起那天在望乡台上,杨戬震惊中带着痛楚的神色,心头一黯,伸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只咬着下唇默不作声。她低着头,只看见一双青缎织金皂靴缓缓踱过来,轻声道:“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寸心抬起头,对上杨戬的双眸,那双让她看了一千年也不曾看倦的眼睛里,流动着这世上最明澈的波光。“去哪儿?见什么人?” 寸心问道,纤弱的声音飘散在海风里。杨戬不答话,笑着执起寸心的手,驾云腾空而去。   秋天的华山红叶满坡,一弯碧水绕着杨婵家的小院,白草黄花,轻烟老树,都被月光披上了一层银色的薄纱。寸心从不曾来过这里,却隔门听见一个年轻男子清亮的嗓音问道:“娘,舅舅几时来啊?”   寸心瞬间愣住,从杨戬掌中抽出手,不知所措的望着他,想要说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杨戬叹了一口气,抬手将纷飞的鬓发拢在寸心的耳后,柔声道:“你信不信我?”   寸心垂眸思索片刻,轻轻点了点头。杨戬微笑,神情里带着说不尽的怜惜,又似有无限的宽慰,他一手拉过寸心的手,牢牢夹在臂弯下,另一手轻轻的在门上叩了叩。   杨婵打开门,一眼看见杨戬带着寸心站在门外,喜道:“二哥,二......三姐姐,还以为你们不来了呢。” 说着一把拉住寸心进了院子,一一绍介给她认识,又道:“今日都是我们自家人,随意些,不必拘礼。”   沉香便笑道:“要不是娘事先交代,我真以为今天来的是……” 他只觉衣襟被身旁小玉扯了扯,回头看了一眼,见小玉猛使眼色,沉香方才恍然大悟,忙道:“三姨母,我娘和小玉备了好些点心,你第一次来,可要好好尝尝。”   寸心不及答话,便被杨婵扶着肩头按在杨戬座旁,一头唤了众人入座,一头斟了一杯酒奉与寸心道:“这是我们本地有名的九酝春。我原想请二哥从神殿带些千秋醉来,偏他说,这是家宴,要喝就喝华山的酒,我便叫彦昌打了些回来,也不知中不中你的意。” 寸心见杨婵如此殷勤,只得微笑道:“我不善酒,却最喜欢尝鲜,既是这里有名的酒,那必是好的。”   杨婵便举杯向众人道:“这一杯敬三公主!” 她和杨戬生的极像,只一双杏眼明媚动人,眼角微弯,仿佛永远噙着温柔的笑意。“我自小从未离开过二哥半步。当日二哥去伐商,多亏三公主照拂于我,我们那十四年也算是患难与共。后来我听哪吒说,当日我们都怨憎二哥,唯有三公主信他,始终如一,我与二哥两千年兄妹,也自叹弗如。” 她转向寸心道:“咱们都是久经沧海难为水的人了,惟望三姐姐不计前事,不忘初衷。” 杨婵说罢一仰头,将整整一杯水酒饮尽,含笑望着寸心。   寸心心头一热,也慨然举杯相陪。那红漆耳杯上绘着黑色的云纹,碗底三个篆字“君幸酒”,衬着碧青的酒液,显得格外好看。一杯酒下去,寸心的粉面微红,心却渐渐平静下来——杨婵如此,必是她二哥事先叮嘱过的。这三圣母尽自温柔可人,心思却和哥哥一样玲珑剔透,几句话说下来,竟连寸心都要以为自己当年和她是极好的手帕交了。   杨婵却似浑然不觉,她欠身将一碟点心移至寸心跟前道:“三姐姐尝尝这个,这叫‘醴鱼臆’,是用鳓鱼切片,加黄酒腌制的,甜甜的最好吃。” 寸心依言夹了一箸放入口内,笑道:“果然不错,你的手艺还是这么好。”   酒过三巡,刘彦昌便起了诗性,起身踱了几步,曼声吟道:“峭峭雾漫峰,纷纷桃花英。唯余旧溪水,记汝当时影。” 一首作罢,沉香偷笑道:“爹这是念给娘听呢。” 杨婵的脸飞红,嗔道:“老夫老妻的,总提当年做什么?” 刘彦昌却似无限感慨:“乍见之欢不如久处不厌,你我历经磨难,方能在此欢宴,这也是殊胜异数。”   寸心一怔,刘彦昌虽然说得情真意切,却忘了这“磨难”里也有杨戬的一份。她偷眼看向身边的杨戬,只见他笑着呡了一口酒,面上却一派云淡风轻,放佛是察觉到寸心的目光,一只手悄悄从桌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   杨婵也有些不自在,正要转换话题,却见小玉盈盈站起身来,替寸心布了一箸鹅肉道:“三姨母,这鹅肉是我仿着御膳做的,将仔鹅填五味肉末放进羊腹,缝合后上火烤,烤熟后再将羊剥去不用,仅食鹅肉,这样鹅肉便有羊的鲜美而无其膻,最是美味。” 见杨戬目视自己,小玉婉然一笑道:“舅舅放心,那羊肉被我收了起来,明日慢慢吃,断不会暴殄天物的。” 杨戬见她如此乖巧,倒自失的一笑。   寸心看着对面这个粉衣姑娘,心知这就是当年杨戬抱回来的那个婴儿,她幼时生的粉妆玉砌惹人怜爱,却只得了自己半日的温存。寸心想着想着,不由得愁绪满腹,脸上却不能带出,只勉强笑着,听众人闲话家常。   一时酒尽,小玉便起身去厨下温酒,寸心道声“方便”,也溜了出来,一路寻至东厨。小玉见她跟来,倒觉讶异,忙迎上前道:“三姨母,你还坐着就是,我忙得过来。” 寸心却不肯走,从腰上解下一块玉佩放在小玉的手内,温声道:“你和沉香成亲的时候,我还在难中,没来得及贺你们新婚之喜,这玉佩送你,权表心意。”   小玉盯着那块玉佩,缓缓睁大双眼,惊道:“三姨母,这玉佩我也有一块,只不过质地不同!” 她拿起那玉佩仔细端详,又从衣襟内解下自己的那块,放在一起,喜道:“我姥姥说,当年找到我的时候,襁褓内就有这块羊脂玉佩。她知道不是我娘的东西,以为是我父亲留下的,因此才给我起名叫小玉。我今日见了这块,才知道原来我那块同你的玉佩是一起的。”   寸心颤抖的手指摩挲这两块玉佩,含泪道:“我有个双生哥哥,一落草时,父王给了我们一人一块玉佩。你那一块白玉的是我自己的,这块碧玉的是我三哥的。我当年嫁去灌口,他把自己的玉佩送了我,说是给我当嫁妆。”   寸心闭上眼,当日那种心如死灰的绝望又一次席卷上来,几乎将她淹没:“是我对不住你,我当年嫉妒疯魔,心胆欲碎,以为你是杨戬同别的女人生的,抱回来交于我抚养,恼恨的直想将你丢掉,想了想却又不忍得——你到底是杨家血脉,我怎么舍得你受苦?因此我将你交给邻居吴婆婆,替你找了一户安逸富足的人家,说好第二日来带你走。我想了又想,将自己的玉佩放在你身上,这样就算杨戬来日要寻你,也算有个记号。可是刚刚送你离开,我就后悔了。”   这龙女泪如雨下,颤声道:“我连夜去吴婆婆家抱你回来,路上被树枝绊得一个踉跄,连忙用手臂将你护住,不想却跌伤了手肘,只好将你放在道旁大石上,自坐了一旁查看伤处。谁知一阵风起,你就不见踪影了。我四处寻你不见,只得回到家中求助杨戬,还不及细述,他竟以为我将你丢弃,气得想要扼死我......”   寸心一生率真良善,从不曾做什么事去害人,却被心心念念爱了一辈子的丈夫如此怀疑,当下只觉得万念俱灰。杨戬虽没有下手,她却已经痛不欲生,只道杨戬为了自己的私生女,连结发妻子的性命也不顾了,当下抽出清霜剑,杀进了广寒宫。   如今回想起来,这痛楚依旧锥心刺骨。那时杨戬挡在嫦娥的身前,一脸的震惊与气愤,让寸心觉得自己愚不可及,一步行错,步步皆错,恨不得被杨戬当场杀死,也不愿再过这样摧心剖肝的日子。次日杨戬接下那道和离的懿旨,对两个人来说,却实实在在都是解脱。   她泪眼模糊的望着小玉,忐忑不安的等着小玉的责骂,那小狐狸沉默移时,却突然伸出手,搂住了寸心的脖颈,孩童一般靠过来。“三姨母......” 小玉哽咽得说不出话,抽泣了好一会才道:“我自记事起跟姥姥在万窟山相依为命,从不知人间冷暖。后来眼见沉香竟与其他的女子拜堂,我心如刀割,却依然放不下他,现在想想,你当年为情爱所苦,心里肯定比我难过百倍的。” 这小狐狸句句如泣如诉,虽然凄惶却是发自肺腑。她自幼在山中长大,不谙世情便也单纯善良,见寸心哭得声泪俱下,自觉当年情势感同身受,又怎么忍心怨她?   二人相对垂泪,半晌无言,过了好久,小玉才雪涕道:“三姨母,你看我,都只顾哭,竟忘了今日是团圆的好日子。我虽没福分做你女儿,却也知你当年并无恶意,你这玉佩我收下了,将来传给我的孩儿便是。” ☆、第 46 章   哮天犬进门的时候,寸心已然微醺,一眼看见风尘仆仆的狗儿,欠了欠身,竟没站起来。还是杨婵将哮天犬迎入座中,又赶着递了一块鹅肉过去。杨戬便嗔道:“怎么这样没规矩,进了门也不叫人。”   那狗儿刚把鹅肉送进口中,忙又吐了出来,拿在手里,朝席上众人团团一揖道:“我奉了主人的令去办差,来的迟了些。” 寸心笑着执壶替杨戬添了一杯酒道:“他此刻又饿又累,先叫吃些东西再说。” 杨戬便呡了一口酒,不复言语。   哮天犬吃肉也是一绝,那一大块鹅胸肉到了他的嘴里,上下唇齿一合,也不见舌头怎样卷舔,顷刻就将几根光秃秃的肋骨吐了出来。他张了张,见盘中只剩一条鹅腿上还有整块的大肉,想要去拿,又觉得不妥,犹豫间,寸心已经夹起那腿子放进了哮天犬的碗里道:“上次在地府藤桥上,多亏你施以援手,要不然,我可要少几块肉了。”   哮天犬抬手要搔耳后,忽然想起手上尽是油腻,忙收了爪子笑道:“三公主说笑了,都是顺手的事儿,不值什么。” 寸心抿嘴笑道:“敖春同我说,等你闲了,请你到东海去坐坐。阿宝自回去之后,一直叫着‘狗狗,狗狗’,想你想的紧呢。”   三界犬王一听这话,登时犯了踟蹰。他上次送听心回东海,因见她手臂酸痛,便接过阿宝来抱着,不料被他揪住毛发拽的生疼,又怕吓着孩子,也不敢声张,本以为就此别过了,没成想阿宝玩上了瘾,还要叫他去,当下忙摆手道:“我......我身上还有好几件主人交办的要事,实在是不得闲,这个......” 寸心见他推脱,略带失望,刚要说话,却听杨戬在一旁淡淡开口:“办差是办差,总不至于忙得一点空儿都没有。三公主已经应承了东海,难道叫她收回么?”   那狗儿脸上一红,忙道:“主人说的是,我得空便去,得空便去。” 他嘴里含着肉,话就说的十分含混,引得沉香并小玉都是一笑。   席散时已是月上中天,杨婵留了哮天犬下来,说是沉香要和狗儿切磋几招醒酒,杨戬只一笑,也不点破,自携了寸心的手送她回西海,驾云至高陵地界,寸心忽然幽幽叹了一声道:“这渭河跟从前不一样了。”   见杨戬挑眉,寸心缓缓说道:“我幼时随二哥至此处游玩,所见皆是泾浊渭清,不料一千多年过去,已经翻了个个儿,竟是泾清渭浊了。”   杨戬便朝下望去,果然泾河水碧绿如翠,缓缓注入混黄泥泞的渭河当中,二水一时不能相容,竟是界限分明,一清二楚。杨戬微微一笑,从容道:“千秋一拭泪,休辨泾与渭。” 他说着,手掌一翻,化出一块白玉莲花比目鱼佩,珍重系在寸心腰间罗缨上,笑道:“你那最后一块也给了小玉,如今且用这个吧。”   寸心惊讶的瞪大双眼,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她随即扁扁嘴,“二郎真君也学会听壁脚了。”   杨戬却不看她,转头望着似乎近在咫尺的圆月叹道:“当日小玉因吞了宝莲灯芯,被我困在神殿取血。有一次替她疗伤时,我看到了那块羊脂玉佩。记得你在灌口时,常说‘君子无故玉不离身’,除了沐浴就寝,是绝不肯将这玉佩取下的。后来小玉清醒过来,我问了她,方知这玉佩是自小跟在她襁褓里的......” 他的心中酸涩难忍,顿了一顿才道:“原来当初,我竟错怪了你。”   寸心也觉感伤,但她毕竟在灌愁海下压了二百余年,什么样的苦楚凄凉也磨去了大半。今日与小玉相认,寸心自觉心头一块大石已然放下,往日念及此事的那种无人可诉的绝望已经不复如是,因此心下只是感伤,却并不悲苦。   杨戬见寸心沉吟,只道她还在为往事纠结,遂执起寸心的手,温声说道:“当年诸事,多是我对不起你,我那时只怨你世故缠心,及至上了天庭执掌天条,方知天道巍巍,若逆而行之,则虽达亦不能长久,即智勇双全,亦遭其咎。当年你为我设身处地思虑周详,我竟辜负了你的心。”他见寸心已经哭得泪人也似,心里越发难过,手上轻轻一用力,将那龙女拥入怀中,下巴抵在她柔滑的鬓发上,鼻端尽是淡淡的发香。   寸心一手环到杨戬身后,紧紧抓着他的外袍,一手却贴上他泛着微青的下颌,替他擦去半干的泪痕。杨戬握住她的手,哽咽道:“我欠你良多......”   “你不欠我什么。” 寸心轻轻推开杨戬,望着他的双眼道:“我原来总拿救命之恩要挟于你,却只能将你推得更远,如今你我分离经年,是你不计前嫌,多次救我于水火,就算是天大的恩情,你也还完了。更何况,我原本要的,也不是你的负罪之意。”   杨戬低头看着寸心,朦胧的月光照拂在她的脸上,长长的卷翘的,鸦羽一样的睫毛尚自带着泪珠,在她小巧的鼻梁上投下模糊的阴影。杨戬笑了笑,抬手将她凌乱的额发拢至腮边,柔声道:“好,不欠,也不还了。” 他缓缓低下头,小心的、轻柔的、却毫不犹豫的覆上寸心的双唇,细碎的啄吻着久违的柔软——这么多年过去,他还能拥着他唯一的妻,听她在怀中哭泣,这样失而复得的美好让杨戬欣喜若狂,仿佛一片失落已久的,苦寻而不得的碎片终于被找到,完整的契合在他的胸膛。   杨戬原本是要将寸心送至龙宫方走的,只是寸心说,怕司法天神这一去,又会有下人报进麟德殿,惊起已经睡下的龙王和龙后,这一夜就又不得安生了,因此只让杨戬送到西海沿上,便劝他回去。   杨戬苦笑道:“也是我自作自受,若当初能留住你,也不必每次都要在此地看着你离我而去。” 寸心“扑哧”一笑,抬手要打,却想起了敖烈的话,遂问道:“我每次要捶你,你怎么都不躲开?”   杨戬嘴角勾起,眼里却带着无限的感慨:“自幼父亲就教导我们,对女子要温柔周到,不能高声呵斥。若惹了母亲妹妹生气,自然是要留在当地,给她消气的。” 寸心垂下眼帘,呐呐道:“你母亲和三妹真有福气。”   杨戬一怔,也觉自己失言,那些年里每每拌嘴,却也没少将寸心一人丢在家中,困坐愁城。他打叠了百样言语要解劝时,却见寸心抬起头来望着自己,眼内似有海波粼粼,蕴含着无尽的情意。“逝者如川,惟愿来日可追。” 她甜美的嗓音如春风化雪,娓娓动听,“从前的事,我们都有错。我听人说,种一棵树最好的时间是十年前,其次是现在——往事已矣,我但愿自今日起,在你心里种一棵树,枝繁叶茂,万古长青。” ☆、第 47 章   枉死城坐落在百仞石崖之上,由顶及下皆由大小不一的青黑色玄武岩条石构筑而成,一眼望去,黑压压楼宇错落,阴恻恻屋舍俨然,无数个黑洞洞的窗口像挖去了眼珠的眼眶,空落落的教人心悸。   寸心带着于斯年行走在坑坑洼洼的青石板路上,直后悔从西海来的时候没有带颗夜明珠。这城镇街道两旁一般也有人家居住,却一色大门紧闭,半点灯火皆无,若不是隐约听见角楼上梆子响,寸心真以为这是一座空城。   “你说,绿绮让他们给带到枉死城来了?” 寸心说着,不留神一脚踏进了石板的缝隙,多亏于斯年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才没有跌倒在地。“是,我们刚来到第六殿,未曾谒见卞城王,就被判官一眼看见,说她是什么漏网之鱼,也不听我们分辩,立召鬼隶将她带走了。” 青年琴师的眉头纠结着,满面忧忱,“我因是生魂,查了查阳寿未尽,才被他们放过,赶了出来。”   “你没说,是二郎神叫你去第八殿,途经此处?”   “说了,” 于斯年一摊手,“他们不信,说我一介凡人怎么可能遇上二郎真君,还允我私入地府?后来是一个年老些的鬼隶说,‘他是生魂,又年轻,快些叫他去吧’,这才放了我出来。”   寸心低头沉吟,她听说过卞城王,此人专管忤逆不孝怨天尤地的亡魂,另有一等因自杀,灾祸,战乱或者意外,不得终天年,含冤而死的,要被牵到这枉死城内,直至生死簿上阳寿耗尽,才得送去十殿转轮王处投胎。但绿绮是琴灵,并非魂魄,怎地一见面就被锁了去,又不由分说的关进了枉死城呢?   寸心百思不得其解,看看于斯年,也是一脸茫然。杨戬走时交代过,他去天庭交割了妖兽就来。谁料等了两日也不见人,寸心因惦记着于斯年和绿绮还在地府,不敢盘桓,便又返了这里来寻他们,谁知一来就知绿绮被执。正思量间,只听身后一声暴喝:“你俩给我站住!”   寸心并于斯年都是一惊,转身来看时,只见一个鬼隶,手提铜锣立在当街,叉腰喝道:“死都死了,在枉死城还不安分,明知宵禁还在街上流连,想去铁围山逛逛不成?” 那鬼隶打扮得更夫也似,褐衣长裤,想来是巡街而来。   寸心一笑,上前施礼道:“这位大哥,我们不是此间亡魂。” 她自袖中拿出一粒珍珠,塞在那鬼隶手内道:“我是西海三公主敖寸心,因寻一个朋友到此,不知此处规矩,还望差大哥通融一二。”   那鬼隶将珍珠在衣襟上搓了搓,拿起看时,只见它圆润精致,在黑暗中亦闪着微微的宝光,心知必是难得的好物,嘴角一勾,笑道:“是龙宫的人嘛......” 他微微皱眉,三角眼斜睨着寸心道:“只是我们这里又不归西海统属,你们虽是寻人,也不能胡闯乱走啊!”   寸心心里嫌恶此人到十分,面上却不肯露出,只将双手拢在袖内,微微露出一串珊瑚腕珠,其上一颗硕大的金点翠地六瓣背云,缀着两颗东珠坠脚,在广袖外晃来晃去。寸心见那鬼隶看得眼内出火,微微一笑道:“我有个朋友,不合与贵班头吵了两句嘴,被关到这里来了,还请大哥带我们去见见她,莫要让她吃了苦头。若能得见,自然......”   那鬼隶晃了晃神,自觉口中涎水都要滴下来了,忙嬉笑道:“既然是公主的朋友,那自然好说,我带你们去就是。”   一路上这鬼隶絮絮叨叨,将枉死城诸事一一道来。原来这枉死城分为三司,杀命司,丧命司和绝命司。这杀命司专管因战乱而死,或别人谋害含冤殒命的亡魂,鬼隶接了,带至山顶最高处居住,分发食水供给衣物,生活如在凡间一般无二,待此间寿命得终,带至十殿转轮王处,亲见谋害死者之人得到报应,怨愤开解,再依据生前善恶,或奖或罚,转世投胎。   丧命司专管意外丧生,或灾祸戕害致死的亡魂,分发住在山腰,也同杀命司一般待遇,只不许点灯,摸黑过活而已。唯独这绝命司,专管生前万般不如意,生了怨心自杀而死的亡魂。这等毁坏父母所赐身体发肤,令亲人伤怀的亡魂,一律关在城下地牢,用万年寒铁所制的锁链捆住,叫他伸不直腰,抻不得腿,站不得站,卧不得卧,受尽难耐苦楚才能放出。   这鬼隶笑道:“不知公主的那位朋友,是因为什么被解到我们枉死城的。您说出来,我们也好少跑些路。” 寸心听说,倒犯了踟蹰,转眼看于斯年时,也是茫然无知,只得嗫嚅道:“我不知她来历,只知道她之前附在我的一张古琴之上,几百年了。”   那鬼隶想了想道:“那必是死后还未及被鬼差勾去,就钻进琴里躲避了。也罢,新来的亡魂都归我兄弟管辖,我们且去问问他。”   分发所的这位鬼判却不似鬼隶饶舌,随手翻了翻名册,冷冷道:“‘绿绮’是吧?在地牢兑字号丁卯夹道的第三间。” 说罢“啪”的一合簿子,伸出一只手来,寸心一愣,随即明白,这鬼判虽然面上冷,却也是个死要钱的角色。当即掏了一颗珍珠出来,想了想,却不递过去,口中却笑道:“这位官爷,我们第一次来,人生地不熟,劳烦您带我们去吧。”   那鬼判用眼角瞟了瞟珍珠,只见那珠白莹莹光灿灿,直有榛子大小,眉毛轻轻的一抖,声音已经不似刚才那样冷:“也罢,我就做一回好人。”   广寒宫里,黑氅银铠的杨戬与一袭紫裘的嫦娥仙子相对而立,天神风姿清举,仙子顾盼生辉,仙姿绰约真是相映如画。奉茶的小仙娥许久不曾见到司法天神来访,端了茶盘忙忙走来时,只见杨戬轻声在嫦娥耳边说了句什么,嫦娥颌首微笑,那天神便转身离去了。   小仙娥紧走几步,放下茶盘,献了一碗茶与仙子,又好奇的问道:“仙子,天神这就走了?茶都还没喝一口呢。” 嫦娥品着茶,却不答话,良久才问:“这水,是琉璃井的?”   小仙娥见问,皱眉道:“正是呢。近来这井水也不知怎么了。原先碧如琉璃,最近这几日,不但碧色减淡,连水也不那么甜了。”   嫦娥点头,将茶碗放了一边,徐徐道:“既然嫌它不够甜,添些桂花糖也使得。” 那小仙娥拍手笑道:“果然是我们仙子蕙质兰心,我怎么没想到?我这就去找吴刚,就说仙子吩咐,多伐些桂花枝来,我要做桂花糖!” 说罢朝嫦娥一蹲身,收了茶盘去了。这里嫦娥又端起茶,呡了一口,摇摇头,还是放下了,只望着杨戬去的方向,怅然不语。 ☆、第 48 章   寸心愕然的望着掌管绝命司的苏婆婆,满眼的难以置信:“婆婆,你说绿绮是......” 那婆婆脸上刀刻一般的皱纹毫不动摇:“她生前是京兆杜氏之女,御史大夫杜周之妹,世居茂陵,因事碰死于阶下,故而当年地府曾遣人去拿,不料到了杜府,却寻不见她的魂魄,七百余年来一直悬而未决,每一位判官上任时都要加意搜查的。”   角落里的绿绮幽幽叹道:“你们记错了。” 那婆婆一挑眉正要反驳,却听绿绮又道:“我不是碰死在阶下,我是一头碰在琴案之上,所以魂魄才附在绿绮琴里,是你们的人笨,才找不到我。” 苏婆婆眼皮一翻:“都一样。” 她扬扬手中簿子道:“这上面写着,你阳寿六十八岁,却在十六岁便自绝性命,因此还要在我这里服完五十二年刑期,才能解去十殿转轮王处。”   寸心急道:“苏婆婆,事情过了这么久,她也在琴内困了数百年了,我替她讨一个情,放过她这遭吧。” 绝命司之主眼皮也不抬,伸出一只松树皮一般枯瘦苍老的手道:“拿来!”   寸心一阵胸闷,这地府怎地同凡间一样,人人伸手要钱,处处拼命揩油,可她为了绿绮又不得不忍,当下褪了手上珊瑚珠串,双手递到苏婆婆手中,赔笑道:“婆婆,我来的匆忙,不曾带着重礼,这珊瑚珠是西海至宝,颗颗浑圆,上面还......” 不料那婆婆眼角一瞥,手腕一翻,竟将这珠串摔回寸心手中,怒道:“我要的不是这个!”   寸心被她摔得一愣,将胸中恶气压了再压,刚要开口,只见苏婆婆指着绿绮道:“你看看她身上。” 寸心看时,但见绿绮腰上捆着一条黑色的锁链,另一头深深钉在黑色玄武岩墙壁之中,连接之处由一只白铜雕花锁锁住,其上却无锁孔。   “这......”   “看见了吧?” 苏婆婆正色道,“这锁同锁链,都是自绝之人的怨念所化,人死的时候怨气有多大,这锁就有多结实。”   “那要怎么才能解开?” 寸心急道。“要解开也不难,” 苏婆婆扯了扯嘴角,算是一笑,“只要一滴真情之泪,滴在上头,立时就能化开。”   “......”   “三公主,” 一直静静听着的绿绮看看低头犯难的寸心,慢慢开口,“多谢你来救我,我的锁是解不开的。还是斯年的事要紧,你赶紧带他走吧。”   “不行!” 沉默良久的于斯年断然答道,“你救了我的命,现在让我抛下你就走,这断不可行!”   “斯年说的对。” 寸心点头道,“斯年是我的朋友,你也是,不可厚此薄彼。” 她转向苏婆婆道:“婆婆,不知这真情之泪要到何处去寻?”   那婆婆冷漠的看看他们,自袖中掏出一盏碧绿青翠的小水盂来,递给寸心,喑哑粗粝的声音一点感情也无:“人皆有情,情可化泪。你拿着这水盂,寻着那至情至性之人,讨一滴他的泪来,滴在这锁上,即可使犯人脱困。”   寸心接了那水盂看时,只见它只可婴儿拳头大小,形状恰似一张曲卷的荷叶,边缘和盂底饰以蔓枝、莲花和莲蓬,圆润精巧,光华灿烂。刚要说声多谢,苏婆婆的身影已经不知何时消散在黑漆漆的牢房之中。   寸心袖了那水盂,向绿绮道:“你不要急,这里鬼差们得了我的好处,必不至虐待你。这世间情人甚多,我和斯年去寻一个也不是难事。你......”   “三公主,斯年,你们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自杀?” 绿绮的双眼空洞无神,静静盯着牢房的一角,面上是寸心从不曾看见的悲戚。“我不该骗你们,说自己是琴灵所化。苏婆婆说的对,我生前是茂陵人氏,这琴原是我赠与司马长卿的。”   寸心不觉得什么,倒是于斯年听闻此言,倒抽了一口冷气:“你,你,你就是......”   “对,我就是差点拆散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那个,茂陵女子。” 绿绮的一滴泪落下来,砸在脚腕的锁链上,那细细的乌金锁链光芒一闪,无声无息的吞没了这水迹。   认识司马相如的时候,绿绮只有十五岁。京兆杜氏是关中大姓,与韦氏一起,素称“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以豪族迁至茂陵居住。司马相如当日别了妻子卓文君进京求仕,就拜在御史大夫杜周的门下,托他引荐于武帝殿前。相如素有消渴之疾,在成都时由文君悉心照料,不料旅途劳顿又兼水土不服,一入关中便病倒在杜家。杜周公务繁忙,便把相如交托给方才及笄的小妹绿绮照顾。   这绿绮豆蔻年华,情窦初开,又颇好音律,相处数月下来,自然为相如才貌所倾倒。她有心托付终身,却听兄长道相如在蜀中已有妻室,心下烦恼,想要去当面质询,又觉得问不出口。一日帮相如整理书箧时,不小心掉出一卷帛卷,才要看时,却被相如一把抢过。   绿绮抿嘴笑道:“又写了什么好文章,拿来给我看下。” 相如却转身将那帛卷折起袖好,温声笑道:“前些时病中胡写的,不要污了你的眼。” 绿绮便不言语,假装蹲身继续收拾,却留神细看相如,只见他将那帛卷偷偷卷在一册竹简之内。   一时杜威来请相如出去说话,绿绮便翻了那帛卷来看,只见上面一笔极工整的隶书写着:“司马相如,美丽闲都......”   及至看到末一段“有女独处,婉然在床”时,绿绮心头一跳,一朵红云飞上面颊,待要不看,又觉得不甘心,只见下文曰“......女乃驰其上服,表其亵衣。皓体呈露,弱骨丰肌。时来亲臣,柔滑如脂......” 绿绮一把掩了帛卷,心头突突直跳,定了定神才接着读下去,却是“臣乃脉定于内,心正于怀,信誓旦旦,秉志不回。翻然高举,与彼长辞。” 绿绮登时松了一口气,将那帛卷贴在胸口,心里说不清是羞怯还是欢喜。   正胡思乱想,相如却推门进来,一眼看见绿绮手中的帛卷,忙一把抢过来,在烛上烧了。那绿绮却倩笑道:“你烧也没用,我已经背下来了。” 相如大惊,正要说话,却听绿绮低了头,脚尖搓着地砖,细细的声音说道:“长卿,我想问......” 她下定了决心一般,抬起头直视着相如道:“你可曾娶妻?”   司马相如背过身,朝门口踱了几步,闷声道:“你问这个作甚?” 绿绮既然开了口,便不似方才那般娇羞,轻声道:“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相如猛地转身,想要说什么,却还是摇了摇头没有出声。   绿绮急了,上前拉住相如的手道:“我哥哥听信谣言,道你在蜀中有妻,说我痴心妄想,可是方才你那帛卷上分明写着‘与彼长辞’四字,你是孤身一人的,对不对?” ☆、第 49 章   绿绮捂住脸,泪水却从她的指缝里一滴滴渗出,寸心也悲伤得不能自已,上前抱住了她的双肩。只听于斯年在旁叹气道:“他拒绝了你,你才愤而自绝的么?”   绿绮摇摇头,抽泣道:“他自始至终没有告诉我真相,我只当他是默认了自己并无妻室,欢喜得什么似的,恨不能立刻寻我哥哥去说。” 司马相如却制止了她,只推说杜周为人严酷,内深刺骨,若现在告诉杜周,只能让他更加反对。绿绮自小天真烂漫,又听心爱的人娓娓道来,自然奉为圭臬,因此在杜周看来,妹妹竟是主动疏远了司马相如,也就越发不加盘查。   绿绮哭道:“我只道他同我一心一计,便也同他倾心吐胆,甚至,甚至......有了夫妻之实,却不料那日他同哥哥一起去梁王府拜谒,有人从蜀中捎了一封信来。”   绿绮自谓不日将与相如永结同心,自然将信接过,开了火漆封口看时,却如遭五雷轰顶。这信上字字泣血,竟是一首五言绝句: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下附几根琴弦,一封短简,述尽离人心伤,锥心刺骨,绿绮这才知道,原来哥哥所说的文君夜奔,当垆卖酒故事,竟是一字无虚!   她靠在寸心怀里,哽咽了好久说不出话来,寸心见她哭得心酸,心内不由得暗自叹道,世人都说文如其人,其实也不尽然。昔日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博学多识词章纵横,一支妙笔处处生辉,却在曹操伐荆州的时候力劝刘琮归降,完全不顾旧主刘表的知遇恩义。高唐人华歆,少年成名,与管宁、邴原共称一龙而出于其上,在豫章一见孙策兵锋,即望风归降,后来更背孙吴而投曹魏,又亲自逼迫献帝禅让,以拥立大功晋封三公。可见文章与德行常常背道而驰,一眼看去辞藻华美,说不定底下藏污纳垢虱虫遍布。   绿绮却想不到这么多,只哀哀泣道:“长卿回来,我便将那书信摔与他看,岂料他毫无愧色,竟说什么‘投以木瓜,报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直是说我投欢送抱,还说本来只可纳我为妾,现在文君既然相绝,亦可娶我为妻,道我既已委身于他,就是他的人了,当下就要去同我哥哥提亲!” 她越发哭得肝肠寸断,“我不想自己刻骨铭心想要托付的良人竟是如此无赖,又有什么面目去见哥哥,因此急怒攻心,就,就......”   一番哭诉听得寸心银牙紧咬,一把扯住那乌金锁链道:“这都是男人存了不良之心,诱骗无知妇孺,却作甚么要我们女子承担?他们订下规条,要我们三从四德贤淑恭谨,到头来,还要拿这些规条来杀我们!” 她气得面色雪白,手腕一翻,化出清霜剑来,拔剑就去砍那锁链!   于斯年大惊失色,待要去拦阻寸心,却被剑气震开三尺之外,直撞在墙上,眼冒金星,半天才缓了过来。寸心使了十分力气,一剑劈在那锁链之上,火星四溅,却只见那细如小指的锁链纹丝不动。这龙女当下大怒,运了真龙之气在剑上,拼尽全力一斩,剑气破空,带着风声呼啸而下,忽然一道金光自链上亮起,“哐啷”一声,将寸心的清霜剑震得脱手而出,斜斜进了黑漆漆的玄武岩墙壁。寸心吃痛,忙看手时,右手虎口已然开裂,丝丝点点渗出鲜红的血来。   于斯年忙扑过来看,一见血也惊得目瞪口呆,忙从身上扯下一块布条来为寸心包扎。绿绮这才回过神来,膝行几步来至二人面前,叩首道:“这都是我作茧自缚,飞蛾扑火罢了,三公主切不可为我伤神,绿绮承受不起......”   寸心落泪道:“你休要悲伤,我定寻得那真情之泪,回来与你解锁。” 说罢扶了于斯年起身,收了剑,便往夹道外面来。他们来时有苏婆婆提灯引路,因此尚不甚暗,此刻二人眼前漆黑一片,又无甚照明的物事,只得相携而出。一路上静悄悄的,原本偶尔遇见的鬼差一个都没有,倒显得这夹道内分外冷清诡异。   好容易出了门,寸心回望那黑洞洞的监牢,心内尚自唏嘘,于斯年却忽然松开了她的手臂,向前恭肃施礼道:“真君。”   寸心顿觉脊背发凉,回头一看,果然是杨戬负着手,面无表情的立在跟前。她因方才在牢里剑劈锁链,心里倒有些气怯,便低了头,也不说话。只听杨戬淡淡道:“你且去山腰处寻丧命司的文宋,他自会带你寻地方住下,待我回来再作道理。” 寸心一怔,正要分辩,却听于斯年应了一声,径向山上行去,走了不远,还回头看看寸心,叹了一声去了。   寸心更觉手足无措,看看杨戬,这尊大神仍是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得讪讪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杨戬也不答话,冷冷扫了她一眼,转身便走。   寸心愣住,满腹忐忑不安夹杂着重逢之喜,却又带着点被人发觉的尴尬,跟在杨戬身后亦步亦趋,左手玩着右手裹伤的布条,一不留神扯痛了伤处,“嘶”的一声倒吸一口气。   杨戬猛的站住,寸心猝不及防,差点撞在他背上,揉揉鼻子也站定,看着显圣真君转身过来,叹了一口气,执起她的右手看了看,一把扯下布条。“哎.......疼,疼,疼!” 寸心直痛得跳起来,伸了左手去拍杨戬,却怎么也拍不开他的大手,只能由着他覆着自己的右手虎口,运气于掌替自己疗伤。一时伤愈,杨戬甩了寸心的手道:“你还知道疼?”   寸心翻过来掉过去的看了看右手,喜道:“你这玄功当真厉害。我只道这是法术所伤,不能运功去疗治,却不想你一出手就愈合得影儿都不见......” 话音未落,却被杨戬一口打断:“既然好了,你还可以再砍一次。”   寸心语结,须臾会过意来,瞪大眼睛道:“我......你怎么知道?” 杨戬又重重叹口气道:“你还是这样,永远不听我的话。我叫你在西海等我,你怎么又私自跑来?”   寸心撅了嘴道:“我等了你两日都不见人影,担心斯年他们无人照料,来了一看,果然绿绮被人捉到这里,所以......”   “所以你就愤而用剑去劈那条被地藏王菩萨圣号加持的锁链!” 见寸心一发谔谔有声,杨戬也动了气,“你第一下劈时,反弹的气劲被你身上玉佩所化,你竟不知收敛,还要举剑再劈!”   “我根本没感觉到什么......” 寸心说着,忽然顿住,“杨戬,你又偷偷在玉佩上注了法力!”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   “杨戬!”寸心气的满面通红,“我说过了,我不是你的责任,不需要你分你的法力给我,我也不想时时刻刻被你知道身在何处,好像颈上系了条绳子一般,我又不是哮天犬!”   “哮天犬根本不需要我担心!” 杨戬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声音道:“你不是说,你要在我心里种一棵树?我怕你还等不到这树开枝散叶,就被你自己害死了。”   他漆黑的瞳仁在暗夜里闪着微微的光彩,西海三公主原本通身的气焰,不知为何,已经悄悄远遁到爪哇国去了。寸心把老脸皮子红了一红,呐呐道:“那日我喝醉了,说的话原是不作数的。” 她忽然想起绿绮的事,忙把苏婆婆的交代备细说了,又叹道:“茫茫人海,又去哪里寻那至情至性之人?”   杨戬凝神听罢,将墨扇“刷”的一声展开,笑道:“因缘际会皆是上天注定,当日汉钟离度化吕纯阳,亦是滚滚红尘中得见他一人天赋异。只要有缘,便自能相见。” 他摇着扇,附耳过来轻声道:“你猜错了,那玉佩是我母亲当日赠与我父亲的,其上残存些许灵气是真,却不是我的。” ☆、第 50 章   江南道,余杭郡。   余杭郡治以西,有一个不大的小镇,名叫“留下”。留下镇以梅花著称,每到寒冬腊月,安乐山上数千株梅树傲雪凌霜,有宫粉、玉蝶,亦有朱砂、洒金,重重叠叠不一而足,更有数枝难得的绿萼,碧莹莹,白灿灿,玉秀兰芳,影横疏牖,在微风中轻舒枝桠。   寸心身拥狐白轻裘,头戴一顶雪貂覆额,顶门嵌一颗榛子大的樱粉珍珠,除此之外别无妆饰。她足下一双掐金鹅黄高缦靴,手持一柄二十四骨桐油纸伞,粉光脂艳纤弱袅娜,盈盈立在飞扬的细雪之中。   寸心初到此地,因知此间有座百年古刹永兴寺,腊月初八日恰逢释迦如来成道日,寺中有无遮大会,方圆几十里的信众都要躬逢盛典,因此寸心特特赶来,想借着人多,寻找开解绿绮的至情至性之人。   此刻寸心随着人流行走在山间石阶上,刚刚被雪的青石板还不甚滑,雪花落地即融,只有落在梅树上的一点点累积起来,雪光耀目,映衬得枝上殷红莹白的梅花仿佛自雪中绽出的冰花也似。龙女本可使个隐身法,驾云而行,却一眼看见了这山寺梅花,竟不由自主散了法决,徒步拾阶而上。寸心耳边听着山间流水潺潺有声,又从花海深处隐隐飘来香气,随着轻风扑进她的衣袖,直引得人醺然欲醉。   永兴寺始建于贞观年间,当年曾有高僧在此开筵弘法,一部《法华经》引得百鸟来朝,漫天花雨,因此后人开山建寺,以彰其盛。寺内一尊三丈多高的毗卢观音金身圣像,宝相庄严,在云烟万状中若隐若现,更有八十四相壁画,下笔状如兰叶,璎珞衣带婉若当风,从不留意凡间画作的寸心竟看住了。   她仰首看得入迷,不留神被人撞了一下,回头看时,是个臂挎竹篮的女子,一身蜜合色水波纹羽纱鹤氅,头戴同色观音兜,容长脸,柳眉凤目,只可十七八岁年纪,见寸心回头,忙笑道:“对不住姑娘,我方才碰了你一下,没有伤着吧?”   寸心见她容色秀丽,话说得又温和,便也微笑回道:“没有碰着,都是香客,无需多礼。” 那女子见寸心也是单身,便攀谈起来,彼此都是年轻姑娘,一发从上香说到供品,又谈及吃食玩物女红等等,不一时便熟稔起来。原来这女子名叫秀英,三年前嫁到山下小镇的高姓人家,今日同夫君来替翁姑上香,一不留神竟与夫君走散了。   寸心忙道:“你不去寻你夫君,还在这里同我闲聊?” 秀英颦眉叹道:“其实我是特特撇了他来这殿的。” 她迟疑了一下,悄声道:“老嬷嬷们都说,这里观音灵验,我想......” 寸心回想一路上听到的窃窃私语,不由得笑了一下:“你想求子么?”   秀英红了脸,点头算是默认。寸心心里一黯——秀英入高家三年无子,家中上下就算不说什么,翁姑也未必有好脸色看,当下叹口气道:“你莫心急,该来的自会来......” 她原想说“不该来的急也无用”,话到嘴边,换成了“莫要听信旁人闲言碎语”。   那秀英越发扭捏,低声道:“其实家里倒没什么,我夫君说了,他愿意等......” 说罢一笑,脸上半是羞涩,半是掩不住的甜蜜。寸心垂下眼帘,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听那秀英又道:“你也是来求送子娘娘的吧?我们一起去拜。” 说罢携了寸心的手,一同到蒲团上跪下。寸心挣了一挣没有挣脱,只得随着秀英跪下,仰头望着低眉浅笑的菩萨像,心下叹道,“若是杨戬在此,不知又要怎样笑我。”   当日显圣真君送寸心出了地府,就被康安裕拉回三十三重天去,说是有紧要事体,不晓得如何处置。梅山大太尉低声在杨戬耳边说了许多话,寸心也听不清爽,杨戬听罢却皱了眉,往寸心的方向看了一眼,还未及开口,便听寸心笑道:“有事你先忙去,我自去逛逛就是。还是你说的,有缘自能得见,说不定就被我撞上了呢。”   此刻被秀英强拉着跪在供桌前,寸心倒有些哭笑不得——莫说她自己就是真龙之身,今生今世从未试过拜神求佛,就只说这送子娘娘要真的灵验,她直上灵山请三哥说句话就是了,何必学凡人跪倒在尘埃?正胡思乱想,秀英已经拜讫,直起身来笑道:“你倒快些,还是我罗唣。” 二人亲亲热热的挽着手一同出了殿门,只见一个青衣男子急急走来,一见秀英便道:“你跑了哪里去?叫我好找!” 说罢抬手将秀英肩上的雪珠拂去。   秀英略带羞怯的小声道:“我这不是好好地在这里么?”说罢回头看着寸心,笑道:“这是我......” 寸心抿嘴笑道:“这是你的高郎,我猜的对不对?” 秀英腼腆的一笑,遂同高生绍介了寸心,彼此厮见罢,三人便一同下山而去。   其时天色已晚,湿滑的山路渐渐结了冰,山道又窄,只得由高生前面导引,二女相跟迤逦而行。寸心自是不怕这天气,秀英却甚是娇弱,一步一滑,几次都差点跌倒。高生忙道:“我牵着你罢,不然一不小心,要跌进山谷涧中,可就了不得了。” 话音未落,只见秀英一脚踏空,连叫声都来不及发出,就向山底滚去。那高生急的跺脚,想要去拉,无奈脚下山坡甚陡,天雪路滑,他试了几次都下不去,只得向寸心道:“娘子慢行,我回去叫人来救拙荆。” 说罢撩起袍襟急急下山去了。   寸心见他走远,一个纵身便跃下山谷,她在空中四处搜寻,终于在河边大石上寻到了满面鲜血奄奄一息的秀英。寸心扶起秀英,连忙运功施救,却隐隐见远处一人,身着白衣,手持一根哭丧棒慢慢飘了过来。寸心大怒道:“白无常!这秀英在我怀中尚有体温,你做什么急着来勾魂?”   那白无常原是听闻此处有人丧命,前来锁拿的,不料到了跟前,却见西海三公主满面怒容,忙赔笑道:“公主有所不知,这生死簿上注明,李秀英寿元一十八岁,跌落山崖而死,我们也是按规矩办事。” 寸心语结,她在凡间没有几个朋友,今日好不容易遇到一位相谈甚欢的,竟然又不幸殒身!人有旦夕祸福,她想想也无计可施,只得恨恨向白无常道:“我听闻人死之后,魂魄尚有七日才入地府,你早早就来了,难道跟她七日不成?” 那白无常一躬身道:“原是不用的。只是我刚巧就在左近,因想着顺道将她带回去,就省得多跑一趟不是?”   此时秀英的魂魄已然脱出肉身,只是口不能言,在一边楚楚可怜的望着寸心。寸心见她如此,心下越发不忍,转头向白无常道:“你且先去,这女子与我有缘,我要多留她几日,到了头七你来西海提人就是。” 白无常本不情愿,可这西海三公主虽不管他,昭惠显圣二郎真君却是他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如何开罪得起?因此只一抱拳道:“公主,那咱们七日后再会。”   寸心施法收了秀英的肉身,带着她的魂魄返回西海,先将肉身交于海医疗治,又遣修竹去灵山寻广力菩萨来救秀英还阳。那敖烈一进含凉殿,也不顾秀英的魂魄在旁,一把扯了妹子道:“你又胡闹什么?杨戬也不管管你!”   “三哥!” 寸心夺了手嗔道,“说了多少次了杨戬是杨戬,我是我,” 她指指秀英,“你瞧她多可怜,家宅和睦夫妻恩爱,偏偏命不长久,你是出家人慈悲为怀,就施法救救她嘛。”   敖烈顺着寸心的手指望过去,果见秀英在旁低头饮泣,心内也觉凄凉,遂叹道:“你的心思我还不知道?你不过是看人家日子过得好,想起了自己,不舍得叫她受离别之苦罢了。” 见寸心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敖烈又好气又好笑,摇头道:“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这是都定数,我不能救她......” 他见寸心的脸“刷”的一下垮掉,只得笑道:“却可助她还阳几个时辰,去跟她的夫婿道个别。” ☆、第 51 章   寸心和秀英回到留下镇的时候已经是月上中天。长满蔓草的小石桥静静横卧在小河之上,半圆的拱形与倒影连在一处,满月一般圆润,水面上微微晃动的,是一弯细细的新月,在水波中缓缓晕染开来。   秀英引着寸心进了小巷,站在高家大门前的石阶上,刚要抬手敲门,只听院里“哐啷”一声,像是茶杯碎在地上的声音,跟着一个老人的声气怒喝道:“你这逆子!有种出门就别再回来!” 秀英手一颤,轻声道:“这是我公公。他从不生这样大的气,今儿是怎么了?” 她正要推门去解劝,又听一个老妪说道:“儿啊,你爹爹也是为你好,他......并非无情之人,不过逝者已矣,总要为活着的人打算。”   “秀英还没死!” 高生怒道,“我带人去山里找了,没有尸首!”   “那么高的山崖跌下去,神仙也摔死了!” 高翁颤颤巍巍道,“没有尸首,不定是被水冲走了,也或许是野狼......”   “爹!” 高生气得捶了门一下,“总之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一日找不到秀英,她一日是我妻子!” 说罢便开门栓。秀英一惊,忙闪在门边阴影里,看高生气哼哼出门走了,怔怔的望着他背影落泪。寸心忙推她一把道:“你还不追上去?” 秀英滴泪道:“追上去有什么用?我只有三个时辰好活,天亮就要往生,此时见了,不过徒增伤心。”   寸心急道:“你现在不追,这辈子都没机会了!孟婆汤一喝,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了。” 秀英咬咬牙,刚要走,只见门里匆匆闪出一位老妪,朝着高生方才去的方向急急追去。寸心忙也拉着秀英赶过去,刚过转角,只见高生靠坐在墙根下,捂着脸吞声饮泣,一边是刚才那老妪,想来就是秀英的婆母了。   高媪也不顾地凉,盘膝而坐,看着只顾掩面痛哭的儿子,也是满面悲戚。陪着哭了会子,高媪叹息道:“秀英这孩子没福,可怜她无父无母,既到了我们高家,我和你爹都是拿她当女儿待的。原想你们夫妻二人和和顺顺,我们也就别无所求了,谁知她嫁过来,三年都不见动静,连个女娃娃也不曾生下。” 隐在暗处的秀英听见这话,脸色不由得一灰。只听那高媪又道:“昨日叫你陪她去上香,我和你爹在家,把秋娴那边的礼给过了。原说等你们回来,我悄悄的跟秀英说一下也就是了,没想到,你们一双人去,竟是你独个儿回来的。” 寸心只觉秀英握住自己的手一紧,力道之大,几乎将龙女掐得叫出声来。抬眼看时,却见秀英脸色苍白,哆嗦着嘴唇一个字也说不出。   “你这时提秋娴又有何用!” 埋头哭泣的高生怏怏道,自臂弯里发出的声音听上去格外沉闷。高媪却摇头道:“秀英无所出,你自然要纳妾,这是迟早的事儿,就是秀英活着,也拧不过这个理儿去。” 她抬手抚上儿子的脊背,满面慈祥:“秋娴是你自幼认识的,要不是一小儿就说给了她那死鬼丈夫,说不定你如今娶的就是她了。这姑娘论身段,论容貌,都不比秀英差,她那边死了丈夫回家来住,我和你爹本来是打算给你迎进门做小的,现在秀英不在了,倒省得她闹了。”   高生一耸肩,卸掉母亲的手,抬头道:“秀英现在生死未卜,你们就说续弦的事儿,也太......” 高媪却道:“就是我说的,活着的总要活下去,你难道为秀英一世不娶么?那我们高家的香烟谁续?再说,” 她攥住儿子的手娓娓道,“你先也同意娶秋娴做小,如今不过是多添些礼。女儿嫁过来能做正妻,吴家自然是千肯万愿的。”   秀英的手已经气得冰凉,正要冲出去理论,只听高生嗫嚅道:“秀英就是死了,现在也还没过头七,我也还有一年的孝呢,等我出了服再说吧。” 高媪微笑道:“这倒不怕,先把吴家的事儿定了,出了孝期再办也使得。”   秀英再也忍不住,一步踏出去站在高家母子面前,刚说了句“你们......”,眼泪已经走珠似的落了下来。那高媪一见秀英,以为她是鬼魂,吓得一口气没上来,直截晕死过去。那高生唬得连母亲都不顾,双臂撑了一撑没有起来,只得坐着用双腿向后蹬了几下,举手挡在身前,哆哆嗦嗦道:“秀,秀英,我和娘......我们不是......你大人大量,有怪莫怪,我......” 他急中生智,翻身跪倒在地,叩首求告道:“我在家给你立长生牌位,念在我们夫妻一场,你不要害我,你,你,你,我给你多烧金箔银锞,你早些投胎,别.......” 他抖得筛糠也似,忽然听见巷口梆子响,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一骨碌爬起来,直奔那守夜人而去,口内大叫:“有鬼啊!救命......”   秀英气得目瞪口呆,望着高生一溜烟去了,低头看看昏死在地的高媪,一腔悲愤已经化为嫌恶,转身便走,走出了两步,还是向寸心福了一福道:“公主,求你送我婆婆回去,天寒地冻,她这样躺下去,要出大事的。” 寸心叹了口气,使了个法决将高媪送回小院,又向秀英道:“你不怨他们?”   秀英拭泪道:“我自进了高家的门,公婆丈夫对我都是百般容让,尽自膝下无出,也不曾说我一个字的不是。我只是......” 她的眼泪擦了又流,竟全然止不住,“我如今死去,他们为自己的儿子计议,也无可厚非,只是不想我在生时,他们就已经背着我定下了别家姑娘为妾,只将我一个人蒙在鼓内。更不想,高郎竟也......”   寸心也自叹息,原说秀英即使不能还阳,有这三个时辰,也能同夫君细细倾诉离别之情。可叹当初高生在院内严词拒绝高翁的时候,寸心还颇为感动,道他有情有义,却不想竟是这样收场。寸心当下也无可安慰,只得问道:“那你如今作何打算?”   秀英含泪泣道:“我父母前几年相继亡故,在此地也无甚亲戚,还请三公主将我送回地府,我早些饮了那孟婆汤,投胎去吧。”   寸心将秀英带至丰都庙内,又交代庙祝代为照顾导引,方怅怅离去。其时天已破晓,她奔波一夜,不免有些疲累,眼见街边早点摊子摆了出来,鼻中闻着些汤饼麦粥的香气,倒觉得肚饿起来,及至老板将碟儿碗儿摆了一桌,寸心又忽然没有吃东西的心情了。   她原想着,绿绮在绝命司中受铁链所困,需要一滴真情之泪,既然秀英与高生鹣鲽情深,若能求得他二人的泪,必能解绿绮之围。怎料天不假年,秀英骤然跌落山间丢了性命,生生死在她眼前,慌乱间,寸心竟有种秀英因她而死的错觉。若不是自己同秀英在寺中攀谈耽搁了时间,若不是碍着自己在眼前,夫妻二人不好亲密相携,也许秀英拉着高生的手,趁天色尚早下山,可能根本就不会失脚滑了下去。   想着想着,一颗眼泪“吧嗒”一声滴在面前的粥碗里,寸心忙伸手擦了,吸吸鼻子,捡起调羹舀了一勺粥往口中送。粥到唇边又放下,寸心叹一口气,起身会了钞,丢下一桌原封未动的早点就走。孰料一转身,就听见有个声音在背后道:“这点心不合口味么?” ☆、第 52 章   在这个凛冽而孤凄的清晨,寸心听见这样一把声音,恬淡,醇厚,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搪开了围绕在龙女四周的寒气,斜阳入春水般照进了她的心。寸心回头,看见那人一身玄狐大氅,料峭的寒风吹得他领上的风毛微微颤动,黑漆漆的瞳仁里流动着温润的光彩,正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   寸心脸红了一红,还未及开口,就听杨戬笑道:“天冷,穿了这么一身,倒像玉屏山上的雪兔。” 寸心横了他一眼道:“只会说嘴,那你这身呢?” 她近前把玩着杨戬大氅系带上的毛球,“这是哮天犬的皮么?” 杨戬的笑意愈深,轻轻附耳道:“你知道,这个天气哮天犬最喜欢做什么?”   “什么?”   “他最喜欢跟我上山打猎,在雪里打滚,顺便捉几只雪兔。” 杨戬带着狡黠的笑意,伸手捉住寸心挥过来的粉拳,仔仔细细包在大手里道:“穿这么多,手还冷得冰块似的。” 寸心教他看的脸上发烧,连忙抽了手道:“走吧,站在人家门前,什么意思?” 杨戬朗声大笑,携了寸心的手道:“好,跟我去武陵。”   到了武陵,却不进城,二人只在武陵城外的一处三进小院门前停下。这宅子不大,背山傍水,广袤无垠的湖面上,乳白色的薄雾还未散去,时有早起的水鸟从雾中穿过,翅尖卷起轻纱一般的水汽。天上冻云弥漫,一丝丝一缕缕,青烟也似,远远搭在迷蒙的山巅之上,女孩子的秀发一样柔软。寸心撩起狐裘,几步跑上湖边荒废已久的渡口甲板,孩子似的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叹道:“这样好所在,亏你寻得到!”杨戬在后微笑道:“这样好所在,还是托了你的福。”   “我?”   “这宅子是洞庭龙女的别院,她知道我们要来,特意备下的。”   寸心回转身,一双杏目瞪得溜圆,惊讶的望着杨戬,须臾笑道:“你少来,你擒了敖湘的叔父钱塘君,将他压在太湖底三百余年才放出,敖湘到现在还恨不得一口一口咬死你呢。” 杨戬负着手,本来高挑的身姿更加挺拔,俯仰之间英风四溢,良久方道:“你记不记得楚江王?”   “记得,在没有比他更滑头的了。” 寸心一笑,只听杨戬徐徐道:“两百年前南郡水灾,不但连累你受罚,当时的洞庭龙君也因隐瞒不报,吃了挂落。” 寸心低头想了片刻,忽然顿悟——楚江王两百多年前即是敖湘之父洞庭君,受天命治理南郡一带水系。寸心当年替杨戬顶了南郡雨灾之罪,却不想洞庭君也被株连,后来又受钱塘君带累,获罪降罚人间,以贫病转生十世,好容易挨到新天条出世,方才到地府做了第二殿之主。寸心原道杨戬同洞庭龙宫之间有怨无恩,现在想来,说不定楚江王起复也是他大神一手安排的。正沉吟间,杨戬过来揽了她肩头道:“走吧,柳毅和洞庭龙女说不定已经在别院里候着了,别让人家久等。”   杨戬料得不错,柳毅同敖湘果然一早就等在别院之中,扫庭烹茶以待。敖湘还特意准备了寸心最爱吃的无心炙和赤明香,连同金乳酥、飞鸾脍、十远羮、千金碎香饼子,琳琅满目摆了一桌子。寸心便道:“湘姐姐,我就是大肚弥勒佛,也吃不了这许多呀。” 那洞庭龙女一身银红撒花灰鼠裙褂,细腰削肩,俊眼修眉,上前拉住寸心的手笑道:“知道妹妹要来,头几天就备下了。你我姐妹见一次不容易,不像他们,常来常往的,” 她狭长的凤目瞟了联袂而入的柳毅和杨戬一眼,“要单他来,我可没那么多工夫伺候!” 几句话干脆爽利,引得杨戬和柳毅都是一笑。   寸心许久不见敖湘,姐妹间便有许多话说,当下挽了手入内室,细细诉了许多别后离愁,直说到天将过午,敖湘一拍罗汉床,叫道:“哎呀我只顾和你说话,忘了孩儿们已经下了早课,等着我们回去用饭呢。” 她略带歉意的望着寸心道:“原说请你们到龙宫里住的,是你家......司法天神,说住这里不远不近,彼此都便宜。只好委屈妹妹在别院几天,要闲了时,记得过来看我。” 说罢一阵风似的出门,拉着柳毅去了。寸心眉梢眼角都是笑意,立在门口目送他们走远,方才回至花厅,却不见了杨戬。   宅子本就不大,寸心转了两转,便在内院西南角儿的耳房外听见了杨戬的声气。显圣真君像是在和什么人置气,“哐啷”一声将茶碗重重墩在案上道:“知道哪里错了么?” 里头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小心翼翼道:“舅舅,是您说的,不拘扮成什么营生,走街串巷方便查访。还说扮成什么,心里就要想着自个是什么......” 他下面的话没有说完,嗫嚅着咽了回去。   “不错,我是说过,叫你权宜行事。” 杨戬停住,压了压火气才道:“但我说的是叫你‘像’,没说叫你‘是’!你扮成货郎,挨家挨户兜售新奇玩意儿,以此探听消息,的确是个聪明法子。但你不该耍弄法术,借此取利! 你身上还有案子要查,却分斤掰两锱铢必较起来,弄得街知巷闻,得了这个琐碎爱小的名声,将来谁敢同你交办大事?”   寸心听到这里,已知是沉香和杨戬甥舅两个在谈案情,想了想还是拔脚往回走,孰料杨戬已经听见了,开了耳房门道:“有事?” 寸心便有些讪讪的,勉强笑道:“没,我送走了敖湘他们,不见你,以为你出去了。”   杨戬回身向沉香道:“我已经同那边交代过,她们不会来催你。你既已访得孽畜下落,先不要声张,免得打草惊蛇。它在井中已愈万年,此刻下界,必有所求。它从未与人交过手,不知法力深浅,你要见机行事,不可鲁莽。” 沉香诺诺应了,又向寸心施了个礼,方才携了挑子去了。   寸心侧身让过沉香,仰头看了阶上的杨戬移时,笑道:“你这么惦记他,干脆跟了他去,也免得牵肠挂肚。” 杨戬望着沉香去的方向,叹了口气道:“他总要长大,日后要独当一面的,让他自去磕碰,好过我说一万句。”   “他这性子,要吃了亏,三妹岂不心疼?”   杨戬收回目光,落在寸心身上:“沉香虽然爱取巧,聪明却是尽有的,只是少了磨炼,也算能吃一堑便长一智。不像有的人,吃了亏也不长记性。”   寸心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嗔道:“好端端的怎么又说我?” 杨戬笑道:“我今儿一早就见你落落寡欢,那一桌子点心竟一口不动——说罢,又是什么事儿办砸了?”   西海三公主扁一扁嘴,一长一短的把余杭郡秀英和高生的事儿讲了,末了叹道:“我只道求泪不成,好心送秀英回去同夫君见上最后一面,却不料反教她窥得了高生的真意,倒惹得她伤心。这么说起来,可是我的不是了?”   杨戬无所谓的一笑:“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天教你遇上秀英,又送她回去警诫姓高的一家,自此之后,他们便不敢如此对待别的女子,也多少算是件好事。” 寸心却皱了眉道:“秀英的事完了,我却还有个绿绮在枉死城里呢,现在可到哪儿去找至情人呢?不然,” 她眨眨眼睛,“我也学沉香,扮成货郎去巡街吧。”   杨戬“喷”的一声笑开:“你扮货郎?我可没那么多钱给你赔。” ☆、第 53 章   明月小楼,寸心斜靠在阑干上举目远眺,淡淡的月光洒在湖面之上,目之所见皆是山寒波碧,浮云漠漠。晚归的渔舟横在芦花洲渚之间,雪白的船帆迎着霜风轻轻颤动,时不时一只水鸟“扑棱棱”飞过,打破了难得的静谧。   一件厚重的披风从背后罩了过来,跟着是杨戬带着笑意的声音:“你说去温酒,也不多穿些,就在这风地里站着?” 寸心没有回头,任由他的手掌自腋下穿过,将自己执壶的手包裹在内,微笑道:“你看,这景致也是绝了——敖湘真会选地方。”杨戬无声的一笑:“‘挈榼凭栏成胜赏’嘛。不过这样冷的天,‘把酒温寒夜,同看灯花结’才是正理。” 说罢接过寸心手里的青瓷莲纹壶,携了她的手一径入内。   屋外霜结寒露,屋内却满室生春,铜燎里炉火烧得正旺,一丝炭气不闻,将整间屋子烘得暖融融的。寸心去了披风,先给杨戬斟了一杯酒,自己也斟了,双手端起来笑道:“共荐菖华酒,贺汝寿万春。” 杨戬也含笑举杯,正要说什么,只听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像是有人踉跄着奔上楼来,在门口站定,喘着粗气道:“舅舅可在里头么?”   杨戬一惊,放下酒杯,几步走到门前,开门道:“是小玉?出了什么事么?” 小玉一见杨戬,慌乱的神色稍定,口气却仍焦急万分:“舅舅,沉香受伤了,你快跟我去看看!” 她越过杨戬的肩头,一眼看见寸心在内,有点不知所措,随即叫了声“三姨母”,便又望回杨戬。显圣真君回头朝寸心略带歉意的笑了一下,还未及开口,就听她道:“你快去吧,这是大事,耽误不得。” 杨戬便不再停留,伸手摄来墨扇,转身便同小玉下楼去了。行至二门上,却见寸心自后面追了来,手内捧着杨戬的玄狐大氅,亲自替他披上道:“我等你回来。”   寸心直等到天交四鼓,刚靠在榻上朦胧了一刻,耳边便听楼梯响。她只道是杨戬返来,急忙披衣下榻开门来看,却见小玉一个人上来。寸心朝后望了望,也不见杨戬的影子,只得向小玉道:“你舅舅呢?沉香没事吧?”   “舅舅送沉香回了华山。”小玉面上似有隐忧,沉吟片刻还是问道:“三姨母,炳灵公的攒心钉是不是在你身上?” 寸心不防她问的是这件事,顿了顿道:“你不说我都忘了,攒心钉是在我这里,天化借给我防身的。” 小玉满面忧忱:“三姨母能否将此物借我一用?”   寸心诧异道:“你要拿去除妖?自然是可以的。只不过杨戬不在,你独个儿去,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好?” 小玉低了头道:“三姨母,不瞒你说,我这次同沉香一起来,是替嫦娥姨母捉她琉璃井里的金蟾。”   原来那广寒宫中有一口琉璃井,此井开凿已有万年之久,水质甘冽甜美,一向由一只金蟾镇守——据说有了这井时,金蟾就在内居住了。这畜生自来安份,却不想在上月私自下界,不知所踪。广寒仙子急忙呈报了真君神殿,显圣真君见不是急务,便派给了华山的刘小英雄,一是为了磨炼外甥,二是这刘沉香同嫦娥仙子素来十分亲厚,办事说话都极方便,交托于他,无论办好办坏,广寒宫那边都挑不出理来。   沉香见是嫦娥姨母的差事,也十分落力,一接了信儿,立刻同舅舅借了哮天犬,携妻子小玉一起下界查看,一来二去,在武陵发现了这金蟾的踪迹。只是这金蟾一入了武陵地界就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再也寻不出线索。沉香只好一边扮作货郎沿街查找,一边又派小玉领着哮天犬四处探询,终于在城中一户柳姓人家找到了这孽畜。   其时柳家正在迎亲,沉香三人也不敢惊扰,便尾随在喜轿之后,扮作看热闹的闲人一路跟着,一直进了柳家的大院。这新郎倌柳海下了马,满面春风的去挑轿帘,孰料一掀开大红喜帘,竟吓得呆若木鸡。只见那轿内端坐两位新娘,肩并肩,腿挨腿,通身的衣裳首饰竟是一般无二!   柳海一脸的喜悦之情瞬间化作惊诧之色,立在当地不知所措。堂上柳家老夫妇正等着小夫妻来行礼,等了半晌都不见人影,忽听小厮飞跑进来报说这怪事,也吓得面色大变。还是柳公有年纪的人见多识广,心道无论如何先分出真假再说,忙遣人去新娘家中请胡氏老夫妇来辨认。谁知道胡家二老进了门还未张口,就见两个新娘将盖头一扯,飞奔到父母身旁,一个牵着父亲的衣襟,另一个挽着母亲的手臂,口内滔滔不绝,争着向父母诉说,都称对方是妖,自己才是真的新娘月红。   众目睽睽,都看见这两位新娘不但容貌相同,连声音也别无二致,一颦一笑无从分辨,止不住啧啧称奇。只月红的父母左右为难,心内焦灼万分,不知如何是好。人群中的沉香一推哮天犬,轻声道:“你近身去嗅嗅,那金蟾身上必有水气。” 哮天犬依言分开人群走上前去,只轻轻一闻,立时化出骨棒,指着胡母身边的那一位新娘喝道:“孽畜,我寻你多时了!”   那“月红”大惊,一把推开胡母,转身驾云便逃。沉香赶上去,在半空堵住了她的去路,笑道:“你乖乖跟我回去,仙子宽仁,必不会怪你。若不然......” 他晃了晃手中的金色小斧,“两相对打起来,我可是不会怜香惜玉的。”   “月红”见逃不了,倒也不慌不忙,从腰间抽出一把长长的鞭子挽在手臂上道:“你就是二郎神的外甥,叫刘沉香的是吧?我多年未同人动手了,不知如今神仙们打架是怎么个路数,还要跟你请教一二。只不过......” 她明眸一转,嫣然一笑道:“广寒宫的酒茶糕点全靠我护持井水才有仙滋妙味,你要是打伤了我,只怕将来仙子问起来,你那舅舅不好交代。”   此言一出,沉香便有了顾忌。他虽在中秋夜亲见杨戬带同寸心一起赴宴,却始终不信舅舅已经放下了广寒宫那人。况且他素知母亲与嫦娥仙子交好,劈山救母途中又多得嫦娥襄助,因此心内十分感佩,巴不得温柔娴雅的月宫之主来作他舅母,好让一家人亲上做亲。如今听了那金蟾所言,手上就不肯使全力,只想生擒此怪。   沉香使的是短斧,金蟾用的是长鞭,兵器长短上便吃了亏,几招下来不但近不得前,连鞭子皮儿都没有碰到一下。他只道这金蟾不过是个畜生,又在琉璃井中闭锁万年,就算有些功力,也无实战经验,却不料这“月红”看来纤弱,手上一条软玉鞭舞得密不透风,好容易得了破绽砍将上去,鞭子皮上竟一点损伤皆无,依旧通莹如贯瑟,挽之不断,斩之不缺。   沉香便有些着忙,如此虚耗下去,何时才能完功?更兼云下此刻聚集了上百个凡人观望,虽看不真切,却也知道是神仙来捉妖,嘈嘈切切说道:“听见了么?这是二郎神的外甥,可了不得呢!” 旁边那位哂道:“我看也就不过如此,这半天了,连个血光都还没见呢,净看他二人瞎忙。” 沉香听着越发心焦,这孽畜一时战不下不说,舅舅的脸面可要被他丢尽了。当下也顾不得什么单打独斗以一敌一,朝着云下呼啸一声道:“犬王小玉,快来助我!”   那“月红”见他找帮手,冷笑一声道:“什么劈山英雄,我看也是个以众欺寡的小人!” 话音未落,手内软玉鞭忽然灌注真气,一条长棍般挺得溜直,径朝沉香顶门砸了下来。沉香也不慌,抬手以斧去架,不想那鞭子中段虽然被他斧子搪住,末梢却骤然柔软起来,灵蛇一般盘上沉香的手臂,蓦地收紧,向后一扯,将沉香腾空拉起,又重重的掼了下去,直摔在地上,砸出一个深坑。沉香一口气上不来,竟然口吐鲜血昏死过去。   “月红” 满面不屑,飞下云来抬鞭便打,却被小玉一个箭步挡在身前,抬手接住鞭梢,用力一拉,将“月红”拽至左近,狠狠一掌打在她胸口。小玉本以为这一掌使了十分气力,必能将“月红”肺腑崩碎,却不想掌心击在那金蟾身上,竟似打在一块磐石之上,几乎将自己的腕骨震裂。   “月红”吃她一掌,捂着胸口“腾腾腾”倒退了十几步站定,哼了一声道:“想不到你一个弱女子,竟比刘沉香还厉害。只是你年纪浅,怕还没听说过,我这腹背皆有厚甲,就算是刘沉香那斧子劈上,也出不了一个白印儿。” 她看了看人群中望向自己的柳海,神色突然有些惆怅,“今儿是柳郎大喜的日子,我不跟你们缠斗,有种的,到洞庭湖来寻我!”    ☆、第 54 章   这里寸心听罢,才知前日杨戬同沉香商议的竟是广寒宫的差事。她见小玉眼泛泪光,心里不免也为沉香担忧,当下顾不得多想,忙拉了小玉的手问:“沉香如今怎样?” 小玉叹道:“我们送沉香回了华山,舅舅同娘拿了宝莲灯出来,正在为沉香疗伤,我怕哮天犬一人在此拦不住那怪,忙又赶回来了。”寸心便道:“你无需担心,你舅舅法力深厚,又有宝莲灯,沉香必不会有事。” 小玉收了泪道:“三姨母,我来寻你,是想借你的攒心钉去打那金蟾。”   寸心听她如此说,倒踟蹰了起来:“你舅舅不在,沉香又受了伤,你要是再......” 小玉倔强的摇摇头道:“我偷偷问了犬王叔叔,他说这攒心钉是昆仑山清虚道德真君的法宝,无坚不摧,昔日封神战中,连四大天王都抵挡不住,所以我特地去泰山向炳灵公求借,却不想他已将这钉赠了你。” 她攀住寸心的手臂央求道,“三姨母,那金蟾不过仗着皮厚,若被这攒心钉打着,一定可以手到擒来。”   寸心低头想了想,深吸一口气道:“走吧,我同你去。” 小玉张了张嘴,低声道:“姨母,你将攒心钉给我,我自去就是。舅舅......” 她绞着双手,面有难色,“我临来时曾问过舅舅,洞庭湖深不可测,我在水下又不甚灵便......”   小玉还记得,她当日同杨戬提到:“既然三姨母就在武陵,是否可以请三姨母下水帮忙查找?”却不想一向和蔼宽厚的舅舅听了这话,竟沉了脸道:“不行!” 杨戬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我神殿草头神并手下天兵天将任你挑选,需用哪个,你持我的令牌直接调遣,三公主不成。”   想着杨戬的脸色,小狐狸摇了摇头道:“舅舅说,可以请洞庭龙女协助,可我和洞庭龙宫的人不熟,是否能请姨母同我前去说说?”   寸心点头,二女正要起身,只听门扇“哐当”一声被撞开,哮天犬闯进来道:“小玉,快,柳海找到了金蟾的踪迹,就在......” 他一眼看见寸心在侧,顿了一下道,“就在洞庭湖南边的芦苇荡里!”   洞庭湖烟波浩渺,南岸滩涂上是一望无际的皑皑芦花,微风拂过,吹起阵阵飞絮,雪片一样随风轻舞,遮住了灰蒙蒙的天际。日头像一颗毫无生气的鸭蛋黄,懒洋洋的挂在空中,芦苇丛中飞起一只白色的水禽,长长的绶带一样的尾翼飘在水面之上,凤鸟一般美丽。突然一条长鞭凌空弹起,将那鸟儿牢牢捆住,猛地一拉,鸟儿瞬间秤砣也似直直坠入水底,冒了一串气泡,就再也没有动静了。   小舟上的柳海抬手朝白鸟入水的那处指了指,悄声道:“我自小就在这片水域捞鱼摸虾,哪里适合藏身我最清楚,刚才那个必是咱们要找的妖怪无疑。” 他一扫昨日的惊惧不安,此刻执棹中流,威风凛凛的立在舟头,倒似将军横刀立马挥斥方遒。小玉向柳海轻轻道了一声“多谢”,举目望着那芦苇深处,思忖半刻道:“姨母,我去将那孽畜引出来,你一见它露头,即刻发钉就是。”   “慢着!”寸心从袖中摸出装着攒心钉的皮囊递给小玉道:“我武功法力皆不如你,但在水中你却不如我,自然还是我去。” 小玉为难的看了看寸心道:“姨母,那怪的招数甚是歹毒,你轻身涉险,我怕......” 寸心微笑着摸摸她的鬓发,眼中满是爱怜:“傻孩子,你就如同我的女儿一样,姨母为你做这点事又算什么?放心,我在水中如履平地,它近不了我的身。” 说罢也不待小玉答话,纵身入水,纤细的身影如羽毛一般从容飘下,隐没湖中,连一朵水花也不见。   小玉吩咐柳海和哮天犬将船靠岸,自捏了法决,屏息静气立在半空中,目不转睛的盯着方才那芦苇丛。她直等了一炷香的功夫也不见水面有任何异动,捏着攒心钉的手几乎沁出了汗。忽然耳边只听得“咔咔”作响,但见远处湖心隐隐泛出一个白点,蛛网般向着四周急速蔓延,似潮汐而无其翻涌,如鱼群而不露峥嵘,一直到了近前小玉才看清,整个湖面竟在倏忽之间冻结在了一起!那冰层厚如磐石,在黯淡的日光下透着幽幽的蓝光,有些地方因为冻得太快,竟还保持着浪花的形状,岸边原本在风中摇曳的芦苇此刻被寒气激得笔直,芦花上挂满了冰晶,根根分明的利箭一样直指天空。   小玉不知水底情形,不由得暗自为寸心担忧,正思量要不要下去看看,只见脚下冰面轰然开裂,西海三公主矫捷的身影由冰水中一跃而出,立在云头笑道:“如何?” 小玉喜道:“三姨母好手段,如此那孽畜就走不脱了!”   寸心颇为自得的一笑:“不但走不脱,那金蟾在水底不能久持,必定要出来透气,这冰洞就是最方便的地方。你我只在不远处等候,她一出现,你便出手!” 话音未落,只见那冰洞中一道红影若隐若现,似有大鱼在水底游动,小玉忙将寸心推至身旁,轻声道:“姨母且先避避,待我来战这金蟾。”   说时迟那时快,那红影眨眼间破水而出,身上犹自带着洞口的冰碴。小玉早将攒心钉掣在手内,那钉长七寸五分,此刻熠熠生辉,似有火焰加身,冷不防被她挥手发出,如一道火箭般带着金光射向金蟾。   那金蟾甫一出水,不辨方向,骤然间被攒心钉射在胸口的檀中穴,内气漫散,五内如同火焚,营卫之气在肚腹中到处乱窜,一个把持不住跌落云端,重重摔在了冻得结结实实的冰面之上。   小玉大喜,抽出佩剑上前逼住了金蟾的咽喉喝道:“孽畜,还不束手就擒!” 那金蟾却依旧是月红的模样,梨花带雨楚楚可怜,也不看小玉,一双妙目凄然望着岸边的柳海,只是气息紊乱,一时竟不能言语。小玉见她不答话,冷笑一声收了剑,自腰间抽出缚妖索,将“月红”的双手捆好,叱道:“起来,跟我回天庭!”   那“月红”调息片刻稍稍得缓,娇怯怯开口道:“可否容我同柳郎说一句话?” 小玉见她目光殷殷,也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只得点了点头,招手叫柳海过来。“月红”见柳海来到,挣扎着起身,用缚着的双手抿了抿凌乱的头发,勉强笑道:“是我唐突,让郎君受惊了。”   柳海原道这假月红是个妖怪,不合扮作他新婚妻子的模样来害人,故而倾力助小玉他们捉妖,此刻见了“月红”这般模样,心内倒有些不忍,遂叹了口气道:“我不知你为何而来,你跟他们回去,洗心革面,莫要再犯了。”   “月红”听得这一句,已是泪盈于睫,哀哀泣道:“你原不认得我,也是情有可原。我此番下界来,得郎君这一句话,也算不枉我万年来苦苦思念于你。” 一语既出,柳海并周遭众人都愣住了。   原来这金蟾当年在凡间修炼时曾为水蛇所迫,机缘巧合被一个卖鱼郎所救,因此许下罗天大愿,要修得人身报答恩公。后来她修成太阴功法列入仙班,却苦于天条所限,不得下界寻人。如今天条改换,她到了人间,却发现当初的卖鱼郎如今已是秀才柳海,还同青梅竹马的胡月红定了亲,心伤之余,潜入月红闺房,想要以身代之。   那金蟾直哭得珠泪满腮:“不料我一至其室,便见月红姑娘正在对镜梳妆,细细一看,她果然是容貌出众秀丽非凡。我心中爱羡交加,再也兴不起杀她的念头,只得藏在她房中潜心学了一个月,不论是容貌梳妆与言谈举止都学得惟妙惟肖,待月红下嫁的那天才与之同坐一轿来到郎君家中,只求以新娘的身份见一见我的柳郎,也就于愿足矣,却不想老天连这点时间都不肯给我。” 她抬眼望向柳海,“我只有一句话要问郎君,我和月红,到底那个更美?”   柳海不防她问出这话,思量了片刻答道:“若论容貌,自然是你娇俏些。”他满面诚挚,想想又道,“我不知道前世之事,但我心中只有月红。姑娘厚谊柳海心领了,小生福薄,委实消受不得。” 说罢郑重向金蟾一揖到地。   那金蟾颌首叹道:“得郎君此言,我便了无遗憾了。” 她盘膝趺坐在地,双手结印于胸前,缓缓逼出一颗金色宝珠,又起身将此珠奉于柳海道:“这是我修炼万年所得的内丹,就此交于郎君,此丹食之可成仙,留之可富贵平安一世,也算是我给郎君的新婚之贺。” 柳海不知所措,迟疑着接过这宝珠,不料珠一离手,那“月红”顷刻间化为原型,却是一只光华灿烂的金色蟾蜍,眼似赤珠,大如书砚,蹲在冰冷的湖面上,已是不能言语。   小玉收了缚妖索,又请哮天犬将柳海妥善送回家中,方回身向寸心道:“多谢姨母襄助,我这就将金蟾送回去。” 她行了几步,心中实在不忍,又转头道:“姨母,我有句话,不知......” 寸心也尚在为方才的场景唏嘘,见她问话,忙道:“你且讲来。”   “我见这金蟾着实可怜,为报救命之恩,舍弃了万年修行。我有心要周全一二,暂且不将此事上报天庭,只将她交于嫦娥姨母私下处置,只是......”   寸心听是这话,心知小玉因顾忌这金蟾隶属广寒宫,怕自己不肯放过,遂微笑道:“你放心,她也是因爱不成才生怨怼。你既然都不追究她打伤沉香,我也敬佩她万年不忘恩情,得知柳海无心,便以内丹相赠,的确是至情至性之人。”说道这里,她的心一动,想到被锁在枉死城的绿绮,忙拿出袖中翡翠水盂道:“我只有一事相求,能否请她滴一滴泪在我水盂中,我要用这泪去救人。”    ☆、第 55 章   寸心袖了水盂,原想即刻返回枉死城,犹豫半晌,还是回了洞庭别院,心道留个字条也好。及至到了门口,她推门的手又缩了回来,咬了咬嘴唇,转身离去。岂料刚迈出几步,身后的门扇“吱哑”一声洞开,杨戬立于其内,淡淡道:“你不等我了么?”   寸心顿住:“我身上有你的玉佩,我去了哪里你都会知道,还要我等你么?”   杨戬叹息道:“你说过,不想我时时知道你的所在,所以我连你方才去了何处都不知道。” 寸心也不转身,杨戬只看见她羊脂白玉般的脖颈低垂了下去,须臾却听她道:“那金蟾已然就擒,小玉和哮天犬正送她回广寒宫。”   杨戬呼吸一滞,面上却波澜不惊:“你知道了?” 寸心轻轻的笑了一下:“对不住,我忘了,你不想让我知道的。”   “寸心,我职责所在,不能不理。”   “我懂。” 寸心抬起头,目光穿过湖面上的沉沉暮霭望向远方,“都是不得已么。”   “我不同你说是因为......”   “你无须同我交代。”寸心一口截断杨戬的话,“当日你为我夫君,尚且不曾交代过什么,今时今日,更无须费事。如今金蟾已经回了广寒宫,你倒该去跟她交代一声的。”   “你......” 杨戬气结。伶牙俐齿机变无双的杨家二郎此刻倒似有数不清的话在胸中,却只寻不到合适的那一句。昔日寸心在杨府,每有不快必定大发雷霆,杨戬初时还细细解劝,到了后来龌龉渐多,慢慢懒于此道,漠然听几句便拂袖而去,反正过几日回到家中,寸心早把这嫌隙忘到脑后了。如今杨戬想要解释,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如果说上天为官是杨戬的死穴,那么在所有能够激怒寸心的人事当中,这广寒宫之主要算得上首屈一指,自一千四百年前就横亘在二人之间,几乎所有的争吵到了最后都会与她扯上关系,以至于天长日久,杨戬都能背出寸心说过的话了。   杨戬苦笑。他原本将金蟾一事交与沉香,就是不想让寸心知道了又生怨望。广寒宫是他同寸心之间的死结,二人都曾想要奋力去解,却怎么也找不到正确的方法,徒然纠缠,倒将症结越系越死,成了包在皮肉中的一根刺,流着血,化了脓,溃烂得一败涂地。扪心自问,杨戬自己也说不清对嫦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思。在他心里,寸心既然已经入了杨家大门,妻子这个位置自然是不会再做他人想的。可是连杨戬自己也解释不了,他为什么要在苦闷之时把酒望月,将满腔郁郁化为投向夜空的殷殷目光,而不说与最亲近的发妻知道呢?   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杨戬自和离之后问了自己二百年:既然已经分手,为什么不能坦然的去追求心中的女神,为什么梦中与嫦娥缠绵过后,醒来时居然会对已经离去的寸心心怀歉意?在灌口的时候,自己不是早就觉得这段婚姻是一块撕不烂扯不断的膏药,恨不得要狠狠将它揭去才觉快意么?为什么他在南天门乍见寸心的那一刻,竟然期待她会像从前那样,飞扑进自己的怀里,叫一声“二郎”,然后挽着自己的手,同进西厢?   那一瞬间,一生多谋善断铁面无情的显圣真君无比痛恨自己的软弱和纠结。直到瑶池唔对,寸心慨然顶罪,几乎万劫不复,他才恍然大悟,自己倾尽一生想要寻找的那份灵犀和信任,原来就近在咫尺。他来不及细想,当下袍袖剧震,掣出绝世神兵,却绝望的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将刀刃横在寸心的颈间,逼着她,也护着她,一步一步走向她后半生的禁锢之地。   杨戬的一生都在失去。他留不住童年短暂的幸福,那样甘美的回忆像是被什么人撒了一把□□,辛辣的、苦涩的异味伴着残留的甜,让他每每想起,都会从喉间流血直到心底。他留不住失而复得的母亲,那天在桃山下,他哭尽了此生所有的眼泪,以母亲的生命起誓,自今往后杨戬再不会遵从命运的摆布。可谁知命运变本加厉,竟以杨戬的手来逼迫他自己——他听到三妹瘫坐在莲台之上,一字一句锥心泣血的说道:“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他引以为豪的兄弟手足被他设计,满腹牢骚负气而去。而在那之前,他已经亲自将心爱的、九天十地唯一信他的妻,囚进了深如沉渊的、不见光影的西海之极。   他的目光锁住寸心纤细的背影,只觉眼内酸涩无比——到底要用什么去献祭,才能重获命运大神的垂青,换来完璧归赵,合浦珠还?   寸心稍稍侧转头,瞥见杨戬一脸的迷茫和苦痛,就如在灌口那无数个不眠的夜晚一样,痴痴的坐在屋顶之上,眼中似有说不尽的愤懑和郁结。那些年杨戬在屋顶望月,寸心便在窗边流泪,月光像一把锋利的匕首,毫不留情的撕开她坚硬的面具,一点一点的将她胸中最隐秘的忐忑剜出来,一刀一刀割成碎片。寸心知道,杨戬只要认定了的事情就再不会更改,所以当他说“在妻子这个位置上,无人可以取代你”的时候,寸心甚至有过那么一丝丝的喜悦。可是更大的绝望随即毫不留情的击中了她——在杨戬的心里,最柔软最难以碰触的部分,永远都只属于另一个女人。   寸心是骄傲的龙族,涨得满满的自尊被广寒宫这根刺一扎,登时流出血来。她无法容忍自己的男人有所保留,因而一次又一次的想要扒开杨戬的胸膛,她想看看他的那颗心,到底刻着谁的名字。那时的她不知道,这样徒劳无功的,笼中囚鸟一样的碰撞,最终只把自己跌得遍体鳞伤,也让杨戬的心防背上一层又一层厚重的铠甲,连最初的缝隙都已经关闭。   其实,当年可怜的不止她一个,寸心在心里嘲笑着自己——杨戬这样顶天立地的英雄,连自己钟爱的那个名字都无法在太阳下坦然的讲出,为了报恩,娶了一个自己完全不爱的女人,还被迫与她相处千年,被她排揎,受她煎熬,只能暗自将一腔相思化在对月光的无限追忆之中。这样想来,杨戬怕不是比自己还要困苦?只是当初她不懂。那时的寸心仿佛一只沦陷在无边大梦里的秋蝉,梦里春花灿烂,一觉醒来已是万里冰封,自己羸弱的双翅却再也挥舞不动。   和离之后,寸心常常想起她和杨戬之间短暂的快乐时光。他们彼此折磨了一千年,痛苦是那样漫长,她却只记得那些如白驹过隙般的幸福。二百年后重上天庭,寸心原本只是想去看看杨戬,看看他是否如传说中的那样,孤寂、冷清、决绝的不近人情。这样的传闻让她的心揪成一团,无时无刻不淹没在滚烫的思念中——是,那人不爱她,一点都不。可是她却是这样执着的,明知无望也要固执的爱着他。哪怕那些“掌劈玉树”、“竖旗为妖”的话都是真的,她也愿他从此活的坦荡无虑,不再浓眉紧锁抑郁寡欢。   这样在疼痛中沸沸扬扬的心思,在瑶池之变中骤然达到了顶点——原来杨戬还在意她!原来杨戬在这样艰难的时刻,毫不犹豫的、不假思索的选择了她,将肩头担负的种种责任统统抛开,用他挺拔的身躯,护住了一心求死的龙女。即使只有那电光火石的一刻时间,寸心也觉足慰平生。就是这一点点的温暖,支撑着她挨过了灌愁海下二百年的孤凄。本来业已枯萎的藤蔓偷偷地、缓慢的、绽出一片片绿叶,待到寸心发现时,已然浓荫蔽日无可收拾。   “那么你呢,杨戬?”寸心暗暗问道,“我在你心里种下的种子,何时才会抽枝散叶,开花结果?”   寸心抬起头,努力将眼中的泪水眨回,回转身子,尽量用最镇静的声气说道:“我已拿到至情之泪,这就回枉死城去救绿绮了。”   杨戬望着她,看见寸心努力地抿着双唇,想要勾出一个微笑,却怎么也做不到。他的心忽然痛得不能自已,那一年,寸心带着泪,将自己的手从他掌中抽离,面上就是这样悲戚的笑容。杨戬想要抬手将寸心紧紧拥入怀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填补他心里那个汩汩流血的创口。他的手略向前伸了伸,还没触到寸心,就见哮天犬从天而降,高声道:“主人,我去华山寻不见你,你却在这里!”   杨戬颓然垂下手臂,由着哮天犬将自己拉至一边,悄声道:“主人,小玉已经带金蟾回到广寒宫,但嫦娥仙子说,还是交到真君神殿,等你发落,这如何是好?”杨戬看一眼不远处的寸心,皱眉道:“此事若能由广寒宫自行处置,就可不惊动两宫。若报到我处,下判的文书必然上达天听,那到时瑶池不免责怪仙子御下不严。”   “仙子说,早晚这事还是要兜出来的,不如把圈子走圆,也免得将来麻烦。”   杨戬闻言,心中倒有些了然。广寒宫的那位一向谨言慎行,此番必是听见了什么消息,知道金蟾的事遮掩不住了,所以干脆推给自己出手。他转身扬眉道:“寸......” 话未说完,却硬生生停在唇边——寸心原来立着的那处,已经是芳踪杳然。 ☆、第 56 章   无边无际的黑暗。   寸心挑着一盏鎏金水晶提灯,昏黄的光影晃动在黑漆漆的荒野上,只够把眼前的小路照亮。远远看去,这盏灯像是一只盘旋在夜空中的萤火虫,闪烁的光亮一点一点被浓墨一样的黑夜吞噬,却又倔强的不肯熄灭。   寸心不知道自己还要走多久。记忆中的枉死城就在卞城王的第六殿后十几里外。上一次来时,或许是有于斯年相伴,寸心并不觉得这十几里路崎岖,也不似现在这样难熬。此刻她的双目所及,只能看到提灯照耀的一小块地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走错方向,也不知道这条路,究竟还有多漫长。   这样的黑暗让寸心想起了灌愁海下的二百年时光。那里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亲人,只有永无止境的寂寞,连时间都似乎为之凝结。如果不是涌动的潮水裹挟着海藻,擦拭着寸心巨大的龙身,她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去。爱笑爱闹也爱哭的西海三公主从未试过这样窒息的孤凄,她的身子被冰冷的寒铁锁链缚住,镣铐打磨的不那么光滑,不用多时就已经磨透了她的鳞片,划破了她的肌肤。海水冲刷掉了寸心慢慢渗出的鲜血,盐分和着痛楚,一点点、一丝丝,渗进她的四肢百骸,无处遁逃。   赦免谕旨来的时候,寸心清醒的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她曾无数次梦到脱出牢笼,梦里每一次携诏前来的人都是杨戬,而这一次来的却是四公主。“钦此”的“此”字一出口,寒铁镣铐如冰消雪解,融化在了刺骨的海波之中,寸心悬着的身躯却已经僵直得不能移动,连海水的浮力都托不住,重重的跌在海床之上,震得四公主的耳鼓嗡嗡作响。   回到西海龙宫的寸心用了足足一年才恢复了视力。她在灌愁海下不见日光的时间太久,甫一出来,眼睛被刺目的光线一晃,立刻就痛得不能自已。修竹寻了块暗紫色的轻容纱,叠了四层,遮在寸心的眼前。敖烈则从灵山带了一截菩提树干,替她削成手杖,又打磨光滑,塞在寸心手内道:“妹子,你的路,哥没法替你走,但你若跌倒,哥第一个扶你起来。”   寸心已经想不起当时是怎样回答的,她只记得自己死命的咬住下唇,调息良久方才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海医说过,哭的越多,双眼便好的越慢。如今覆目的紫纱已经不在,她却又在同一条路上越走越远。   目不能视物的日子过得比灌愁海下还慢,老龙王生怕寸心乱走,遇见不该见的人,听见不该听的话,因此下了严命,不许三公主出海。寸心自觉像一只瞽目无明的笼中黄雀,整日被困在含凉殿,读不得书,行不得路,闲得快要生出蛛网来。龙后久不见小女儿,心疼得睡不着觉,恨不得把她能找到的所有补药都炖给寸心吃掉,乐得敖烈直说,下次见到寸心,怕不要发得像只白面包子。大太子妃怕寸心无聊,撇了摩昂太子,搬到含凉殿来与寸心同住,亲自照顾她的起居,恨得摩昂咬牙道:“母后是你一个人的母后也就罢了,现在我娘子也变成你娘子了。”   提灯微弱的光亮照见寸心面上带笑的眉眼,弯月一般好看。那样温馨的时光填满了她的心房,只是隐隐约约的,好像还缺了点什么。虽然龙宫内严禁传言,寸心还是多多少少听见了一点关于杨戬的消息。那人在华山脚下坦然引颈受戮,却又奇迹般的死而复生,原本恨不得将杨戬碎尸万段的劈山的小英雄不知怎地抱住舅舅放声大哭,而被这恶人亲手压在山下的三圣母,竟然捧出了一块改天换地的五彩美玉!   寸心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听见他负了重伤时是心痛,知道他守得云开是喜悦,及至闻说杨戬换了天条,放出了所有被囚禁的女仙,寸心胸中又是无以言表的自豪——这是我敖寸心挑中的男人,天上地下,惟此一人。   只是杨戬为什么不来看她呢?是伤重不能前来,还是整理天条分不开身?抑或是,天条也搬去了压在杨戬心头的大石,让他得以放开手脚,追求新生?寸心不知道,也不敢追问,生怕问到的结果是她最不想听到的那一个。   夜里辗转难眠的时候,身边的大嫂忽然睁开眼睛,叹了一口气道:“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讲,又怕父王知道了不乐意。” 寸心转过头,看见大嫂温和的双眼,“那天司法天神是同四公主一起来的,是父王将他挡在了西海边上,僵持了许久。他身上重伤未愈不能久待,只得独自回了天庭。”   寸心只觉胸口一阵闷痛。她不能责怪父王的无情,这是一个父亲面对伤害了女儿的负心人,所能做出的最克制的反击。她甚至有点庆幸,没有让杨戬见到了遍体鳞伤如同盲女的自己——寸心不想要他的内疚,也不屑于被他同情,一千四百年来,寸心最痛恨的就是这两样东西。   杨戬变了。他变得小心翼翼,即使不特意去感受,寸心也能体会到他的无微不至,原本求之不得的情意如今正被杨戬双手奉上,这一切就像一场不真实的梦境,他们都很有默契的不去提及那个死结,唯恐一步踏错,一切皆成泡影。   然而该来的,无论如何还是避不过去。寸心深吸一口气,慢慢举起手中的提灯,照见枉死城大门上的楹联:“此地埋骨不埋心,鬼哭谁怜枉死魂。” 她忽然瞥到天际划过一道亮光,原本死寂的夜幕骤然被奇妙的光束点亮,那光束在夜空中旋转、弯曲,跳跃成一道艳靡的彩虹,像是九天仙女挥舞着巨大的彩带,曼妙多姿,神秘莫测。   无尽的苍穹被那瑰丽的光带映得绿幕也似,光带的边际犹如水汽,弥漫挥散,带着淡淡的紫红和黯蓝,薄薄的纱帘一样笼罩在荒原之上,无风自动,摇曳生姿,晨光曙色般绚烂。寸心痴痴的望着那光,连手中的提灯滚落在地都浑然不觉。直到辉光消失,她才隐隐觉得脖颈酸痛,一低头看见脚边的灯,自失的笑了一下,蹲身去拾。只是还没触到那杆子,早有一只手将灯捡起,递了过来。   杨戬的脸庞被橘黄色的灯光笼上一层光晕,在重归黑暗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温暖,见寸心迟疑,只得携了她的手道:“走吧,我送你上去。”   寸心却不动,停了片刻问道:“你没送金蟾去天牢?”   “我放她回了琉璃井。”   “怪不得,”寸心伸手接过提灯,“你身上有桂花的香气。”   杨戬无奈的笑道:“嫦娥送了你一瓶桂花茶,我是遣人送到西海还是......”   “你留着吧。”寸心一哂,“桂花茶这样的物件,又是经你的人送去西海,只怕我父王母后见到,又不得安生了。你......不必告诉她,只替我说声谢谢就是。”   杨戬挑眉:“你不恼了么?”   寸心将提灯拿近,细细检视着水晶外壁,见没有跌碎,松了一口气道:“恼了有什么用?我恼不恼,她在你心里都永远有一席之地。从前每次都闹上一场,倒平白砸坏了我许多东西,还要我自己一一照样描补。其实后来我也想过,我这样的性子,委实算不得贤妻。”   杨戬拉过寸心的手,像是怕弄丢似的与她十指相扣,转身前行:“你从来没问过我,一个什么样的女子才算是贤妻。”   “......什么样的?”   “很久以前,我以为我想要的是三妹和母亲那样,温柔贤淑善解人意的妻子。”   “你不是一直想要那样的么?”   杨戬摇摇头:“如今我想要一个能随时随地陪我说话的人。”   寸心“扑哧”一声笑开:“你这等于没说一样——找个随时聊天的人还不容易?”   “不容易。” 杨戬叹息,“比如四更天里,忽然想到什么,我会叫醒你,而你从来都不会说:‘半夜了,乏得很,明儿再讲吧。’ 你要真的那么说了,我明日反倒不想再同你讲这些话了。有些事,有些时候,对有些人,你想一想,就懒得说了。找到一个你想跟她说,能跟她说,她也愿意在任何时候听你说的人,不容易。”   寸心住了脚,低头盯住跟前那一团小小的提灯照出来的光影,呐呐道:“你有那么多兄弟可以说。他们追随你千载有余,出生入死同仇敌忾,一定懂得很多我不懂的东西。或者还有......” 她顿住,没有再说下去。   杨戬无声的一笑。对这个世上所有的人而言,昭惠显圣二郎真君从来都是无所不能的。他想要展示给亲友、敌人,甚至是嫦娥仙子的,都是那个强大自信无坚不摧的自己。唯独在寸心面前,杨戬可以坦然无惧的放开胸怀,他知道哪怕自己不那么完美,哪怕自己偶尔脆弱无助,寸心也都会一一接受这样的他。哪怕吵过,闹过,背弃过,伤害过,他们也依旧能够放下,继续拥抱,继续相信彼此,继续携手同行。曾有一年,杨戬去东岳庙寻黄天化,一时玩心大起,也在东岳大帝的供桌前求了一签。他打开那小小的纸卷看时,只见其上一行小楷写着:“石藏无价宝和珍,得玉何须外界寻。宛如提灯更觅火,不如收拾枉劳心。”   杨戬望着眼前的龙女,一字一句的说道:“我不缺兄弟,不缺知己,我只缺你。”    ☆、第 57 章   杨戬只将寸心送至绝命司门口便住了脚。“你不跟我去么?” 寸心诧异道。   “这是你一人之功,该由你一人领受。” 杨戬微笑,“我在卞城王处等你,待你放出杜氏,我们一同去拜会泰山王和黄天化。”   “你不喜欢绿绮。” 寸心抿嘴一笑,“在五官王那里我就觉得了,你不想见她。”   杨戬垂眸:“我虽未曾见过司马相如,却见过他的夫人卓氏。当日我打猎路过成都,曾在她家酒肆小酌几杯。乍见卓氏,几乎觉得是三妹背着我从华山下来,偷偷开了这个酒肆。”   “人有相似也是难免的。” 寸心扫了他一眼道,“我和丁香就生得极像,听说小八还长得有几分似当年被你杀死的大金乌呢。”   “的确,我当日在华山脚下初遇丁香,掀开她面具的那一瞬间,险些以为是你从西海逃出来找我。” 杨戬回忆起初遇丁香的一幕,自己狠狠捉住那姑娘不安分的手,毫不留情的将她甩给老大,一腔被人窥见心事的慌乱与恼怒统统砸在了那个不经世事的小女孩身上。寸心忍不住笑开:“小八至今还抱怨你不肯怜香惜玉。”   “她不是你,眼神动作全然不像。” 杨戬也笑,那若是寸心,早就一头扎进自己怀里,哪儿还有心思琢磨他额间的天眼?   “那卓文君呢?真的长得和三妹仿佛么?怪不得人人都说她是世间少有的美人。”   杨戬摇头:“细看下来也不甚像。卓氏那时已经年过四旬,但其善解人意刚硬要强还在三妹之上。攀谈下来,她说丈夫久居长安迟迟不归,请我想办法帮她送信去茂陵。后来听说她的夫君回心转意,我事忙也就没有再去,没想到这却是司马相如因求娶杜氏不成的无奈之举。”   寸心无奈的笑笑:“人皆有向上之心,这本无可厚非。但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我始终相信有些人是无需靠巧取豪夺就能成就功名的。”   杨戬替她整整身上的狐裘,微笑道:“去吧,我在卞城王那里等你。” 寸心望着他含笑的双眼,心中暗暗叹息,这人此刻说的笃定,一会指不定什么案子就把他唤走了。她没有再说什么,只点点头,提了灯下阶去了。   绿绮却不似寸心离开时候那样悲戚,她静静的抱膝坐在石床之上,双眼望着牢门,四肢和腰上仍旧缚着乌金锁链,神情却恬淡的像刚刚午睡醒来一般。见有人推门入来,她的双眼一亮,及至看见是寸心,面上依旧带着笑,却已不似方才那样欣喜:“三公主回来了。”   寸心笑道:“看来那些珍珠果然有用,他们没欺负你吧?” 绿绮不好意思的笑一笑:“狱卒待我甚是客气,苏婆婆还亲自来看了几遭。还有......” 她顿了一顿道,“斯年每日都来探望我,同我讲他和韶音的事。”   “哦?” 寸心挑眉,“他同你讲韶音?”   “是呀,” 绿绮点点头,“韶音真幸运,有斯年这样的男子对她一往情深。我想想自己,居然为那样一个男人负气而死,直以为天下间男子都像他一样无情无耻,现在看来,却不尽然。” 寸心本想说,“与其寄希望于别人情有独钟,不如......” 话到了嘴边又止住了——杨戬常说“劝人易劝己难”,她就算此刻说得动绿绮,又能说动自己几分?   “如今且先救你出这牢坑再说。” 寸心低头自袖内取出翡翠水盂,小心翼翼的将其内所蓄珠泪倾在绿绮腰间的白铜雕花锁上。泪水本就不多,滴在那只小巧的锁上,如同沸水溅在滚热的茶炉之上,咝咝作响,顷刻就化为水汽消失不见。二女凝神看那锁,只见它颤了一颤,用手去拉时,却依旧纹风不动。   “不要急,还不到时候。” 苏婆婆喑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惊得寸心和绿绮都是身上一震,寸心回身看时,只见那婆婆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墙角,一身黑衣隐在阴影之中,只露出一张脸,惨白得瘆人。   寸心不免有些着恼:“婆婆,您不是说有至情之泪就可解锁,现在又说‘时候未到’,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那婆婆面上毫无表情,冷冷的语调像钢锉一样磨人:“公主急什么?你要救的人都不急。”   寸心讶然,回头看绿绮,她倒是真的一点焦虑之色皆无,只拉着寸心的手轻声道:“三公主,不妨事的,横竖也就五十几年。我在琴中住了七百余载,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寸心还要争辩,只听牢门“吱哑”一声被人推开,于斯年怀抱古琴一脚踏进来,不防看见寸心在内,大喜过望道:“我说牢门为何没锁,三公主,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又有何用?” 寸心赌气道,随手将那翡翠水盂往地下一丢,“我为了这泪,差点同人打了一架,不想竟然派不上用场。” 偏偏那水盂坚硬非常,摔在地下还弹了一弹,慌得于斯年急忙上前去拾,口内道:“公主何苦砸这哑巴物件,若砸坏了......” 他走的急,不留神绊在地下的乌金锁链上,踉跄了一下,几乎跌倒。   于斯年那边一脚带在锁链上,将它扯出老远,绿绮这里只觉身上一松,腰际悬着的白铜锁“咚”的一下坠落在地,险些砸在她雪白的脚背上。她惊得直跳起来,只听四肢腰际的链子“叮当”作响,须臾全数脱落,一挨地面就化进了脚下的青石板内,仿佛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三人惊喜莫名,半晌才想起去看立在角落的苏婆婆,可她却已同来时一样,连那翡翠水盂一起,无声无息的消失在黑暗中了。   绿绮喜得含笑带泪,上前拉住于斯年的手道:“多亏你,我又可以重见天日了。” 于斯年倒有些尴尬,挣脱了她道:“还是三公主奔波劳顿,替你取来至情之泪,不然就凭我的力道,哪里卸得掉这锁。” 寸心也不以为意,在旁笑道:“我看绿绮这段时日倒把性子磨淡了些,多亏你日日开解于她,向你道声谢也不为过。”   绿绮这才又同寸心见礼,笑道:“我是公主的人,公主哪儿能把我丢下不管呢?” 她快活的像个小姑娘也似,“这些时来,每日听斯年抚琴,音曲清和宛如天籁,不觉心开神悟,恍若重生——倒还要谢谢那些鬼隶,不然我到哪里寻此佳音?”   寸心望向于斯年,见他窘迫得手足无措,只得笑道:“走吧,还没在这里住够么?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闷都闷死了。”   下了山,寸心停下脚步,回望着伫立在山巅的枉死城,那青黑色的玄武岩城墙背后是漫天红云,金霞万道,殷红的日光给巍峨的城头披上血色的轻纱,最高处的塔尖被耀目的日光侵染吞噬,淹没在金红色的火焰之中。寸心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去迎接一个这样的清晨,是激动,还是感慨,抑或两样都有?她似乎永远也摆脱不了这般夹杂着喜悦的、难熬的疼痛,直是心曲千万,由来难诉。    ☆、第 58 章   “于先生,”杨戬似乎是第一次这样郑重的同于斯年讲话,“先生高义,为救令阃不辞劳苦,遇挚友落难也能不离不弃,杨某着实敬佩。此去都市王处还要经过一殿,我与内子送你们过去就是。” 他话虽说得和蔼,却还是拘得于斯年出了一身细汗,忙拱手答道:“多谢天神。但能救得内人,于某万死不辞。只是......”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口,“若能请公主将绿绮带回西海妥善安置,似乎更好,她跟着我,天长日久毕竟不妥。”   杨戬笑而不语,只将手一让,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刚出门,便见绿绮挽着寸心的手过来,一看到于斯年,绿绮忙抛了寸心上前道:“斯年,你心口疼的好些了么?是我疏忽了,只顾伤心,忘了你在地府里魂魄为阴气所侵,以后我每日都替你作法就是。” 寸心见于斯年面有难色,刚要上前说话,却被杨戬一拉,笑道:“天不早了,我们启程吧。”   沿着忘川逆流而上,河岸上开满了大簇大簇的红花,鲜血凝成的毡毯一般铺满了紫黑色的土地。一叶孤舟缓缓游走在这条被花海映成赤红色的河流之中,仿佛徜徉在炙热的熔岩里,满目所见,皆是天火。   寸心收回刺痛的目光,怔怔望着被微风鼓动的纱帘,帘外船头上的绿绮正坐在于斯年的身边,赤裸的双足浸泡在清澈的河水中,享受着乍暖还寒的惬意。她轻声吟唱着不知名的小曲,一双皓腕在玲珑翠袖间若隐若现,若不是此刻在船上,只怕立时就要蹁跹舞起。   “我不该带她来。” 寸心低低叹道。她看向对面的杨戬,那人在微微颠簸的舟中半跏而坐,一手撑在膝头,怡然自得的支颐听曲。这样的闲适看得龙女心头火起,抄起手边的蒲团扔了过去:“人家这里忧心忡忡,你倒适意得很!”   杨戬抬手接过那蒲团,变坐为跪,俯身过来将那蒲团当做靠垫,结结实实垫在寸心后腰,笑道:“舱板硬得很,垫上些就不那么吃力。” 他温热的气息扫在寸心耳边,倒似一泓冰凉的清泉,将她满心的担忧洗得干干净净,满脑子只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怔了片刻,寸心才道:“你只会打岔,人家同你说正经事呢。”   清源妙道真君又拿起一个蒲团垫在寸心的腿上,一偏身枕在上面,调整了一下姿势,合眸道:“说罢,我听着。” 寸心恼得照他胸口擂了一拳道:“杨戬!” 她一出口便觉得自己声音大了些,忙朝舱外望了一眼,所幸于斯年同绿绮都不曾听见,遂小声嗔道:“叫人看见......”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杨戬将寸心的手捉住,把玩着她葱尖一样莹白的手指,笑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担心绿绮对于斯年一往情深,又怕于斯年把持不住。” 寸心一愣,心里似有还无的愁思被杨戬这么直白的说出来,她自己倒有些赧然。“也许是我多虑了。” 寸心呐呐道。   “你带于斯年一入地府的时候,我就同你说过,各人命途皆有缘法,不是人力所能轻易改变。” 杨戬依旧合着双眸,语气却不似方才那样轻松,“此生故彼生,此灭故彼灭。你既已起了头,现在才担心,不嫌晚了点么?”   “我......” 寸心被他问住,低头想了想才道:“我想,趁还没怎样,送绿绮回西海也使得。” 杨戬不答话,将寸心的手包在掌心,按在胸前,缓缓道:“她在此处,你便无需为照料于斯年费神。何况因缘已种,送走她,就能断了她的念想么?你太小看绿绮了。或许,你也太小看于斯年了。”   寸心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也觉得说无可说。她的手掌覆在杨戬胸前,掌心传来他强健有力的心跳,伴着船底汩汩的水声,竟让她觉得莫名的安心。舱外船头,绿绮的歌声宛转悠扬,隔着纱幕若隐若现的飘了进来:   “荷叶生时春恨生,   荷叶枯时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长在,   怅望江头江水声。”   迷津渡口,黄天化一身大红箭袖锦袍迎风而立,笑吟吟的看着寸心搭着杨戬的手臂下船。见他们一下甲板,黄天化即刻命人捧过两杯酒,迎上前来笑道:“血池一别,不觉年余,下官甚是思念真君。今日大人贵脚临贱地,一定要多住几日,让我聊尽地主之谊!”   杨戬未及答话,寸心已经笑着上前,伸出一根纤纤玉指戳着天化的肩胛道:“你当的好官,越发油嘴滑舌起来!还不快给我收了这些陈词滥调,没的听着恶心!” 黄天化朗声大笑,说道:“话可以不必说,酒却一定要喝。” 他来回打量着杨戬同寸心,一脸促狭道:“我听见哪吒说,杨师兄在北俱芦洲受了伤,有人严令不许饮酒,不过......” 他指指盘中的胭脂红釉杯,“我这可是上好的松醪酒,埋在后院一千多年也不舍得动,听见你们来,特意起出来待客的。要不,三公主替他饮了吧?”   话还未说完,杨戬自寸心身后伸出手来取了一杯,不由分说塞进天化手内,又取一杯自饮了,笑道:“如此我先干为敬。你既舍不得饮,这杯算我请你的。” 黄天化一时愣住,只见寸心在一旁抿嘴笑道:“请君入瓮。” 他想了想,也只得忍着笑一饮而尽,又道:“在昆仑时我就斗不过他,如今他位高权重声震九天,唉......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 这最后一句已经是带了昆戈腔唱了出来,逗得在场众人忍俊不禁。   说着便往里让,寸心低声道:“天化,我听见你府里那戏班子有位姓施的姑娘,色艺双绝,改天请出来我们见识见识。” 那黄天化像是被针扎了一下,跳开一步才道:“我家里那位告诉你的?”   “她不说,我就不许知道了?”寸心哂道,“我同你自小玩到大,你那性子还能瞒得住我?” 她狠狠剜了天化一眼,从腕上褪下一只玉镯,连同攒心钉一并递了过去道:“兵器还你,这镯子是永泰公主叫我带与你的——她说了,已经不恼你了,叫你还回去吧。” 黄天化一头袖了攒心钉,又将那玉镯举起看了看道:“瞧罢咧,等我忙过这程子再说。”   “你......” 寸心气的直想捶他,却被杨戬一把拉回身边,轻声道:“我们要在此地盘桓几日,有的是说话的功夫,你何必急在这一时。” 寸心横了他俩一眼,自入房去更衣,临关门前,只见黄天化扳住杨戬肩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什么,杨戬瞟他一眼,又迅速的朝寸心望了过来,面上竟难得的红了一红。   “一丘之貉,在一起也不知都说些什么。” 寸心暗暗啐了一口,“砰”的一声将门关起。她在船舱内坐得身子僵直,一见松软的卧榻便倒了下去,原说小憩半个时辰就起身,不想一觉醒来已是掌灯时分。   寸心朦胧间只觉得榻前有人,挣扎着开眼看时,却是杨戬坐在榻边,怔怔望着自己。“我要同泰山王去一趟血池。” 摇曳的烛火在他脸上投下半明半暗的阴影,一时竟看不清神色。寸心听见“血池”二字,心里忽然忐忑起来,手臂一撑半坐起来问道:“又有恶鬼逃逸出来么?”   “放心,只是去巡查一下。” 杨戬的声音很软,低低的喉音在胸腔里回荡,意外的带着暖意。寸心只觉得身子倦的很,一时支撑不住,复又躺下,由着杨戬替她掖了掖被角,转身去了。   “下次再也不坐船了。” 寸心迷迷糊糊的想着,又沉沉睡去。 ☆、第 59 章   寸心一觉醒来,只听墙外隐隐丝竹声,忙梳洗了出门看时,只见隔墙的排演场上,一个青衣老生手持一根马鞭,满面为难之色,凄然唱道:   “......白虎大堂奉了命,都只为救孤儿,舍亲生,   连累了年迈苍苍受苦刑,眼见得两离分。   我与他人定巧计,到如今连累他受苦刑。   开言便把公孙兄问,小弟言来你是听:   你若是再三地不肯招认,大人的王法不容情。   手执皮鞭将你来打,你莫要胡言攀扯我好人......”   唱得婉转细腻哀痛难当,她还待听时,只听黄天化“腾腾”几步走上前来叱道:“停停停都给我停!” 他抬手止住操琴的乐工,板着脸向那老生道:“你唱的太软了!程婴这时候不是孤苦凄清悔不当初,他那份‘悲’里带的是怒和怨!他本是一介寒医与世无争,为大义冒死入见庄姬公主,救走赵氏孤儿。奸贼屠岸贾为搜遗孤要杀尽全国的婴儿,程婴无奈,才与大夫公孙杵臼商议,用自己的儿子替换了赵氏遗孤,又同公孙杵臼约定,由程婴到屠岸贾处告发杵臼私藏孤儿。这里屠岸贾要程婴亲自拷打公孙杵臼逼问婴儿下落,你是程婴,心里应当带着委屈、无奈还有悲愤——你本是一腔热血,如今背负万千骂名不说,还要亲手痛打挚友,再将独生儿子送与仇人剁为肉泥,你只用陈大官上坟的心去揣度怎么行?” 他一脸郑重,说得字字铿锵,末了道:“须知慷慨就义是极容易的事,忍辱负重活下去却是难上加难,心里尽自苦不堪言,还要做出与故友恩断义绝的样子,悲愤交加,字字泣血,要带着真怒、真恨,懂么?”   寸心不觉听住了,心下也是感慨万千。杨戬在天庭为官四百余年,一头要应付玉帝淫威,一头要周旋王母擅权,一头迎着至亲好友鄙夷的目光,一头还要背负着世人皆曰可杀的骂名,含垢忍辱委曲求全,孤身筹划着改天换地的大事,恰似暗夜独行,茫茫不知前路,假使当时身便死,这其中的惨切又有何人能说?   如今水落石出,人们都传颂杨戬的智冠群雄算无遗策,只有寸心知道,杨戬紧张的时候,会紧握双拳,手心里冰凉精湿全是冷汗。三界都说杨戬铁石心肠,喜怒不形于色,只有寸心知道,杨戬曾经因为太过欣喜,激动得一脚踢在门槛上,生生磕坏了一只木屐——寸心是个女人,她的心里装不下三界众生天下大义,她管不了别人怎么看杨戬。寸心只知道,杨戬从来不是万能的神,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男人,一个一想起来,就叫她柔肠寸折愁思如织的男人。她心里惦念杨戬在血池彻夜未归,又不知向谁去问,一时间心乱如麻,连日影移动都没察觉出来。   天化说着,一转头看见了寸心立在日头底下呆呆听着,忙走过来笑道:“我们戏班子排演,吵醒你了?” 寸心勉强笑道:“没,平日里总见你嬉皮笑脸,这番听你说戏,倒觉得你颇有宗师风范。” 天化哈哈大笑:“你这是损我呢吧?” 他到底叫寸心捧得兴起,转脸笑道:“孩子们,略换换妆,给三公主唱一段《惊梦》!”话音一落,十几个生旦净丑得了军令一般,有的傅粉涂唇,有的调琴弄弦,不一时一个女伶轻垂舞袖宛转唱道: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   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雲偏。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   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   不堤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端的是歌有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姿,饶是寸心一腔愁思,也看得心旷神怡耳目一新。她盯着那旦角移时,轻声笑道:“这位就是施姑娘吧?这眼神身段,倒难怪你乐不思蜀。” 黄天化被她说破,不好意思的一笑:“环肥燕瘦各有风味嘛。” 他看了看一脸嫌弃的寸心道:“我忘了告诉你,你带来的那个男的,于......”   “于斯年?”   “对,于斯年。”黄天化正色道,“今早他忽然晕倒,还好下人及时报与我知。” 寸心听见于斯年有事,忙忙起身,却被黄天化一把按住,笑道:“放心,我已经用随侯珠给他暂时镇住了。这里已经是地府第七层,越向下戾气越重,之前一直有你那张琴护着,要不去枉死城那样怨气冲天的地方,只怕他还撑得住。我今日运功探了他元神,你现在送他出去,在凡间将养几个月,就不怕有性命之虞了。”   寸心哪里还坐得住,急忙来到于斯年房内看时,只见他面色苍白,虚弱的靠在大迎枕上,绿绮正坐在一边伺候他喝药。见寸心进来,绿绮放下手中药碗道:“公主......” 一句话未说完,眼泪已经走珠儿似的滚落下来。寸心见了,也顾不得伤怀,上前把住于斯年的脉,片刻方道:“随侯珠虽灵验,终不是长久之计。斯年,我还是送你回阳间吧。”   于斯年白的没有血色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意:“公主,我不怕魂飞魄散,只要随侯珠能撑到让我寻见韶音就行。” 寸心还要说什么,身边绿绮抢道:“我知道有一种法子!” 她咬了咬下唇道:“我记得楚服说过,若能以秘术勾动阴阳,偷窃横死之人未尽之魂魄,便可为人续命。”   “住口!” 寸心变了脸色喝道,“这是逆天的巫蛊之术,楚服已然万劫不复,你竟然还想盗用他人魂魄,你活够了么?” 绿绮被她吓得一颤,停了一停却笑道:“三公主,不会伤到他人的——我自己就是个横死之人啊!”   寸心一时不能答言,却听榻上的于斯年道:“绿绮姑娘,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于某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却有一腔热血,不寻得爱妻誓不回还。但这是于某自己的事,我不愿连累他人,你已经死过一遭,三公主历尽艰辛从枉死城里救你出来,不是为了要让你轻生的。”   绿绮还要说什么,被寸心一把拉住,几步出了房门立定,只听她道:“你听我说,我刚刚脱困的时候,也是神魂不稳,累月不能成眠,母后曾遍采西海毗湿沙花,以朱砂为引,和着青黛甘草胆星等物制成丸药与我服下。你不要急,在此地好好照顾斯年,我回西海去采些来便是。”   寸心一进麟德殿,便见龙后跪坐在窗前插花,忙上去请安问好。那龙后看也不看寸心,纤纤玉手只拨弄着鲜红欲滴的海石榴花,又从边上拿起一朵并蒂三支瑞莲,口内喃喃道:“老了,不中用了,连朵花都插不好,怨不得不招人待见。”   寸心心道“惭愧”,在母后对面端正跪了,叩首道:“孩儿不孝,一向少在母亲面前侍奉,让娘替儿担忧了。”   龙后放下手中花,叹息道:“寸儿,自小你是最省事的,不像那三个混小子,整天价惹是生非。怎么到了婚姻大事上,就这么任性——那个杨戬到底有什么好?让你在他这个坑里栽了又栽,跟着他,爹娘也不要了,兄长也不要了,到最后连命也不要了?” 说到这里,她声音里已是带了哽咽,“娘不求你嫁个有本事的男人,娘只想你平平安安、高高兴兴,冷了有人添衣,饿了有人添饭,难道这也不成么?”   “母后,您跟父王都知道了?” 寸心低头搓弄着绣带,头也不敢抬,上次回来的时候原说在西海多住些时日,因绿绮私入地府,竟连父王母后的面儿都没见就匆匆赶了回去,这一次回来,却还是为了别人的事。寸心偷偷抬眼看着面前含泪的龙后,心头也不禁酸楚起来。她在孽镜台上照见父母的情形,一望可知自己当初私奔给家里添了多大的忧愁,如今父母年事已高,自己不说承欢膝下,竟还要他们为自己牵肠挂肚。想着想着也是一阵心灰,不由滴下泪来。   龙后见她伤感,也自悔话说重了些,拭泪道:“唉,说了你多少次,你也就是个不听。放心,你父王还不知道。他要是知道,早就带人去把你捉回来了,还能让你在外头瞎跑?” 她一边拿起手边的银剪替手中花儿修剪枝叶,一边瞟了寸心一眼道:“说罢,又有什么为难的事儿?” ☆、第 60 章   灌愁海,西海极深之地。   寸心站在万丈深渊之侧,脚下是黑黝黝的、深不见底的海沟,峭壁上嶙峋的石块锋利得好似鲨鱼口中的牙齿,一层层密密麻麻,仿佛随时可以撕碎一切误入其中的生物。   这深渊之下,就是西海三公主困锁了两百年的愁城。当年缚住她的寒铁链就是自这里伸出,蜿蜒向下不知几远,死死的吊住她的四肢和身躯,让她不至再沉下去。海沟两边壁上都是冰锥,越向下水温越冷,不用刻意去想,也知道沟底必定是更加尖利粗壮的冰柱,若真的跌了下去,只怕是龙神再世也无法逃出生天。   “二百年,我居然还没疯掉......” 寸心喃喃自语道。当日心如死灰,只觉这样下去生不如死,倒不如一径坠了下去,身死魂灭来的干净。   “说什么呢你?” 忽然肩头被一个人重重拍了一下,惊得寸心一颤,几乎失脚滑下悬崖。那人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将她拖回边上道:“哎......我就碰你一下,你也不用跳崖吧?” 寸心回头看时,只见黄天化一手叉腰站在身后,脸上笑得玩世不恭,眼里却是十二分的关切。   “你如何知道我在此处?” 寸心定了定心,开口问道。天化笑道:“杨戬走时,交代我好生照顾你,我排完了戏,眼瞅不见你竟溜了。再一问,那姑娘说你回了西海。” 他看看荒芜的海床,疑惑道:“你只是回来取毗湿沙花入药罢了,跑到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做什么?”   “毗湿沙花五百年一开,当年母后为了给我安魂,命人翻遍了西海收集它的花朵,如今所剩无几,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人迹罕至的灌愁海了。” 寸心叹气道,“但愿这里还能剩下几株正在花期的毗湿沙草。”   天化向四周望了望道:“这里除了砂砾就是石头,哪有草?”   “深渊下有。” 寸心小心翼翼的往前挪了一步,又似心有余悸的站住,“我当年被囚在这海沟之下,满目除了冰锥就是海藻,其间就有毗湿沙草,花开红如丹霞,虽然幽暗却一眼可见。”   黄天化也探头向下看了一眼:“这下头乌漆墨黑的,亏你怎么忍了那么多年。” 他束了一束腰间丝绦,伸手道:“拿来。”   “什么?”   “你手中的夜明珠啊!” 黄天化挑眉道,“你不给我拿个珠子照明,我下去怎么看得见花?” 寸心不料他要亲自去,忙道:“这是我的事,你不要插手,你在上面给我看着就......哎!天化!” 她话还未说完,就见黄天化一把夺了她手中的夜明珠,一个箭步纵身跃下海沟,远远传来他的声气:“你在这下面还没待够,老老实实给我等着!”   寸心又好气又好笑,满心感动的看着天化的身影没入茂密的海藻丛中。孰料不过多时,她只觉足下海床晃动了一下,接着听见一阵阵闷雷似的巨响由远及近滚动而来——海震!寸心脸色一变,她几步奔至崖边朝下张望,只见悬崖壁上生着的海藻微微颤动,石缝间发出“咔咔”的挤压声,时不时有碎石跌落。她只顾看,不防骤然间一股强劲的海流扑面涌来,直将寸心推出一丈开外,跌在地下。寸心大惊,往日她在深渊之下也能感到海床震动,但那震动都只掀起些微波澜,并无大浪,如今这震非同小可,竟然能卷起如此巨浪,可见其来势汹汹。寸心越发焦急,也顾不得危险,探身向下高声喊道:“天化!快上来,有海震,下面危险!” 连喊数声都不见回应,她心急如焚,刚要下去查看,只见脚下的海藻丛向两边一分,一只手攀住裸露在外的石块,黄天化露出都是泥土的眉眼笑道:“叫什么叫?耳朵都快被你震聋了!”   寸心松了一口气,几乎坐在地上,忙伸手拉住他道:“快,这海震来的不善,我不要那草了,我们快走!”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剧震,海波翻涌,直卷起一股巨大的漩涡,将二人拖拽着向下扯去。黄天化本不会水,全凭指尖捏着的避水诀,如今脚下无所依凭,见寸心死死拉住他的手臂,努力对抗着漩涡,急道:“你个笨蛋!快松开我,自去就是!”   寸心急的迸出泪来:“要走一起走!我......” 她未及说完,手臂就被一块碗口大的砗磲碎片划出一道血痕,尽自疼得咬牙,却也不肯放手。黄天化恼得额上青筋直跳,刚要去掰她的手指,只听身后一人沉声道:“闭气运功,足下用力踩水!” 天化听得是杨戬的声气,不由得心头一宽,忙依言行事。杨戬一手抓住天化腰上丝绦,一手拉住寸心手臂,足尖借力在崖壁上一点,带着二人破浪而出,一直向海面浮去。   一踏上松软的沙滩,黄天化还略撑得住些,寸心已经双膝一软跪坐在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黄天化看一眼远远站着的杨戬,摇摇头,半蹲下来笑道:“你就这么点儿胆子?当日我被高继能一枪当胸穿透,也没吓成这样。” 寸心听不得这话,一发带着哭腔骂道:“你还敢说!你刚才要是上不来,我就,我就......” 她只哭个不住,黄天化无奈,只得向怀中掏出一物,拿给寸心道:“你且看这是什么,再哭也不迟。”   寸心拭泪看时,只见他掌中托着一物,通身紫黑,叶片卷曲如螺,心中抽茎,高两寸余,花分六瓣,红如石榴,中有黄蕊,如珠如宝煞是好看。“毗湿沙花!” 寸心喜出望外,待要去取那花,一眼看见天化指甲缝里的污泥,忍不住心内一阵酸热,一把抱住浑身湿透的黄天化放声大哭。   黄天化被寸心抱得死紧,又不敢回抱她,扎煞着双手,杀鸡抹脖子似的朝一边的杨戬使眼色。显圣真君叹了一口气,慢慢踱过来,将寸心自天化怀里接过,轻轻抚着龙女的后背道:“你只顾哭,耽误了时辰,还怎么救人?” 寸心抽噎着住了声,低低道:“我们走吧。”   “我就不跟你们入地府了。” 黄天化抹一把脸上的汗,笑道:“我家去看看,好久没回去了。” 说罢招来一朵祥云,飘然而去。寸心不解其意,只听杨戬在旁叹道:“他方才几乎丧命,此刻心中最想念的自然还是永泰公主。当日从封神台中出来,别人都是额手相庆彼此道贺,唯独他,只向姜师叔施了一礼,就匆匆赶回家去看娘子。”   寸心收回目光,低头道:“可他后来还是纳了妾,惹得永泰公主大发雷霆,如今又看上了......” 她缓缓抬眼看向杨戬,“他说‘环肥燕瘦各有风味’......男人是不是都是这样,永远不知满足?”   杨戬哑然失笑,一手覆在寸心臂上的伤处,沉吟半晌方道:“我父亲说过一句话:‘喜欢是放肆,相爱是克制。’ 我也是很多年以后才明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看着寸心湿漉漉的长发,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灌愁海下情形——在那样漆黑的深渊之下,寸心被囚禁了二百余年。这龙女生平最怕黑,当初在灌口,若杨戬不在家,寸心必要留一盏灯才肯睡,只怕醒来面对无边的黑暗。可是她,为了一个弃她于不顾的男人,心甘情愿的被锁在那样的地方,独自熬过了七万多个日夜。杨戬想象着寸心受难的样子,和早些时血池内恶鬼哭号的景象重叠在一起,不觉胸中一阵气血翻腾,喉头一腥,竟似涌上一口血来,又不敢吐,忙偷咽了。    ☆、第 61 章   空气中弥漫着硫磺燃烧的臭气,灰白色的烟雾刺得人眼酸痛难耐,血红色的、蒸腾翻滚的熔岩湖上不时冒出巨大的气泡,来自地狱最深处的愤怒和郁结不停的浮上来,肆无忌惮的在湖面炸开。玄武岩铸就的血池边沿被满溢的熔岩漫过,黑一块,红一块,如同一条巨大的花斑蟒蛇,带着龟裂的皮肤,缓缓四处爬行,吞没着一切能够触到的东西。   杨戬飘在半空,冷冷看着脚下的一队队亡魂走向他们最终的牢笼。这些都是罪孽最为深重的死灵,经过前面九殿十七层地狱的试炼,最终被分发到血池,准备用他们残破的血肉去领受三界最残忍的惩罚,直至天荒地老。   当年沉香大闹地府,只来得及砸烂前面几殿附带的小地狱,并不曾深入血池。杨戬不能想象,若这里的恶鬼被放出,将会在三界掀起多大的波澜,或者说,若血池浸泡的恶鬼全数逃出生天,那么三界九州是否还能存在,都是未知之数。   “啪!” 一个硕大的气泡被铁黑色的巨浪抛起,在杨戬身前不远处崩开,血滴一般的熔岩泡沫裹挟着恶臭扑面而来,被杨戬的护体神光一挡,飞溅着四散开去。显圣真君缓缓降下云头,落在血池岸边,朝角落里一间低矮的茅屋走去。   屋外的空气被熔岩烤得咝咝作响,茅屋内却清凉如早春的清晨。焦黑的木料搭建的卧榻之上趺坐一位胡须稀疏的老僧,干枯黑瘦得像是被风干了也似,一见杨戬进门,双目微启,呐呐道:“来了。” 一旁蒲团上端坐的泰山王黄飞虎忙起身笑道:“真君,我同地藏王菩萨在此候你多时了。”   杨戬朝他一点头,转身又向地藏王打了个稽首道:“菩萨,昨日你我合力将猰貐封印在血池之下,怎么今日那血池还是翻涌不息?” 地藏王面无表情,晶莹剔透的目光在眼睑下流动,凝视着面前丰神如玉的显圣真君,轻叹道:“妖兽已然伏法,但真君的心魔尚在,如之奈何?”   杨戬心里“咯噔”一下,袖内的双拳已然悄悄握紧,面上却不动声色道:“菩萨说笑了,杨某何曾有什么心魔?”   那地藏王菩萨笑道:“你不能修无常想,尽断一切诸结,即便纵火燎原,心内亦如杂草横生,除之不尽,如何不是心魔?”   杨戬格格笑道:“菩萨,我此刻所见诸相非相,眼前却不是如来,你佛家讲“法尚应舍”,何况非法?”说罢手腕一翻,竟掣出三尖两刃刀向那老和尚刺去!不料一招使出,那茅屋、地藏王并泰山王“砰”的一声化为滔天烈焰,须臾焚烧殆尽,只剩下杨戬自己立在血池中央,双脚浸泡在炽热的熔岩之中,连护膝银甲都支撑不住,一片一片化成铁水。   他只觉周身炽热,被赤火烤得口干舌燥,抬眼只见血池岸边一个袅娜的身影婷婷立定,将袍袖向天一挥,一阵清凉的细雨淋撒而下,杨戬顿时如浴甘霖之中,燥热立解,他刚想道谢,却见一只硕大的兽角自熔岩湖中慢慢升起,另一只残存的断角上还带着黑色的碎片,两只灯笼也似的眼睛红得鲜血一般,死死盯着杨戬。   那猰貐竟然还未死!杨戬下意识的去摸刀,却发现三尖两刃刀并不在手中,他一低头的功夫,只听耳边风声响,那妖兽血迹斑斑的巨爪已经横扫过来,堪堪自他腮边擦过。杨戬闪身让过这一击,猰貐的尾巴便已扫到,杨戬躲避不及,后心已经中了一下,他闷哼一声,当时喉头一甜,一口血激射出来,喷在滚烫的熔岩之上,瞬间化为白烟。   那妖兽见他受伤,狞笑着扑过来,张开血盆大口便咬,杨戬双脚被粘稠的熔岩包裹,半分不能挪动,见它扑来,急忙将真气全数运在右手,对准猰貐的左眼用力挥去,却不料眼前飞过一人,直直撞在猰貐耳边,直将那妖兽巨大的头颅推开数尺,那人自己却控制不住身形,“扑通”一声重重落入血池之中,一触湖面,即刻被熔岩烧得火人一般。   “寸心!” 杨戬的胸口像是被大石重击了一下,那纤细的身影和惨叫声分明是她,可自己却根本拔不出脚,只能看着猰貐将熔岩扑腾得四处横飞,一步一步走向重伤的龙女。这妖兽到了近前,却不张口,只高高抬起前爪,照着寸心的胸口狠抓了下去......   杨戬“唿”的一下坐起,身上的中衣已经湿透,头上细细的汗珠汇聚在额角,又轻轻滴落在他的肩头。房内窗明几净,依旧是暮冬光景,方才却原来是场梦。   昨日将寸心送回泰山王处,杨戬就自回了三十三重天的真君神殿,说是交代公务,其实是不想寸心知道自己身上有伤。梦里那猰貐已在昨日被杨戬压入血池深处,又有地藏王菩萨封印加持,此刻正在熔岩湖底被烈焰焚身,怎么还能伤得到寸心?   杨戬披衣下榻,趿鞋时,赫然发现自己胸前一片濡湿,殷红的血迹在雪白的中衣上凝成一滩,显然方才在梦中又吐了一口血——幸好寸心不在。杨戬掐了个指诀,将身上衣物和染血的褥单全数换掉,又挑了一件团花绫锦黑袍穿上,方才拿了墨扇出门。   他匆匆赶到地府,寸心却不见了人影,急忙寻了人问时,那仆役也说不清爽,只道三公主昨日一回来就被绿绮姑娘拉着说话,出来又转去于先生房内,结果待了一刻工夫,竟然是哭着走的!杨戬心下愈加着忙,他在下处寻不见寸心,只不知她昨晚又去了哪里,以致此刻还未回来,幸而她身上玉佩尚未示警,因此只得又出了地府,默运神识去寻她踪迹。   其时正是人间的上元佳节,天至傍晚,街市上处处张灯结彩火树银花,龙灯狮子舞得热火朝天,大人拉着孩子,丈夫挽着妻子,扶老携幼熙熙攘攘,将武陵城挤得好不热闹。杨戬却顾不上看,只急着催动云头向城外别院飞去。   院内全不像有人来过的样子,一丝灯火也无,冷冷清清,连远处城内的爆竹声都能隐隐听见。杨戬一路走进去,直至最里一进的小楼上,仍未看到寸心的身影。楼上房门是虚掩着的,杨戬望着黑洞洞的屋子,迟疑了一下,还是踏了进去。他的靴子一落地,就听里间有人抽了一口气,颤声问道:“谁?”   杨戬顿时一颗心落地,松了一口气道:“寸心,是我。”   龙女不答话,杨戬挑帘进去看时,竟一时没找到她在何处,定了定神再看,才发现寸心裹着狐裘,抱膝坐在榻边的几子上,将头深深的埋在双臂间。杨戬深吸一口气,慢慢走过去,靠在她身边席地而坐,伸臂将颤抖着的寸心笼入怀内。   寸心哭了一阵,大约是累了,轻轻将头倚在杨戬肩上,抽噎道:“绿绮死了。”    ☆、第 62 章   昨日寸心拿着毗湿沙草回去的时候,正赶上绿绮在于斯年房中抚琴。   “……飒飒秋风生,愁人怨离别。   含情两相向,欲语气先咽。   心曲千万端,悲来却难说。   别后唯所思,天涯共明月……”   绿绮的歌声在凛冽冬日响起,伴着铮錝的琴音,如雾如霜,虚幻缥缈,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让行色匆匆的龙女停住了脚步。   待她唱罢,寸心才要入去施法,却见绿绮抱着琴从斯年房中退出,一见寸心来,忙拉着她走到隔壁房内,掩了门笑道:“这下斯年再也不怕地府的戾气了。” 绿绮的脸色灰败的枯叶一般,寸心从未见过她那样萎靡,面上神情却又是那样欢喜。   “三公主,”绿绮的双眼闪着璀璨的光芒,“方才趁你不在,我偷偷施了法术,今后我就真的是个琴灵了。”   “你不是本来就寄身琴中么?” 寸心有点迷惑。   “不一样的。”绿绮答道,“我用了楚服的七星斗罡诀,将我的爽灵、幽精二魂打碎揉进琴音,送入了斯年的眉心灵窍。如今他的神魂皎皎明明,如月在水,不会再受地府的阴气所伤了。”   “你,你如今只剩胎光一魂,如何挺得过剩下的路程?”   “没了爽灵幽精,我熬不过一刻工夫。” 绿绮虚弱的笑道,“三公主,我知道你不想让我同斯年一起。我也知道,他心中根本没有我,只有那位卢姑娘。对我而言,这本是件极悲哀的事,但我见他对妻子一往情深,又不由自主的为他高兴——我七百年前就该死去,今日为他镇魂,也算是我这一生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她渐渐生了青筋的手拉住寸心的衣袖,昏耄的双眼带着祈求望向寸心,“我不想让他看到我衰老的样子。求你,不要告诉斯年我去了哪里,我在琴中,琴随着他,我愿足矣。”   已然化成白发老妪的绿绮神情委顿,佝偻着腰跪坐在地上:“三公主,我陪了你五百年,比任何人都清楚你的心思,此番永诀,临去有一言相告。” 她看着颓然坐跪倒在尘埃的寸心,一字一喘道:“我记得真君大人看你的眼神。爱一个人,就像纸包不住火,是藏不住的。他爱不爱你,你自己知道。如果你错过机会,你的这颗心迟早会像我的皮肤一样满是皱纹。” 渐渐变得透明的绿绮微笑着拍了拍寸心的手背,“去找他吧,不要再等了。”   寸心在青砖地上痴痴坐了许久,方才从身边拾起古琴,那琴上韵沼内有一颗泪滴样的痕迹,像是用烧红的烙铁在上面烫出的一般,深深刻进琴身。绿绮不要于斯年知道,可是寸心又要怎么跟他解释绿绮的突然消失?   “绿绮回到琴中了,是么?” 于斯年嘶哑着嗓子问道。   寸心的手一颤,不知如何回答,只听他轻轻叹道:“我摸到这张琴的时候,就已经觉出来了。” 于斯年的手指在琴上轻挑,“叮咚”几声,竟像是砸在了龙女的心上。“我不懂法术,可是她唱的歌,弹的琴,都比往日不同。”   “斯年,是我回来迟了,没能拦住她。”   于斯年摇摇头,努力忍住眼中的泪水:“对于我,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活着。活着,就有明天,有了明天,我就有机会同韶音在一起。绿绮耗尽她的精魂,不也是为了让我能够好好活下去么?”   寸心昏睡了一天一夜,她睁开眼的时候,杨戬正背对着她,跪坐在案前批阅公文。他一径搦管摛章,直到一摞案卷批完,才将毛笔小心翼翼的放下,仿佛怕吵醒寸心似的,轻轻转过身来,见她醒了,遂笑道:“睡了这么久,饿了吧?有敖湘送来的点心,我去拿些给你。”   “我不饿,倒是有些渴了。”   杨戬忙斟了一杯茶送在寸心手内,又将自己的外袍从架上取来披在她的肩头。寸心呆呆的坐了片刻,低头饮了一口茶,才道:“我那日离了地府,去真君神殿找你来着。”   杨戬挑眉:“竟无人报与我知!敢是他们横加阻拦?”   “没,我没近前。” 寸心起身将茶杯递给杨戬,像是还没自梦里完全清醒过来,“我远远的听他们说,卞城王听见你受伤,给你送了一颗玄芝,被你骂了,还连人带盒子扔出了神殿?”   杨戬顿时有种被人偷窥的恼怒,心道回去要好好整治这班草头神才是,口中却笑道:“你听错了,我并未受伤。卞城王原是我在灌口时的属下,后来在岷山除妖不幸身死,我上天之后保了他做判官,之后累功升迁,竟做了一殿阎王。枉死城是他治下,你在其中多受慢待,他送来一株湍濑玄芝赔礼,我便收下了。谁知拿来一看,那盛紫芝的,竟是九鼎之一的青州鼎,此鼎虽为人间帝王所铸,毫无神力,却向来是天子所用。玉帝对我本有戒心,屡次试探,那卞城王公然将这鼎送至真君神殿,此事若传了出去,玉清宫与我定然更生嫌隙。”   “不是说玄芝有瑕疵么,卞城王被你当众呵斥,又罚了俸,撵了出去?”   杨戬诡谲的一笑:“我将他罚了半年的俸,过几日找个由头让他立一功,再还给他就是。”   寸心也是一笑即收:“我知道了,你既要显得洁身自好,也不能太扫下属的脸,说到底你还要使他们——不能维护下属,谁肯死心塌地跟你?”   杨戬望着案边以手支颐的寸心,心头似喜似悲,喜的是寸心玲珑剔透,自己的心思一点就通,难过的是当年自己如何不能感悟,若他二人早能如此相知,也不至愤然和离,两败俱伤。正思量间,却听寸心叹息道:“那日金蟾的事,你做的原没错,是我想左了,还望你大人大量,不要计较。”   杨戬立起身来,绕过桌案坐下,执起寸心的手道:“你我这个心结由来已久,是我避重就轻不肯说明,才让你念念不忘如鲠在喉。” 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深吸一口气道:“天化倒是教了我一个法子,说是拿来哄女人百试百灵,可我总觉得,你我之间的嫌隙,仍旧要摊开来——我终究是欠了你一个交代。” ☆、第 63 章   “交代么?”寸心婉然一笑,“那你说,我听着呢。”   杨戬的大手包裹着寸心的柔荑,轻声道:“在灌口时,我对嫦娥并无非分之想,我那时只盼有人能体贴我心思,温柔相待,如我父母般相敬如宾。以我本心,却从未想过要同你分开,甚至以她取代你的位置。后来......”   “后来的错事,是你我联手铸成,谁也怨不得谁。”寸心垂眸叹道。   杨戬拍拍她的手背:“及至上了天庭,诸事一时纷繁庞杂,远比我当时想的多上百倍,肩生六臂也忙不过来,由此万分怀念在下界的日子。”   寸心一哂道:“从前是美人如花隔云端,现在是含露仙姿近玉堂,你还怀念从前做什么?”   杨戬叹了一口气:“我幼年时,嫦娥仙子就已经飞升,在三界广有盛名。我年少时孤苦无依,也曾得她多方庇佑,自然但有苦闷,就觉得唯有她才能够开解。她在我心中一直是高洁的女神,且对后羿一往情深,使人敬佩,若当真移情与我,倒会让我觉得问心有愧,是对女神的亵渎。后来上天为官,我也曾认为,若三界之中只有一人懂我阳奉阴违之举,那就应该是她。我彼时举目无援,心中万千思绪又不能对人言讲,看到她,如同漂泊汪洋中见到一枝浮木,顿生亲近之意,只盼她能做我知己,让我诉一诉胸中苦闷。那时觉得,若能得她一缕怜惜,那么即便来日为改换天条以身相殉,也算不枉此生。不曾想她却和旁人一样,以为我趋炎附势,是势利小人,都不肯正眼看我。”   寸心还是第一次听杨戬亲口讲到他对嫦娥的感情,原来那些年,所谓“竖旗为妖”,“得其真心死不足惜”的话竟都是真的。只她在灌愁海下辗转二百余年,生死都已看淡,以前只是计较杨戬爱不爱她,到底为了什么娶她,现在听杨戬如此披肝沥胆,倒觉得从前的自己可笑,用尽全力所逐的皆是镜花水月无根草木。这些以前听起来锥心刺骨的话,现在听在耳内,竟似与自己毫不相干,此刻虽然眼内酸涩,心却不似那般痛了。当下冷笑道:“你之前说,四更天想找人聊天,一定是半夜去找人家,吃了个闭门羹吧?”   杨戬凝视她道:“我虽与你千年夫妻,于情爱一道,却是极愚笨的。有些东西,捧在手里的时候不觉得它好,及至离了它去,才知道原是不可再得。我一心只道夫妻就该像我父母那样,琴瑟和鸣心意相通,后来才知道,夫妻之间,是否心有灵犀并不重要。”   “不重要么?”   杨戬摇头道:“我在狱中提审织女的时候问过她,牛郎本是一介凡夫俗子,他哪里会懂得天之骄女的自在和尊贵?织女那时笑着回道:‘他的确不懂。但这九州万邦黄泉碧落,唯有他一人,无需懂我,即可信我。’ 后来玉帝发现南郡之事,千钧一发,是你站了出来。我从未对你提过一字这事的来龙去脉,你却在知道的一刹那,就已经决定同我站在一起。”   那时的杨戬,被众人鄙夷,被兄弟嫌弃,连仰慕之极的仙子也不能明白他的苦心。那样腹背受敌的时刻,是他以为定会恨自己入骨的寸心站出来,用柔弱的双肩替他抗住了最沉重的一击。   寸心撇嘴道:“是啊,我也不知道怎么脂油蒙了心,就跳出来了。”   杨戬将寸心拢入怀中,抚着她的秀发道:“在西海边上,我送你离去,当时真想再去砸了天庭,扯了我婆娘家去,过从前那样不问世事的日子。”   “不问世事么,不是丢杯砸碗?”   一言既出,两人相视而笑——当初在灌口大家都以为这样的日子不过也罢,却不料分别经年历尽风雨,竟还是那段时光活的最适意自然。   寸心抬起头,深深望着面前这个男人:“杨戬,你真的放下了?”   杨戬抬手将她的额发别到耳后,长叹一声道:“杨戬一生行事,有许多都是伤天害理倒行逆施,为之死上千遍也不为过的。好容易挨到与沉香决战,他一斧劈来,我彼时只觉如释重负,这一切终于要有个尽头了。但在华山脚下伤重不支之时,我却始终放不下一个人。”   寸心苦笑:“那人总不会是我吧?”   “说来你也许不信,我不怕死,为母亲、兄弟、手足,甚或是三界大义,我可以不择手段,又何惜七尺之躯?但杨戬从来没有为什么人活过,我那时想,若尚有一线生机,我会为你活下去。”   寸心讶然道:“我一直以为,我只是你的责任。”   “你现在也是我的责任。”显圣真君笑道。   看寸心愣住,杨戬柔声道:“有爱才有责任。父亲若不爱我们,怎么会替我们挡刀?母亲若不爱父亲,怎么会甘愿被压桃山?我若不爱你,那我这一路行来,又是为了什么?”   这一句话,寸心等了一千四百年,于今真真切切的从那人口中说出,分明应该是件令人喜悦的事情,可寸心却忍不住哭了出来。   杨戬笑着将龙女腮边的珠泪拭去:“只一样,神殿里有许多好酒,都是不能再得的陈酿,你待我回去整理一下,将它们妥善埋好,这样你日后若是同我生气,想砸,自管尽情去砸别的家什,我也不怕。”   “我倒不如你那些酒?”寸心带着哭腔嗔道,顺便将鼻涕眼泪一起抹在了杨戬的肩上。   杨戬不以为意,微笑道:“......我将它们放在一处,你若实在想砸,也省得再到处找,只是砸的时候小心,仔细割了手。”   满面泪光的寸心听着,不由得也是一个莞尔。她知道,杨戬若是想定了什么事,就会一直做下去,是生是死都绝无半点迟疑,她过去的一千四百年里都在苦苦追寻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而今胸中却已经没有了从前那样烈火焚心一般的执着。寸心只笑自己,若当初能有这份洒脱,又何苦将彼此折磨得痛不欲生?   “我现在,可算交代清楚了么?”杨戬笑问。寸心点点头,靠在杨戬肩上,听到他忍着笑道:“那就可以照天化说的做了。”   “做什么呀?”寸心一脸茫然,看着杨戬将手托在自己的后脑,一双带笑的桃花眼微微眯起。   “灭口。”他笑着说。   “什么?” 寸心瞪大双眼,看着杨戬的鼻尖越来越近,她能清楚的听见他的呼吸,细密轻柔,安静得像是怕吵醒什么人。杨戬的双唇很软,上好的绸缎一般,带着冬夜的凉意,轻轻的在寸心的樱唇上辗转吮吸。寸心双臂藤蔓一样缠在杨戬的腰际,眼角尽是春桃之色,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像是沉浸在一场世间最美好的梦境,舍不得醒来。她只觉得心口一凉,齐胸襦裙的丝带已经被杨戬拉开,一只手探进交领,沿着她的锁骨向肩背拂落,整件鹅黄短襦向后滑去,松松的搭在她的臂弯上,裸露的肩膊被清冷的空气一激,由颈至胸起了一整片小米粒样的鸡皮疙瘩,原本白皙的皮肤由内至外渗出一缕酡红,像盛开的海棠,又仿佛融化的胭脂。杨戬微笑着松开手中的丝带,上面系着的玉佩坠着刻丝散花绫裙,“咚”的一下跌落在茵席之上。龙女呼吸一滞,只觉身子忽悠一下,双脚离地,已是被杨戬拦腰抱起放在榻上。   寸心举臂环住杨戬的脖颈,将他缓缓拉低,一只手攀上他的宽肩,顺着肩胛慢慢下滑,在后腰上找到了那个微微凹下去的小窝,她满意的用指尖细细描摹着那里的形状,手下肌肤传来的温度如冬日暖阳一般和煦,还没转上一个圈,就被杨戬一把抓住小手,举过她头顶,按在了枕上。他低下头,一双星眸中烟水朦胧,透出细碎璀璨的流光,像是凝视着稀世珍宝一般目不转睛。寸心蓦地想起,杨戬自朝歌回来的那一晚,似乎就是这么专注的望着自己,可是直到今日,她才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夫妻:   一对相爱的男女,用手臂将对方紧紧拥住,以最柔软的腹心一寸寸贴近,承受着彼此沉重却甜蜜的身躯,水乳交融,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寸心清晨醒来时,杨戬还在她身后酣睡,沉重的手臂搭在寸心的腰上。龙女的一缕秀发落在他腮边,惹得他皱了眉轻轻躲避。寸心想起昨夜,她发髻上摇摇欲坠的玉簪,在后颈挣扎了那许久,终于还是认命的掉落在榻上,又被杨戬极不耐烦的一手扫落榻下,“叮”的一声磕在脚踏上,也不知碎了没有。她想起身去找,却被杨戬自后一把捞住。   “别走。”杨戬带着厚厚的鼻音在她身后咕哝道。   “我不走。” 寸心想要推开他,“我的发簪昨晚掉了,我去找找”   “不用找了。”杨戬的手臂毫不放松,“那根玉簪已经碎了,我怕你踩到,捡起放在了案上。”   “啊?”寸心回头看着依旧合眸的杨戬,“那我怎么绾发?”   “你可以用我的。” 杨戬将她按回怀里,在她肩上找到一个位置,满意的将下巴放上去,沉沉睡去。   寸心被他胡茬扎得痒极,却不想动,手指来回描摹着他小臂上雄健有力的肌肉,竟然也朦胧有了睡意。隐隐约约,她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母亲扶着她的小手练字,薛涛笺上一行歪歪扭扭的小楷写着: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第 64 章   恍惚间,时光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灌口。那一年杨戬自朝歌凯旋,风尘仆仆的站在杨府大门外,看着寸心乳燕投林一般扑入自己怀里,又旋风一样卷着自己回了卧房,绛红色曳地长裙浪花一般在灰色的甬道上翻涌,带起一路薄薄的烟尘。   十四年的等待,寸心已经忘记了新婚当晚的龌龉,刻骨的思念潮水一般将她淹没,杨戬的归来就如同一座远方岛屿上的灯塔,在孤寂的大海上,为独自漂泊的寸心照亮了归家的路线。她紧紧握着着他的手,好像过去的十四年来从未放开似的那样自然,及至入了内室,寸心才有些赧然起来,红了脸道:“我......我好像把他们都丢在外头了,你甚至还未同三妹讲句话呢。”   杨戬却笑起来,自闭了房门,转身道:“不妨事,我既然回来,又不急着走,有的是说话的功夫。” 说罢便卸甲。寸心上前帮他除了髹漆皮胄,又脱去了短勒乌皮靴,将长大的披风三折两折叠好放在案上,笑道:“这黑色耐脏,远看也不显,如今离近了瞧,全身都是灰。” 说着从云龙纹樟木箱笼里取出杨戬家常穿的圆领袍子递过去,催着他脱换。   杨戬久在军中,所见皆是攘臂呼喝的须眉,何曾听过这样娇俏的软语温言,当下也不知怎地,脱口笑道:“你是想让我换衣裳呢,还是想看我换衣裳?” 寸心脸一热,袖子一甩嗔道:“你小声点儿没人当你是哑子——没良心的,一句话不说就走了,在外头那许多年,也不知写个信回来。” 一语未尽,已经声带哽咽。   原来杨戬新婚当夜与寸心大吵一架,在院中凉亭歇了一晚。隔天早上回房取甲胄的时候,看见寸心除了珠冠散了发髻,合衣歪在榻上睡去,眼角却还噙着泪,因此并未将她唤起。待寸心惊醒,追出房门的时候,只看到杨戬同梅山兄弟们驾云远去,却连道别也未曾有过。杨戬这十四年东征西讨,每每想静下心来写封家书的时候,总是不知从何说起,写不了几个字又涂了,待要写给三妹问问寸心情形,又怕寸心听见自己只给三妹写信,又恼了起来,后来战事吃紧,杨戬不是远路催粮就是孤身陷阵,更不愿把这些血肉横飞的事情告诉她们姑嫂,因此伐纣多年,竟是一字音信也未通过。   此刻见寸心伤感,杨戬也是一阵自责,只得将衣袍放下,近前轻声道:“是我的不是,你莫要哭了。” 寸心背过身去不理他,只用袖子拭泪。杨家二郎顿觉手足无措,三妹自幼也爱哭,却从不执拗,每每杨戬一服软,她就自寻了许多理由替二哥开解,兄妹俩再无嫌隙可生。寸心却不一样,她生就一副不依不饶的性子,凡事都要刨根问底得个明白,岂是轻飘飘一句道歉能够糊弄的了的?杨戬想了想,新婚那晚确是自己不妥,只得柔声道:“寸心,你我夫妻一场,你心里若有怨我处,只管说出来就是,这么哭,哭肿了眼睛,出去人家要笑话的。”   “夫妻?”敖三公主气不打一处来,“我除了冠着你家的姓,还有哪一点跟你像夫妻?” 她转过身来,伸出一根笋芽般的手指戳着杨戬肩头道:“你跟我拜堂不过十二个时辰就走了,一去就是十四年,亏得我是神仙,要是寻常女子,早都等得发白齿摇红颜枯槁了!我一个人留在此处照料偌大杨府,从你妹子到家下仆役,一日三餐洒扫庭除,哪一处不得亲力亲为?你倒好,连个字纸都不写来。” 她杏目圆睁,字字咬金断玉,“你要是贩夫走卒也就罢了,亏你一身九转玄功,又养得好鹰犬,就忙得连个传信的功夫都没有?”   杨戬怔住,他只说了一句,寸心就倒了核桃车似的说了这么一大篇,听来也觉得寸心不易,只得赔笑着说了句“辛苦娘子”,谁知话未说完,就听寸心冷笑道:“娘子?我倒不知我哪里像你娘子。十四年了,我们连圆房都还没......” 话未说完,寸心自己也愣住了,扁一扁嘴,面上带了羞意,自低了头不语。   寸心只顾垂泪,却不防杨戬挨身过来,执起她的手温声道:“自今日起,我哪儿也不去了,专一在家陪你。” 寸心只觉得他手心老茧磨的自己刺痒,想要抽手出来,却不料杨戬已经抚上她的脸颊,轻轻吻了上来。   西海三公主坐在洞庭别院的妆台前,看着铜镜里漶漫不清的自己。这一晃,就是一千四百年过去,她的容颜依旧是当日的模样,眼内韶光却已经不复当日的热切与青涩,若能时光倒流,真想永远停在杨戬回来的那一天。她听见身后榻上的杨戬转身,知他已经醒了,遂收了心,将长发拢到肩头笑道:“你且说,如今我的头发怎么办?”   杨戬笑着趿鞋下榻,几步走过来,按着寸心的肩头相了相,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支银簪来,递与寸心道:“你看这个怎样?” 寸心接过看时,却是一支鸳鸯戏莲镂花簪,花枝交错、翻转掩映,一对小巧的鸳鸯穿梭其间、栩栩如生,登时喜道:“簪子我见过无数,这样精美的倒是不多。” 她忽然想起什么,仰首看着杨戬道:“你一个男人家,身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杨戬失笑:“我就知道你要问!” 他取过那银簪,将寸心的头扶正,也不知使了个什么手法,将寸心几可委地的青丝轻轻绾起,一头将银簪插入其间固定,一头道:“这是你一千五百岁整寿的时候,我求了西方将作大神与你亲手打的,只是当时......” 他顿了一下,没再说下去。寸心也是一阵黯然,“当时”他俩正为是否上天为官的事争吵,杨戬丢下一句“做司法天神的代价就是休了你”,拂袖而去,自然也就没有再提生日的事了。   两人默然移时,还是杨戬笑了笑,半蹲下来偎在寸心肩头道:“虽然晚了些时,这簪子却果然还是在你发间最好看。” 寸心笑着横了他一眼,又向镜中端详了片刻,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问道:“你这天神当的真正好,连替人梳头都学会了!”   “你想到哪儿去了!” 杨戬被她一激,坐倒在铺着长绒毡毯的地板上大笑了一阵才道:“三妹当年只有八岁,每天早起闹着让我替她梳头,我足足梳了四年,她才从邻居王妈妈处学会了新鲜花样,嫌我笨,不要我帮忙了。”   寸心抿嘴一笑,还要说什么,却听门外有人轻轻叩了几下道:“寸心妹子,可起身了么?”    ☆、第 65 章   杨戬在天庭为官凡四百余年,见过西海龙王的次数屈指可数。在四海龙王里,敖闰原是最不出挑的一位,东海的敖广因是大哥又是族长,每每龙族大事咸决于他,其他三位只是从旁参赞,以南海的敖钦最为古板,北海的敖顺最为性烈,倒是这位西海的广顺王,要么闭口不言,要说,就只一句“唯大哥马首是瞻”,然后其他两位都是一脸“就知你是这话”的表情。   眼下敖闰端坐在花厅东边上首的大圈椅上,见杨戬进门,也不起身,只将手边梅花小几上的茶碗端起,用碗盖拨了一拨浮沫,低头啜茶不语。寸心被敖湘留在楼上说话,偌大的花厅里只有杨戬独自面对这须发皆白的老龙王,杨家二郎忽然有种小时候打烂了花瓶,被父亲叫进来等待惩罚的错觉。   敖闰用眼尾一瞥,看杨戬自进了花厅,站在地下朝自己抱拳一揖,却并不开口,心里自叹了一声,整整衣衫起身道:“老龙不知天神驾到,失礼。” 说罢将手一让,请杨戬上座。显圣真君却甚是谦和,仍请老龙王归了上位,自坐在他下首,待仆役献了茶,杨戬一个眼风扫过,花厅大门便被合上,一个闲人不见。   敖闰清清嗓子才要说话,只见杨戬在座中一欠身道:“音障已下,殿下若有话说,杨戬洗耳恭听。” 他此刻只散穿一件团花绫锦黑袍,略带苍白的容色被这黑锦一衬,越发显得芝兰玉树渊渟岳峙。老龙王原本一肚皮光火,见了杨戬,不知怎么气焰就矮了三分——他份属地仙,不过是每隔几年上天庭奏报西海年景并行雨诸事,随班觐见两宫,再至真君神殿领训,平日里公文来往,司法天神那一笔极漂亮的颜书倒是常见,要论单独同杨戬说过的话,却还不及当年在西海抢亲的时节多。他原以为,杨戬见了他这不速之客必定极不耐烦,虽不至像当年那样,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却也不会如此和颜悦色,如今见他这样,倒有些猝不及防。   敖闰端起茶碗又饮了一口,还是缓缓开口道:“天神,老龙此来,是想带小女回西海去。” 杨戬的手下意识的一握,却握了个空,才想起下楼的时候没带扇子,遂笑道:“殿下如何得知我们在此处?”   敖闰却不答这话,只拱拱手道:“老龙这个女儿极顽劣不服管教,一向只在海中折腾也就罢了,不想此番闹到地府去,还让天神无端受累,实在过意不去,因此特来将她带回,也免得天神再费心思。” 杨戬垂下眼帘,沉吟片刻道:“殿下说的哪里话,寸心去地府,是为了我们的一个朋友,并不是胡闹。”   敖闰“嚯”的起身,急速踱了两步才道:“天神,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件事。” 杨戬要说什么,却被他抬手止住,“天神既然布了音障,老龙也就实话实说——你二人如今身份有云泥之别,委实不应如此纠缠不清!”   杨戬便也起身道:“殿下说的是。此间事了,杨戬便请旨具礼,至西海提亲!”   敖顺愣了一下,随即摆手道:“齐大非偶,西海不敢高攀,你若当真请了圣旨,我西海自然不敢不从,只是我这女儿已经跌过一次,我实在不愿她重蹈覆辙。老龙只求我这唯一的女儿能平平安安高高兴兴,就是不嫁人,老龙也养得起她一世!”   “殿下......”   “真君且听我一言,” 敖闰一口截住杨戬的话:“我有三个儿子,却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寸心幼时极少受委屈,若偶尔有了,回来扑到我怀里痛哭一场也就完了。后来她年纪渐长,遇了不遂心的事,怕我们难过就死撑着不说,可是我们两千余年父女,我怎会不知她心里难过?寸心不说,我也不问,我就带她去扬州,去苏杭,吃尽天下美食,变着法儿哄她开心。直到那一日,她带你来西海,指着你同我说:‘父王,我找到了,就是这个人,我此生非他不嫁!’ 我知道我的女儿长大了,不再是我膝头坐着的小龙女,眼睛里只有老爹爹一个人了。我虽不愿寸心跟你去,却也希望女儿得偿所愿终身安乐。你若到了我这个年纪,有一个她这样的女儿,你就会明白——她从我手里走出去,就只能幸福,没有别的路!”   “那么你呢,杨戬?你给了她幸福么?”敖闰不再唤他“天神”,原本苍老浑浊的双眼里闪着逼人的精光,杨戬忽然觉得这位从来都战战兢兢唯唯诺诺、能不见就不见自己的老龙王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他甚至能看见敖闰唇边钢丝一般的龙须迎风轻颤,那张嘴仿佛下一秒就会喷出炽热的火焰,将自己烧成飞灰。   杨戬早知敖闰愤懑,如今当面说出,心里却还是忐忑不安。他当年惨遭家变,自谓是毕生遗憾,若能时光倒流,即使粉身碎骨也愿一家人团圆重聚,可寸心却是被自己生生从家里带走,分离千年不得与挚爱的家人见面。初时寸心抱怨感叹,杨戬还有些许愧疚,天长日久便觉厌烦,终于有一日冷冷道:“西海只要认我这个女婿,杨戬自有办法,叫天庭不再为难西海。”寸心一时语塞,愣了片刻顿时心头火起,将手中茶盘摔了就走,杨戬却还不觉自己说错了什么。后来他上天为官,雷厉风行杀伐决断,自然无人敢在他面前嚼舌根,只是西海出了一个敖烈被锁鹰愁涧,又添一个敖寸心妒妇恶名天下皆知,却如何在人前抬得起头来?杨戬自然堵得住悠悠众口,可敖闰就只能幽居深宫,假作不知罢了。这样说来,西海如今的尴尬境地,十分倒有七分,是要着落在杨戬身上的。显圣真君想了想,不免也替老龙王心酸。   杨戬低下头,整整袍袖,将双手恭肃举起,深深一躬倒地:“从前诸事,俱是杨戬错了,并没有可辩之处。寸心是我结发妻子,又于我有大恩,杨戬必不负她。” 敖闰不料他如此谦恭,倒没了话答对,这位前女婿还未做司法天神之前,就曾带人掀翻过水晶宫,劫走了三公主,自那时起整整一千年,愣是没和西海打过照面,生生逼得他们父女分隔两地不能相见。后来这人上天为官,只手翻云覆雨权倾三界,又是一个得罪不起的狠角色,老龙王尽管心中深恨,却也只能退避三舍,只派儿子摩昂同他应付公事。不料兜兜转转,爱如珠宝的小女儿竟还是栽在了这个人手里,敖闰不免暗暗叹息,这人不但是寸心命中的劫,也是自己同西海的一劫。当下也不愿再说什么,只偏身避过杨戬大礼,冷冷道:“小女自灌愁海得脱,也亏了天神从中周旋,这也就抵得过了。如今只愿天神放小女归去,老龙就感激不尽了。” 一语未了,只听门扇“哐啷”一声洞开,寸心自外闯了进来,敖湘在后拉不住她,急的直跺脚。   这里寸心一脚踏进门槛,瞧见敖闰面上神情,倒把满腔的言语逼了回去,只怯生生叫了一声:“父王......” ☆、第 66 章   杨戬见寸心一头撞了进来,倒怕敖闰责骂于她,想要说什么,又恐激怒了敖闰反而连累寸心,只得目视门外的敖湘。那洞庭龙女本就极伶俐,杨戬与寸心在她的别院“私会”,敖闰一来,她就知道自己脱不了干系,生怕性急的寸心夹在杨戬同敖闰之间,倒激得他们对吵,因此拉着寸心在楼上,只让这“翁婿”二人单独叙话。如今一看两人情势,分明是谈崩了,也不由得心下着忙,口内却笑道:“三伯父难得来我洞庭,我已叫柳毅备了佳酿,不如午膳就到我龙宫......”   “不必了。” 敖闰却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气恼,只淡淡转向寸心道:“你也在此叨扰多时了,这就跟为父回去吧。”   “父王!” 寸心待要说不走,看看敖闰的脸色,没敢,只求助似的望着杨戬。杨戬叹一口气道:“殿下,待寸心在地府的事情办完,我亲自送她......”   “我说不必了!” 敖闰的声音不高,口气却斩钉截铁,“我管不得天神,却管得了自己的女儿。” 他也不看杨戬,只向寸心道:“你滞留在外久久不归,你母后在西海思念你忧劳成疾,你要不要回去,自己看着办。” 说罢抬脚便走。   寸心情知这是借口,却也担心母亲的身体真的违和,咬着下唇看了看杨戬,朝敖闰的方向挪了几步,转身道:“我先回去看看我母后,斯年就拜托你多加照应,我......” 话未说完,已经落下泪来。   杨戬看她为难,真想几步上前替她拭了泪去,却只在袖中攥了攥拳,待要说“我就去看你”,话到嘴边却换成了“回去好好侍奉你母后,那边的事情有我,你无须记挂。” 他看了一眼敖闰越走越远的背影,抬手摄来自己的玄狐大氅,替寸心披上,又仔细束了带子,温声道:“去吧,别叫你父王久等。”   敖湘送了敖闰父女出门,这才蹙回身来,一见杨戬便嗔道:“亏得柳毅成日家说,你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怎么就说不动我这老伯父?” 杨戬也不答话,只皱眉沉吟了片刻才道:“你不是吩咐过人,不许外传我们在此处么?”   那敖湘一撇嘴道:“我的人倒是都管的住嘴,你的人就未必!” 见杨戬挑眉,她叹气道:“丁香带阿宝去真君神殿找哮天犬,你那好狗儿一不留神漏了口风出来,敖春自然报给了三伯父,三伯父还能不去问哮天犬么?你们家犬王说了,主人有言在先,西海但有驱驰,都要尽量满足,所以他就陪着来了——你这可是作茧自缚不是?”   “那哮天犬呢?”杨戬急道,不防一阵呛咳,忙以袖掩唇,咳了好一阵才住。敖湘横他一眼道:“他倒机灵,送人到这里,就说身上还有差事,忙不迭走了,只留我一个在这儿跟你顶缸。” 杨戬闷声又咳了一下,扫一眼袖口,没有再说什么。   “真君,” 第八殿的都市王将手一让,恭恭敬敬的请杨戬进殿,在他身后错了半个身子相跟,赔笑道,“一早得了您的信儿,我就安排下去了。” 见杨戬坐定,这老鬼王正色施了礼又道:“那卢韶音前世本应寿终正寝,只因她不听父母之言,与人私奔,应判八百桃花鞭,发到转轮王处投胎入畜生道,上千次轮回方能苦满。” 看杨戬一脸不耐,都市王忙笑道:“因真君预先交代过,所以我授意属下救了那姑娘,送往孟婆庄,替孟婆熬制汤水——这是极轻松的差事,请真君放心。”   杨戬满意的点点头道:“如此甚好,就请殿下派妥当人手,送这位于先生去孟婆庄与卢姑娘相会。” 他转向于斯年道:“本当亲送先生过去的,但杨戬眼下有件急事要办,待稍有眉目,我必去孟婆庄寻你二人。”   于斯年一躬道:“不敢,但能与韶音相见,哪怕就是永驻地府,我也心甘情愿。” 话音未落,显圣真君已然化风而去。   寸心自前日回了西海,一进含凉殿就被敖闰下了禁足令,说是没有老龙王手书,谁也不许放她出海。寸心自知理亏,也不敢同父王争辩,只得暗地里遣人去灵山,叫敖烈回来帮忙说项。她也不敢去见敖闰,每日只在龙后跟前晨昏定省殷勤问安,心里却是七上八下,一头惦记杨戬不知何时来西海,一头又怕他来了,同父王再起争执,令父王气恼,自己伤怀,又让杨戬为难。大太子妃溶玥见她怏怏的,也觉可怜,遂笑道:“三妹妹,你当日说声去,丢下家就走了,如今长了一千多岁,倒把之前的劲头儿磨光了么?”   寸心幽幽叹了口气道:“我一入地府,就在孽镜台前看见了许多事,从前年少无知,只怨父母不能体贴我心意,却原来是我辜负了父母恩情。”   溶玥见她伤感,心里也替她难过,嘴上却笑道:“不然,我去送个信儿,再让杨天神打进来,带了你去吧!”   “大嫂!” 寸心轻声道,“我虽不懂事,却也算尝尽了至亲离散之苦。那样剜心剔骨的痛,难道还要叫他们再受一次么?” 话未说完,已经滴下泪来。她想起孽镜照出的往事,老龙王强忍心痛,尽起西海水军与杨戬对峙,只为求得天庭不加罪西海,又能妥善将女儿送出。一向在西海说一不二的父王为了自己的事,在杨戬和天庭的夹缝之间委曲求全,费尽心力,却不料最后还是看着心爱的小女儿含泪和离,这其中的悲愤郁结,又岂是短短几句话就能说清的?   “那你跟他,就这样......拖着么?”   寸心摇摇头:“事到如今,我也不知要怎样收场才好。” 她凄然笑道,“父王母后都已年迈,经不起我再折腾了,若不能两全......” 她深吸一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这日寸心正在寝宫里枯坐,忽然见修竹挑帘进来,拊掌笑道:“来了来了,终于来了!”寸心只说是敖烈到了,不由得喜道:“还是你的人会办事,这两天功夫就把三哥叫回来了,还不快请他来。” 修竹却抿嘴笑道:“却不是三太子。” 见寸心垮了脸,那蚌女忙道:“公主再猜不到的,这人来的比三太子还好呢!” ☆、第 67 章   “比三哥还好?” 寸心讶然,再想不起还有谁能说得动父王。只见修竹附耳过来道:“司法天神亲自奠雁提亲,现就在含元殿上,这还不是好上加好?”   寸心“唿”的一下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刚迈了一步又迟疑道:“含元殿上有什么人?这事,我父王知晓了么?”   修竹摇头道:“只有大太子在殿上陪着,还没敢报与陛下知道呢。” 寸心不再停留,急忙往正殿行来。她走到丹樨下,却不见摩昂,月老和一众从人都被让在偏殿喝茶,只有杨戬一人立在大殿中央,缓缓摇着墨扇,丝毫不见焦急。   杨戬听见脚步声,回头看时,只见寸心挑帘而出,惊喜得瞪大了眼睛道:“寸心!” 那龙女紧走几步到他跟前,身子往前一倾,却在扑进他怀里之前收住了脚,低头问道:“我大哥呢?”   杨戬有点失望,却仍是微笑道:“大哥说,婚姻大事,他不能越俎代庖,要请你父王定夺。” 寸心转过头,看了看堆在殿角的白雁、蒲苇、卷柏、舍利兽等九礼,嗫嚅了一下道:“我没想到你来的这么快。”   “我也没想到娘娘这么爽快,”杨戬笑道,“她说感念你在洛阳护驾有功,所以一回天庭就预备好了懿旨,只等我开口。” 他抬手抚向寸心的鬓发,“这么说来,倒是我迟了。”   寸心抬眼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她至今仍觉得是在一场梦里,不能相信自己求了一千多年的幸福就在眼前,这突如其来的甜蜜,又仿佛带着不可预知的陷阱,就躲在黑暗的角落里,等自己失去警惕的时候,跳出来将这美梦一针刺破。“其实,”龙女低低道,“只要能同你一起,我就很知足了,你无须如此......”   “说得是,”广顺王浑厚苍老的声气自屏风后响起,“的确无需如此!” 杨戬同寸心俱是一惊,只见那老龙王全套衮服旒冠,自御座后闪出身来,一把将寸心扯回,推到摩昂太子身边,又向杨戬道:“我在洞庭时就同天神说过,这等大礼,我们西海受不起!”   敖闰此刻须发皆张,威仪赫赫,全然不是在天庭那般低眉顺眼。杨戬被他噎的一愣,顿了顿想起今日自己是来求亲,人家姑娘四百年头里在自己这里吃了亏,如今再怎么发作也是题中应有之意,理了理心绪,平心静气道:“殿下,杨戬今日来......”   “天神的来意,老龙已然尽知,但老龙的心意,前日在洞庭就已经说清,还请天神收了礼回去。”广顺王毫不松口,冕旒冠上的珠串在额前轻轻晃动,竟是谁也看不清他面上神情,“你虽是陛下娘娘面前的重臣,想必也不会借势压我西海吧?”   一边偏殿里的月老听见动静,忙颠颠儿的跑进来道:“哟,正主儿来了!”他转向杨戬一拱手笑道,“真君,既然人都到齐了,小老儿这就可以......” 杨戬一抬手,止住了他下面的话,轻声道:“你且带人回去,听我的消息。”   这月老何等伶俐,看了看杨戬和老龙王的面色,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分,只朝在场各位团团一揖,鸦没鹊静的带着从人踮脚走了。人都去净,杨戬方才向敖闰一躬道:“殿下......” 话音未落,却见老龙王袍袖一甩,朝摩昂道:“送客!”   “父王!” 一边的寸心再也忍不住,闪身出来求道,“您至少听他把话说完再......”   “住口!” 敖闰气得雪白的胡子直颤,手指寸心道:“你这逆女,当初抛下父母兄长跟了他去,最后落到什么下场?这里老父蒙羞,兄长含恨,你母亲为你流泪不止,几乎哭瞎了双眼。你竟还是痴心不改,又上天去为他顶罪,被天庭锁在灌愁海深渊下二百余年,连父王都不得开解。好容易熬到遇赦,你遍体鳞伤,双目不能见光,几乎连人形都维持不住,将养了一年才得痊愈。痴儿痴儿,为了这个男人,你连命都不要了么?” 他又急又气,“你只管跟了他去,这一辈子也不要回西海,我们只当西海没有这个女儿,也省的替你日夜悬心!”   寸心初时还要争辩,及至听了后面的话,眼泪忍不住走珠一般滑下,待要走时,又恐杨戬耐不住,与父王争吵起来,只得含悲忍泪,死死攀住摩昂的手臂,背过脸去饮泣。   老龙王发作了一阵,稍稍气平,只胸口尚不住起伏,气哼哼的盯着殿中的铜鹤,也不言语。杨戬却从不知寸心在灌愁海下受过这样惨烈的折磨,直听得心动神摇,运气忍住翻涌的心绪,喑哑着声音道:“当年错事是杨戬一人为之,寸心倒是对西海百般惦念维护。要说有错,也是我年少气盛,还请殿下不要怪她。”   敖闰却不领情,反唇相讥道:“正是呢,我倒忘了,天神是昆仑玉虚宫第一得意门生,当年就法力无边,现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然更了不得。好在我这龙宫也不是第一次被掀翻了,天神要是闲得慌,还可再砸一次。”他瞟一眼寸心又道,“反正我这不孝女几次三番为了男人不要至亲,有她没她,我们也不在意。”   他这话一茬硬似一茬,伶牙俐齿如显圣真君也觉得颇难答对,正僵持不下,只听丹樨下一人朗声笑道:“哟,父王,大哥,小寸,杨......真君,你们都在啊!”   众人看时,只见三太子敖烈头戴簪缨宝冠,一身团花镶边圆领白袍,佩着青莲色蹀躞带,乍一看去,分明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再想不到是位宝相庄严的灵山菩萨。他眼见老龙王说的口沫横飞,听得杨戬额角青筋直跳,又碍着寸心在场,不好答言,旁边摩昂有心说和,却也难在父亲气头上直撄其锋。敖烈想了想,当下笑嘻嘻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嫌龙宫闷得慌,唱《三堂会审》么?”   摩昂见老父亲一脸不自在,忙出言喝道:“三弟休要胡说!”   那三太子却满不在乎,绕着寸心走了一遭道:“妹子,我才回来,好久没有去看母后,她必定恼我恼得厉害,你先去帮我打个前站,省得我挨骂。” 他脸向着寸心,一双狭长凤目却向摩昂丢了个眼色过去,那大太子也知趣,朝老龙王道:“父王,您难得有空,不如到露华楼去,我正有军务要请教您老。” 说罢一手扯着寸心,一手撮弄着老父,连拉带拽将二人都带下殿去了。 ☆、第 68 章   敖烈眼见他们去了,上来搭住杨戬肩头笑道:“吃瘪了吧?我这老爹,别看人前是个闷葫芦,真卯起来,也够你喝一壶的。别的都好说,唯独我妹子是他的逆鳞,你要撕这一片,他自然跟你玩命。”   杨戬一侧身,轻轻卸掉了敖烈的手臂,淡淡道:“我早料到有此一说。”   “那你还送上门来挨砸?”敖烈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望着他。   杨戬垂眸道:“从前我行事的确有欠考量,也难怪惹得你父王生气。此番不过是将原来没行过的礼,没挨过的砸,一并补上罢了。”   敖烈愕然,须臾大笑道:“行,妹夫,你有这觉悟,这事儿没有不成的。反正我妹子又跑不了,我们老爹是个顺毛驴,你只管把姿态放低,总有一天老头儿拧不住了,我再替你说两句好话,万事一风吹!”   他只管饶舌,却不防杨戬脸色大变,身子一颤,来不及以拳掩唇,竟一口血喷在地上,染红了含元殿厚厚的栽绒地毯。敖烈这一惊非同小可,忙一把扶住杨戬摇摇欲坠的身躯,张口就要喊人来。杨戬身子晃了晃,已经定下心神,拭去血迹拦阻道:“我不妨事,不过是些旧伤。”   原来杨戬方才听了敖闰所述,才知道寸心在灌愁海下的情形比他想象的还要惨烈百倍,当时喉头一甜,一口血就涌了上来,却因寸心在侧,强自忍了下去。此时听敖烈在耳边絮絮叨叨,渐次支撑不住,终于还是眼前一黑,吐了一口血出来。   眼见敖烈还要张罗,杨戬忙一把拽住他道:“三太子,你此刻瞒过去,就是帮了我了。”他喘息片刻又道,“千万别让寸心知道。”   敖烈却不管顾,硬拖了杨戬到一旁椅上坐下,自输了真气与他疗伤。杨戬略挣了挣,却被敖烈一把按住肩头,沉声道:“识相的,乖乖坐在这里,不然我一嗓子喊起,我妹子保证第一个冲过来。” 杨戬无奈,只得任由他摆布。敖烈的气劲并不罡猛,细丝一般柔和温良,游走在杨戬周身大穴,所到之处顿觉冰凉熨帖,原本烈焰焚心的感觉顿时消退了不少。   不知过了多久,敖烈收手笑道:“算你今儿走运,遇上我了,要是你再早晕会儿,被我父王看见,指不定要丢你去哪个极荒之地喂鲨鱼呢。”   杨戬笑了笑,没有说话。他虽与敖闰不甚熟识,却听寸心说过许多老龙王的事情,这位西海龙王看上去沉默寡言,人却颇有心计,今日在众仙官面前一反常态如此排揎自己,也有以彼之道还之彼身的意思。杨戬心里有数,不消十二个时辰,一同前来的月老就会把西海龙王当众拒婚的消息传扬出去,平日里冷面冷心的杨戬在前妻娘家遭遇重挫,而千余年来受人非议的西海,自今而起也可扬眉吐气不再隐忍。   杨戬这些年口含天宪手握重权,又借着新天条出世而声威大震,暗地里不知多少人嫉恨妒羡,而今得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显圣真君居然在西海碰了钉子,多少遂了那一起子宵小的心,再办起事来,或许就少了诸多掣肘之力。连两宫在上,说不定都减了几分猜忌的心思——一个有软肋的杨戬,自然好过无所顾忌桀骜不驯的二郎神。杨戬的目光飘向殿角,老龙王虽然在气头上,却也没叫人把九礼扔出去,半真半假的盛怒之下多少还是留了余地的。二人心照不宣合演了这一出戏,却谁也不能说明,接下来敖闰也许会顺着三太子的台阶见好就收,也许不会,但他胸中一口恶气已出,之后瞧着寸心的面子,总不会太过分。   杨戬同敖烈在西海边上分手,正思量着先回地府去把于斯年的事情办妥,却听耳边一阵风声,正是哮天犬带着敖湘赶来。那洞庭龙女一见杨戬,也顾不上寒暄,扯住他的袖子急道:“到处寻不到你,你快同我去钱塘!” 见杨戬迟疑,敖湘跺脚道:“钱塘君,我的叔父敖熜殁了!”   敖熜殁了。   杨戬合上双眸,想起这位昔日威震苏杭的龙君。他还是三百年前与敖熜有过一次会面,其时这钱塘君呼风唤雨席卷泾阳,生吞了泾阳龙君的小儿子敖镇,泾阳龙君遂以他非刑杀人之罪告上天庭,请司法天神带兵捉拿敖熜,为自己的幼子报仇。杨戬接报,先赶到泾阳退了洪水,这才来至钱塘龙宫拿人,原本以为必有一场鏖战,却不料这敖熜已经正襟危坐在御座之上,袒衣裸胸背负荆条,专等自己前来锁拿。   “敖熜,你可知罪?” 显圣真君冷冷问道。   赤发碧睛的敖熜一笑,起身下阶,将手中捧着的龙君印玺奉与杨戬道:“真君,敖镇这畜生虐待我的侄女敖湘,将她赶至冰天雪地里放牧为生,我那软弱的兄长竟不能裁制!我若不将他斩草除根,泾阳那一对老小泥鳅将来难免还要贻害我的乖侄女。” 他面上神色坦然自若,“舍我一身,救得小湘儿逃出生天,也算不白活一回!”   杨戬来时,只道敖熜水淹泾阳八百余里,祸害生民六十余万,却不知背后还有这许多隐情。但他职责所在,且敖熜所为皆有铁证,当下也不能轻纵,只得木着脸吩咐人将印玺接了,又把敖熜带回天庭,收押在监。   敖熜上剐龙台的那天,杨戬原本无需到场,因此只在堂上批阅卷宗,忽然见敖熜自廊下经过,脚踝上玄铁锁链拖过青石板地,“当啷”有声。他心中一动,叫住敖熜道:“你可还有什么话要交代给亲人?”   那敖熜满不在乎的笑道:“我死得其所,并无一言可说。只是久闻真君勇冠三界,未能有机会同你较量一番,甚是遗憾。” 杨戬听了无话,正要示意草头神带他离去,只听那敖熜又道:“杨戬,你说,若是你我对阵,谁的赢面大些?”   显圣真君的目光“嚯”的一跳,随即垂下眼帘道:“龙君如今再说这些,不嫌迟了些么?”   那敖熜放声大笑,好半天才止住,目光灼灼盯住杨戬道:“你运气好,幸而那敖寸心不是我的侄女!”   杨戬今日回想起这些,仿佛还能感到当日那股郁结之气在胸口盘桓,敖熜肆无忌惮的笑声和亮得逼人的目光似乎就在面前,而那人却已经消逝在这尘世间了。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向敖湘道:“请公主替我向钱塘龙宫致意,我......”   “若是报丧,我也犯不着来寻你!” 洞庭龙女甩了手嗔道,“是我叔父的两个儿子,叔父尸骨未寒,他们就闹起家务来了!” ☆、第 69 章   钱塘君敖熜掌管苏杭一带水域四千年有余,他本是龙族,与天齐寿,却不知因何中道崩殂,留下夫人同两个儿子。据敖湘所述,钱塘君原本丧妻多年,这何氏夫人是他被贬太湖时遇到的凡人,二人一见钟情,敖熜也不顾仙凡有别,一蒙恩赦便娶了她做续弦。夫妻俩虽然忘年结缡,却也相敬如宾,不过年余生下敖琼,娇妻幼子围随左右,倒也让钱塘君颇为老怀安慰。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年前这老龙君忽然染病,虽延医调治却终究不起,临终前将何氏及二子唤至榻前,遗言道由原配所生的长子敖琦接管钱塘龙君大位,又将亲手所写的一张斗方留于孀妻和幼子敖琼,便一命呜呼。   敖湘愤愤道:“叔父头一天入土下葬,第二天敖琦就将继母及幼弟逐出了家门,只说叔父终前遗言分明暗指敖琼非他亲生骨肉,故将她母子扫地出门也是合了亡父遗愿。” 她怒目圆睁向杨戬道,“我受叔父大恩,如何能见我婶娘同堂弟落得这样境地?这事我要不管,再没人肯出头了!”   杨戬听罢,沉吟了片刻道:“若照敖琦所说,这何氏同你叔父年纪相差极大,若当真做出苟且之事,你叔父为何不在生前便将她逐出门墙,而要留下一幅字与他们?”   敖湘怒道:“我这婶母虽然年轻,最是贞静守礼的,你不认识那敖琦,他自幼生性顽劣,我叔父屡屡责骂于他,他本来不以为然,直到有了敖琼,才惊觉自己嫡子身份不保,要说使什么手段迫害他弟弟,也不是不可能。”   杨戬不语。钱塘君敖熜生前性如烈火,若何氏当真不轨,不见得能忍到辞世才做处置。这样让长子贬斥嫡母,又使兄弟阋墙,也不是为夫为父的仁义之举。他思量着,口中却笑道:“这是你龙族家事,钱塘水域份属东海辖制,报与广德王也就是了,何必来找我?”   敖湘“哼”了一声道:“我去找过听心,她说敖琦与先头三太子亲如兄弟,东海伯父直视他为亲子一般,那敖琦又是长子,接掌君位也是正理,哪里肯出手整治他?我不得已,才来寻你这尊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杨戬一笑即收,又道:“这事须得苦主本人上告,平白无故的,天庭不好干涉龙族王位更替。”   敖湘白了他一眼,从袖中摸出一块帛卷递与杨戬道:“早知你要这样说。这是我婶娘亲笔写的状子,你拿去细看。”   杨戬不想她是有备而来,只得伸手接过那帛卷,一目十行的看完,方开口道:“你婶娘现在何处?带我去见她。”   何氏如今带着幼子敖琼搬回了太湖之滨,她还是凡间渔家女的时候,曾在这里有一间茅屋,现在虽然破败不堪,好在有敖湘出手相助,母子俩也算有片瓦遮头。她不惯见外人,乍一见杨戬到来,惊得面孔雪白,半天说不出话来。幸而敖湘在侧安慰,喝了两口茶方才定下心来,怯生生向杨戬施了一个礼,方才嗫嚅道:“先夫临去时,在病榻上交与我一幅手书,只说他与我夫妻一场,无甚可以留下,只有这字,可以作为我和琼儿的念想,其余都由大太子敖琦继承。” 她惊疑不定的看了一眼面沉似水的杨戬,不知道是不是该继续说下去。   “婶娘,你只管放胆说!” 敖湘拍拍何氏的手背,示意她放松,“真君大人最是明察秋毫,你只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他自会为你做主。”   何氏透了一口气,又道:“先夫将这斗方交到我手中,突然喘息不止,大太子见了,便去御厨亲自取参汤来与他服用。他这一走,先夫就不喘了,拉着我的手滴泪道:‘我原本以为可以和你白首相伴,却不想无常已到,要先丢下你一个人去了。琼儿是我骨血,你不论多么艰辛,也要将他抚养长大。我去之后,你不要太过悲伤,若实在为难,可到洞庭,请湘儿帮衬一二。’ ” 何氏说着,泪如泉涌,颤抖着双手将一张字纸取出,交与杨戬道,“先夫说这几句话,用尽了最后的一点气力,待大太子回来,他已经不能言语,看了看我们三人,一手覆在小儿头上,微笑着就,就,就去了......”   她说得悲怆,连敖湘在一旁也不禁潸然泪下。杨戬待她们二人平静了片刻方道:“夫人,钱塘君去世后,又发生了什么,你要一一讲来,不可遗漏。”   “先夫易箦之后,敖琦便将此斗方从我手中要去,只说是年深日久,裱糊开裂,要替我重新整饰,再交于我收藏。当时他对我还颇为礼敬,谁知先夫刚刚下葬,翌日敖琦就反面无情,诬陷我有亏妇道,辱没先夫,不让我和小儿再踏入钱塘水域一步。他将这字纸掷还与我,说这是我应得的遗产,叫我们即刻滚出龙宫。”   杨戬展开那斗方看时,只见上面是一阙词:   “相逢情便深,恨不相逢早。   识尽千千万万人,终不似、伊家好。”   正反掉转过来看了多时也不见异状,饶是杨戬见多识广,也寻不出蛛丝马迹。他只得收了这字,向何氏一揖道:“夫人,你若将此物托于我处,那么此书谜底揭晓之日,也许对你有利,也许确实证明你有亏人伦,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徇私枉法。你细细想来,是要将此书置于我手,还是你自行收起,请夫人斟酌。” 何氏“唿”的立起身道:“真君这话,就是疑我妄告敖琦了?”   杨戬微笑道:“夫人稍安勿躁,我不过求个有言在先。夫人既然问心无愧,杨戬自然还你一个水落石出。”他起身出门,却被那敖湘追出来道:“你一定要给我婶娘一个公道!”   杨戬站住脚,回身道:“此事不可偏听偏信,我还要到钱塘龙宫去见一见敖琦。” 洞庭龙女一撇嘴道:“敖琦那小子满嘴胡话,没一句真的,你就见了他,也是白费功夫。”杨戬也不答话,只朝敖湘点了点头示意,抬脚就走。   “哎,你别急......” 敖湘出言唤住杨戬,见他挑眉,遂翻了一个白眼道:“我听说,你去西海提亲了?”   杨戬垂下眼帘,沉默不语。   敖湘“扑哧”一笑:“我还听说,你被人骂出来了?”   显圣真君依旧面无表情,只将下巴微微扬起,仿佛一尊默默伫立的汉白玉雕像。敖湘抿嘴笑道:“你这副模样,也只好骗骗我那不懂事的寸心妹子,我可不吃你这套!” 她凑近了,细细端详着杨戬的神色,“除了寸心,西海上下都恨你恨得牙根痒痒,巴不得撕了你的肉吃,你也不打听打听,就这么一头撞了去?我和你说啊.......”   “柳夫人,” 杨戬一口截断她道:“还望你多多照拂钱塘君的夫人幼子,其余的事,交于我办就是。”   敖湘一愣,正想说“这还用你嘱咐”,杨戬已经化作一道金光飞去。    ☆、第 70 章   杨戬到了钱塘江上空,却没有入水。钱塘龙宫这是龙族家事,敖听心虽然推脱不管,东海却是无论如何绕不开的。想了想,杨戬调转云头,朝东海之滨飞去。   浩瀚的东海烟波万顷,广袤无垠的海水之下,四公主敖听心正在校场演兵。她自幼不爱红装,最喜舞刀弄剑,一化人形就拜入万寿山五庄观镇元大仙座下为徒,后来又扮了男装,潜入关中,在武安君白起麾下为将多年,终于习得一身文韬武略。白起身故后,听心回到东海,广德王敖广被她磨不过,半真半假的教她整军,谁知这一试,竟连几位太子都比了下去,四公主从此掌了虎符,捧了帅印,成了四海龙族人人称羡的巾帼英雄。   这日听心忽闻校尉报说司法天神来到,忙掷了令旗,走到辕门相迎。将杨戬让至怀远堂上坐定,献了茶,屏退下人,听心方笑道:“你这大忙人,今日倒有空来寻我,不是我那妹子又同你吵架了吧?。” 她打量着杨戬,见他玄衣银甲,头戴三山飞凤冠,两条垂緌搭在鬓边,一丝不乱,遂收了笑,正色道:“真君,可是有公事?”   杨戬放下茶碗,清清喉咙道:“钱塘水系是你东海属下?”   “正是。”听心一听这话,已知杨戬来意,遂颌首道:“前日钱塘有人来报,说敖熜病逝。” 她瞟了一眼正襟危坐的杨戬又道,“想必真君也听说了,敖熜的遗孀同她的继子,大太子敖琦有些争执。”   杨戬“嗯”了一声,从袖中拿出何氏的状子递与听心道,“如今何氏夫人状告敖琦忤逆,因他是你东海治下,所以我特来问问你的意思。”   听心却不去接,只一笑道:“洞庭的敖湘带她去寻你的吧?” 见杨戬挑眉,听心取了茶,呷了一口道:“她必是同你说,我东海偏帮敖琦,袖手旁观,站干岸看河涨。”   杨戬不答话,只用问询的目光看着听心,只听她缓缓道:“钱塘君病重时,我曾替父王前去探望过他。敖熜若不说,我却还不知道,原来当年是你自剐龙台上救下了他,免了他一死,只判了流徙之罪,后来又在大赦名单中替他添了一笔。”   杨戬那时初上天庭不久,对法条还不甚熟稔,在档案中搜寻了一天一夜,方才找到一宗旧案,并援引此案为例,将本该处以极刑的钱塘君改判,压在太湖之下三百余年。只那龙君姜桂之性未除,老而弥辣,直到套上枷锁还哓哓有声,直要与杨戬大战三百回合。   思及此处,显圣真君不禁微笑道:“泾阳小龙停妻再娶,又虐待原配,自也有错在先。钱塘君纵然非刑杀人,却到底是基于义愤。我虽不取他鲁莽,但敖熜在钱塘数千年,行云布雨颇为勤谨,留他一命略加惩戒,也是钱塘百姓之福。”   听心点点头,却笑着转了话题:“我去西海见过寸心,她如今被我叔父禁足,不得出来。你要不要我去劝劝?”   “劝谁?”   “自然是我那冥顽不灵的老叔叔,你以为我还能劝谁?。” 听心似笑非笑,一脸的促狭。   杨戬收回目光,淡淡道:“公主在贵德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听心盯视他良久,突然“喷”的一笑道:“久闻显圣真君崖岸高峻,这里分明是要我帮你,你倒如此云淡风轻。也罢,” 她轻轻撂下茶碗,“我是看在寸心的份上,不然,才不管你的破事儿。”   杨戬不易察觉的一笑,口中却道:“我只道公主是劝分的,再不想你会出手助我。”   四公主狠狠的剜了杨戬一眼,嗔道:“也不知我那妹妹上辈子欠了你什么,这一世对你这么死心塌地。我原说,杨戬当年只不过为了报恩娶你,都可以闯进来将你带走,现在位高权重,又与你两情相悦,倒不肯如此了。其实他只需要请一道谕旨即可,这时又拿不出来了,可见不是真心的。”   寸心那时却低头笑道:“杨戬昔日打伤西海水军无数,我事后埋怨他不肯温柔相待,他还满不在乎。这次却不同,他其实是请了旨的,如今不愿大动干戈,正是瞧在我的面上。”   听心却不以为然:“你如此信他,该不是又被他三言两语骗了吧?不如我去帮你探探口风,看他到底......”   “四姐,我不会去试探。” 寸心抬起头,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无论杨戬爱不爱我,我都不该用这样的方式去求证。我从前一直很想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会爱上同一个人。也许,我心里有一个缺口,像破了的水瓶一样不断灌进海水,所以需要一颗正好形状的心去填补——别人再好,玉璧一样完美,可我心里那个缺口却恰恰是个毫无章法的破洞,只能容得下他一个。”   她的目光穿过窗棂,望向碧蓝的、被日光照耀得无比通透的海水:“我们都不是完美的人,他有他的缺点,我有我的。他之前爱过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同我一起,我们两个,愿意用余下的一生去尝试,去包容。无论将来的结果是白首相伴还是重蹈覆辙,我都相信自己的选择,亦有勇气去承担这个选择的后果。”   杨戬端坐不动,听着四公主带着无限感慨复述着寸心的话,心内早如波翻浪涌,久久不能平复。停了半晌,他方开口道:“当初我带寸心离开时并未深思,结果却生生逼得她与父母兄长离散千年,今时今日,我不愿让她再陷两难。去西海之前,我的确是自瑶池请了懿旨的。之所以不拿出来,也是不想激怒西海。以我今日之地位,想要借势压制他们只是举手之劳,但若我与寸心一起,她的父兄就是我的长辈亲族,杨戬不愿用这样的方式去相处。”   听心抿嘴一笑:“不吃一堑,不长一智,你们二人果然都进益了。” 她深吸一口气,诚挚的望着杨戬道:“你的人品我是信得过的,我始终觉得,寸心这性子,也须得你这样一个人才能护着她,照顾她。从前之所以阻拦你们,是因我不能确定你的心意,怕寸心吃亏。” 她目光灼灼逼视着杨戬,“你若还有半点犹疑,就不要让我的妹妹痴心错付。”   杨戬低下头,须臾抬眼直视听心道:“若能再得上天眷顾,我只愿与寸心白头相守,朝游沧海暮桑梧。”   四公主敛了神情,郑重道:“既如此,我当得再去西海,替你劝劝叔父。”    ☆、第 71 章   “这么说来,” 杨戬正色道,“四公主当真是以为敖琦对何氏及敖琼的处置方式十分恰当了?”   听心低头不语,须臾笑道:“若论家礼,钱塘君敖熜是我远方叔父。要论公事,我自掌兵权以来,也曾去他属地巡视不下百次——敖熜是个颇为睿智刚毅的人,在我东海治下数位龙君中,算是出类拔萃的了。他若遗命以敖琦为继,我不认为还有什么争议可谈。”   “那么敖琦呢?是个什么样的人?”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黄昏仿佛提前到来,晦暗的云不知何时漫布天际,又从天际缓缓压了下来,像老旧的棉袄,又似乎破碎的瓦片,沉沉的,压在海面之上。怀远堂斗拱上缓缓流动的海水被这天色晕染,也像瞬间混入了淡淡的墨汁,从明快的碧绿,变成了阴郁的黯蓝。   “敖琦么,”四公主垂下眼帘,面上神情说不清是悲是喜,“我与敖琦见面不多,若是闲聊,我可以说些传闻给你。但真君此刻问的是案情,我不能妄加揣测。”   杨戬并不惊讶。他昔日为助沉香救母,曾在万窟山将敖听心元神打出,之后又将她魂魄收在聚魂鼎中内,置于真君神殿的密室休养,二人相处经年,他是十分熟悉这位东海四公主的。听心是龙族公主中难得的异数,为人明慧果决,在东海辅佐父王多年,虽然难说有经天纬地之才,却也不是寻常弱质蒲柳人云亦云之辈。   “我自何夫人处得了一幅字,” 杨戬拿出那斗方,递与听心道,“你既与敖熜公务来往,当能识得他的笔迹。”   听心隔案接过斗方,仔细端详了片刻道:“确是敖熜笔体。” 她皱起眉头,“只这一张斗方,又不是遗命,能证明什么?”   “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杨戬叹道,“若按敖湘所言,钱塘君夫妇琴瑟和鸣,应不至身后只留一幅手书与她母子。”   四公主站起身来,将那手书携至怀远堂外阶下,对着日光看了许久道:“会不会这镜心背后别有洞天?”   杨戬摇头道:“我也曾对着烛火观看过,这斗方裱糊的十分精细,绫边严丝合缝,摸上去毫无异状。”   “可否拆开一看?”   杨戬皱眉:“这是钱塘君留给夫人唯一的遗物,若拆开之后不能复原,我们岂不愧对她母子?”   听心想了想笑道:“我倒知道一个人,可以帮咱们这个忙。” 她将那字交还杨戬,抿嘴笑道,“寸心的大嫂乃是丹青妙手,又最会裱画,我们可带去西海给大太子妃一观。”   杨戬收了斗方,微笑颌首——天下会裱糊的匠人不计其数,岂是西海大太子妃一人所专?听心不过是找个借口让自己去西海见见寸心,当下从善如流的朝听心一揖,笑道:“谨遵宪命。”   “你们看!” 大太子妃溶玥用长长的尾指指甲将湿润的锦缎边框挑开,只见一张薄薄的字纸糊在里衬之内,她小心的将那纸揭下,贴在早就准备好的云纹银条盘上,递给守候在一旁的寸心。   寸心双手捧着那板子,小心翼翼的奉与杨戬观看,杨戬一见立时脸色大变,站起身来紧走两步,忽然又回转身,从寸心手中拿过银盘细细研读了半晌,将它放在一旁,也不言语。   寸心见他沉吟,自拿了那银盘看时,只见上面写着:   “予因罪被囚多年,致使大儿敖琦失教,跋扈乖戾终成饕餮。幸而上天眷顾,使我得遇夫人,又喜得幼子敖琼,聪颖端慧勤敏好学,日后光我宗族者必此子也。然琼儿年幼,若将大位传之,则敖琦必反,反致琼儿母子性命不保,故而于病榻前用虚言相疑,以安其心。若敖琦天良尚在,当好生照拂琼儿母子。若他怙恶不悛不可救药,则请将此卷遗言上达天听,切切。” 下有日期并敖熜私章“富春居主人”。   寸心忙请大太子妃将斗方拿过来比对,两张纸上印章竟是一般无二,当下二女也是瞠目结舌。寸心放下银盘以拳击案道:“这敖琦忒是可恨,果不出钱塘君所料,对继母和兄弟如此忌刻,真是我龙族的败类!”   那溶玥看了一眼凝立不动的显圣真君,上前扯了扯寸心的衣袖道:“我倒不这么想。你看,” 她将两张字纸并排摆放在案头道:“这两张字下盖的印章自然一样,但字迹却不尽相同。” 溶玥指指那遗嘱,“这阙词的笔法轻盈细腻,转角圆润,笔画多上翘,看去十分活泼。而这遗嘱的笔迹,尽自与斗方十分相似,却还是在笔画转折处颇为尖锐,这里、还有这里,间距颇大,下笔刚劲有力,不像是同一个人写的。”   她这么一说,寸心也瞧出来了,皱眉道:“那这遗嘱就是假的了?”   “假作真时真亦假。” 杨戬淡淡插言道,见寸心疑惑,他微笑道:“我只见了何氏,还未见过这敖琦......”   “对呀!” 西海三公主合掌笑道,“到了钱塘龙宫,索了老龙君的字画来看,就知道哪个是真迹了!” 一语既出,想到杨戬又要离去,她不由得眼神一黯,噏动了一下嘴唇,却什么都没说。   溶玥将斗方的绫边重新封上,并那遗嘱一起拿过来与杨戬收好,看了看低头不语的寸心,笑道:“三妹,不如你与真君同去钱塘,父王若是怪罪下来,有我呢。”   寸心摇摇头,轻声道:“父王那脾气,当真发作起来,连大哥都吃罪不起,我怎么好连累大嫂?” 她下定了决心似的抬起头,望向杨戬道:“办案要紧,你且先去,我......” 她没有说完,鼻头一酸,忙忍住了哭意,咬着下唇不复言语。   清源妙道真君暗自叹了口气,收回目光,朝大太子妃抱拳道:“有劳。”   杨戬刚一出海,只听背后有人唤道:“真君留步!” 回头看时,只见四公主听心笑吟吟的立在海中道:“你走的那么急,怕这里有老虎吃了你不成?”   杨戬一眼看见四公主身边的寸心,喜出望外,忙笑道:“你们这是......”   “我啊,跟三叔讲究了一大套兵法,什么阵法之变,三形为本,连压箱底的《神妙行军法》都翻腾出来了,堪堪把三叔讲得喜动颜色,答应我带三妹去东海住些日子。” 听心说着,推了一把呆立不动的寸心道:“还不快去,等三叔醒过神来,你就走不成了!”    ☆、第 72 章   “四公主不与我们同去?” 杨戬问道。   听心摇了摇头:“我营中尚有军务,不能久离。” 她刚转身要走,又蹙回身道:“敖琦少年顽劣是不假,但这些年来,我也曾听说他读书养气洗心革面。这案子,还请真君仔细斟酌。” 听心说罢抱拳一揖,也不等杨戬答话便化风去了。   寸心看杨戬望着她去的方向只是沉吟,遂在旁轻声道:“四姐不去见敖琦,自然有她的理由。” 见杨戬诧异,三公主叹息道:“这敖琦生的十分像一个人,四姐昔年曾倾心于那人,只是他命数不偶,终究与四姐无缘,这也成了四姐毕生的遗憾。”   “是么?”   “你不信我?” 寸心笑道,“四姐早年的事,精彩得可以写成一部书呢。” 她抬起头,望着杨戬温和的面容,那双莹润的桃花眼微微眯起,竟让寸心霎时间忘记了要说的话。海风自她耳边掠过,带着盐分的湿意渗入她墨黑的长发,发丝轻扬,轻轻扫在杨戬的肩上。   杨戬抬起手,想要帮寸心捋一捋鬓发,却被寸心握住了他的大手,轻轻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杨家二郎再也忍不住,长臂一收,将这龙女拥入怀中。   夜已三更,月色如同淡金色的薄纱,飘然落在银滩之上。潮水澹澹,在远目可及的大海尽头连成一道白线,慢慢的向岸边推来,轻柔得仿佛怕惊醒了睡在流波中的、星光的倒影。暮霭中的苍穹像一块巨大的绀青色帷幕,笼罩在海之四极,偶尔有一颗流星,划破这静谧的夜空,水花一般自浩瀚银河中溅出,又悄无声息的坠落下去。   寸心的下巴抵在杨戬的肩甲上,冰冷的吞肩兽硌得她生疼。她刚刚扭了一下脖颈,杨戬立刻觉得了,赶忙化去盔甲,换了一身玄色常服,歉意的笑了笑,才要说话,却听寸心嗫嚅道:“你不要怪我父王。”   “你父王说过一句话,”杨戬微笑道,“他说若我有一个这样的女儿,就会明白他的心情。”   寸心抬起头,望进他深邃的、闪着璀璨星光的瞳仁。她小鹿一样圆润的大眼眨了一下,忽然染上浅浅的笑意:“瞧你对你三妹的样子,你要是有个女儿,只怕比我父王还专横霸道。”   杨戬好看的菱唇勾起,像是听见了这世上最甜蜜的话语,由眉梢至眼角,漾满了春水般的温柔。“会的。” 他轻声说道,语气如四月里拂面的微风,清凉中带着融融的暖意。   “严濑云木冷,富春烟水平。” 冬日里的富春江宁静而安详,江水泱泱宛若明镜,两岸浅灰色的山林如墨染寒烟,层峦叠嶂,倒映在江水之中,好似一幅宏大的山水长卷。薄薄的晨雾中,洲渚之间隐隐有渔舟停泊,舟上灯火明灭闪烁,为垂钓的渔人照亮了冰冷的江水。   “想不到钱塘龙宫竟在富春江下。” 寸心挽着杨戬的手,从云上向下眺望着江景。   “富春江与钱塘江本就是同一处所在,自北源新安江起算,绵延千里。流经桐庐富阳的这一段叫做富春江,自钱塘县始,才叫做钱塘江。” 杨戬一头说,一头伸手拢住寸心的肩头,生怕她一个不留神自云上掉落下去。   寸心“哦”了一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扭头问道:“你查案办公事,带着我会不会不大好?”   杨戬一笑:“左不过是你龙族家事,有你在,我倒还自在些。”   二人按落云头,自七里泷的葫芦飞瀑下寻到龙宫入口,一进水帘,便有值守的蟹将飞报入内,道司法天神下降,慌得敖琦连孝衫也未及脱换,麻冠苘履扶杖而出,一见杨戬,当即长揖到地,口内连称“怠慢”,将他二人让进睦元宫上座。   杨戬手内扣着茶碗,静静打量着这位钱塘储君。敖琦相貌平平,一双眉毛极淡,轻轻向上扬起扫入鬓角,双眼红肿,脸色苍白,不高的鼻翼边生了细细的几点麻子,身量不高,脊背却挺得很直,虽不至叫人一见生厌,却也不甚讨喜。   杨戬扫了一眼端坐的寸心,见她也在端详敖琦,不由得心内暗笑——寸心整日家夸耀说“龙族多美人”,今日这位正经的钱塘嫡子却生得如此其貌不扬,寸心见了,想必也在腹诽。正想着,那龙女斜过一眼,正与杨戬对上,显圣真君忙转开目光,轻咳了一声道:“昔日我曾与令尊有过数面之缘,不料他英年早逝,因此特来灵前拜谒。”   敖琦听他提及父亲,忙立起身来抱拳道:“父王在时,曾对我多次提及真君恩义,自思无可报答,只叫小龙铭记五内,不敢稍忘。” 他将手一让,又道:“真君既是来吊丧,就请随我到父王灵前降香。”   杨戬同寸心便也起身,由着敖琦在前导引,来至灵堂,在梓宫前净了手,又上三柱高香,问讯答礼已毕,灵柩左侧跪着的敖琦方站起身,又施一礼道:“还请至书房品茶叙话。” 一边说,一边命人将孝服除去,又悄声吩咐从人道:“今晚多添一支烛,我要在这里抄经。”   于是敖琦陪着杨戬和寸心重回睦元宫书房,分宾主落座。杨戬呡了一口茶道:“听闻令尊素以书法著称,惜乎我识得令尊的日子浅,未能一观,是为平生大憾。你宫中可有翰墨留存,能否借我一阅?”   敖琦听了这话,面色红了一红,于座中欠身道:“真君来的不巧,若是借阅别物,我自当双手奉上,唯独此事我实在为难。不瞒真君说,家严的遗作已经......” 他口中仿佛含了个极苦的橄榄,不能吞又不能吐,顿了一顿才道:“已经全数被火焚毁。”   “哦?”杨戬声音不高,双目迅速扫了一眼敖琦,只见他似有难言之隐,遂追问道:“是意外?”   那敖琦抿了抿嘴唇,须臾才道:“真君与家严是故交,自然知道他在先母去世之后,曾续取一妻,姓何,太湖人氏......” 他瞟了一眼杨戬,只见显圣真君面上波澜不惊,一副静待他说下去的神情,遂又道:“我这继母,为人甚是古怪,家严仙逝之后,她说父亲一向韬光养晦,不愿一文一字留传后世,因此遗命嘱她将书画付之一炬,一纸不留。我因她是继母,不敢违逆,只好相从。”   “你可知何夫人身在何处?”   敖琦惊讶的看着杨戬,这位天神不问何夫人是否在龙宫,而是问自己是否清楚她的下落,这也就是说,杨戬已然知道何氏不在此处。他思量片刻,起身一躬道:“真君此来,不只是为了父王的遗墨吧?”    ☆、第 73 章   杨戬盯视着肃然而立的敖琦,沉默移时方道:“殿下稍安勿躁。杨某此来,的确是有案要查。” 他说到这里,转臂去取茶碗,那敖琦却抢先一步,提了茶壶为杨戬续了一杯,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显圣真君端起茶碗呷了一口,缓缓道:“你继母何氏夫人现将你告上天庭,道你欺负他孤儿寡母,先君尸骨未寒,就将她二人赶出钱塘,无处容身。”   敖琦手里的茶壶一颤,几乎落在地上。他深吸一口气,定住了心神,将茶壶放回案上道:“真君容禀,并非我将她母子二人赶出钱塘,而是......而是她自行离去的。”   “自行离去?” 杨戬挑眉,“你二人可有争执?”   “......确有争执。”   “所为何来?”   “......不足为外人道也。” 敖琦一躬到地,却不忙着直起腰身,只恭肃将手逼着,静待杨戬发话。   一旁沉默良久的寸心再也忍不住,起身上前推了他一把道:“你这傻子,到如今还遮遮掩掩。” 她看一眼神色严峻的杨戬,又朝敖琦道:“何氏现在告你忤逆,若此罪成,连四公主都保不住你!你不但失了王位,还要锯角退鳞,求为普通龙族而不得!”   敖琦弓着的腰背一颤,腮边的肌肉跳了几下,咬牙道:“他是父亲明媒正娶的继室,我不能说他的不是。但父王临终将钱塘交托与我,我即使粉身碎骨也不能辜负父王的托付。此事……但求真君详查。”   寸心还要说什么,却被杨戬抬手止住,放缓了声音道:“殿下且请起身,此案尚未明了,本君也还未下判,你不必如此惶恐。” 待敖琦收了礼,杨戬又道:“令尊去前,可有什么异状?”   敖琦涨红了脸,眼内隐有泪光,喘了几口粗气方才压制住,颤声道:“没有。父王常去太湖,前几次都带着何氏。后来何氏说敖琼年幼需要照料,太湖边上又只有茅屋一间不堪居住,因此推脱不去,父王便自己去了太湖数次,直至病体垂危不能成行。”   “他去太湖都做些什么?”   “听从人提过,是去当年栖身的水牢,但不知父王所行为何。”   杨戬听了无话,半晌方道:“既如此,殿下且请安心服丧,待我将事体查清。若有不明处,还当来此请教。”   出了钱塘龙宫,杨戬立在云头上嘿然不语。寸心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开口,遂问道:“你看那敖琦如何?”   杨戬一笑,却不答这话:“如今拿不到敖熜的遗作,就只能去天庭查找卷宗,若有他从前的奏折,便可知晓孰为真迹孰为赝品。”   寸心双掌一合,笑道:“绕那么远路,倒不如去东海寻他历年的公文方便。”   杨戬无声的透了一口气:“我来之前与四公主谈过,听她的口气,无论如何,东海都只会认敖琦一人为主。”   “算了。” 寸心摇摇头道,“反正你与敖熜历年公文来往,必定也有一些存档!” 她话音未落,忽然皱了纤眉道:“我就......不同你一道去天庭了吧?”   “你不同我去,难道想回西海?”   “你这人!” 寸心嗔道,“我现在,拿什么身份同你去三十三重天?”   显圣真君微笑着执起她的手,笼在袖中暖着,柔声道:“怕什么?现在三界上下应该都已经知道,杨戬求亲不成,在你西海碰了个硬钉子——放心,就算今日你我一起出现在凌霄宝殿,人家笑的也不会是你。”   “杨戬!” 寸心抽出手,抡了粉拳要打,却在落向杨戬肩头的时候收了力,变拳为掌,轻轻贴在那人胸口,替他整了整领口,没再说什么。   西海三公主是到过三十三重天的,且不说金光万丈瑞气千条的凌霄宝殿和瑶池仙境,就是南天门本身,也是碧莹莹翡翠妆成,光灿灿彩霞凌空的所在。寸心远远望了一眼绰约巍峨的南天门,祥云宝光里隐约可见无数镇天元帅并金甲神人,一时间心里七上八下,面上虽不带出,手心却早已沁出了汗。   杨戬住了脚,侧转头看着她道:“你不想走南天门么?”   “你若走得,我就走得。” 寸心扬起下颌,定定的望着远处的幢幢人影。杨戬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心里早明白了一大半,口内却道:“我们先不去神殿。”   寸心一怔:“此刻不去神殿,却到哪里去?”   “无上常融天,李天王府。”   李靖的府邸与真君神殿一般规制,皆是七进五殿。只天王府是丹楹朱户、金钉碧瓦,梁栋绘有朱髹贴金五色云龙,正殿亦如凡间亲王府邸,设压脊仙人以次凡七种,皆为琉璃水晶所制,文彩辉煌,煞是好看,不似真君神殿那般,一色是乌木紫檀墨玉黑曜石,但有亮色,也只金银二种,一味肃杀萧瑟。   殷氏夫人听说司法天神携西海三公主到访,自己不便出迎,忙遣仙娥将二人引入正殿东侧的暖阁内。婢女们见他们进来,张罗着还要放珠帘,却听殷夫人嗔道:“二郎真君同三太子是亲切的兄弟,我们也算是世交,不必如此生分。”   杨戬和寸心便上前见礼,殷夫人含笑还礼,又朝他二人笑道:“我家老爷和哪吒尚在天柱山擒妖,不得回来。难得你们来看我,若不嫌弃,就同我老婆子叙叙吧。”   “夫人说的哪里话?”杨戬款款落座,品了一口茶道,“晚生近来颇多俗务,亏得老将军和哪吒兄弟出手帮衬,不然放任那虎精占山为王,天长日久,我也是要吃挂落的。” 他不说“本君”,却只称“晚生”,殷夫人听了自然受用,招手请寸心挨着自己坐了,细细打量她道:“起先哪吒从灌口回来,满口里只称道三公主的手艺好,连瑶池的御厨都比下去了。我只不信,公主是金枝玉叶,十指不沾阳春水,哪里就那么能干起来?那日他回来,带了几坛子糟鹅掌,阖府上下赞不绝口,我才知道这孩子果然所言不虚,真君端的是好福气。” 这殷夫人携了寸心的手,一脸慈祥的望着她,“今日一见公主,果然是蕙质兰心的名门闺秀,不似她们那起子妖精,整天价眼高于顶,拿鼻孔瞧人。你今后到了天上,可要常来我这儿坐坐,咱娘俩说说下界的古记儿,也替我老婆子解解闷儿。”   寸心红着脸应了,却听杨戬在旁道:“老夫人,寸心的娘家离得远,我在天上又只得哪吒一个兄弟,以后还要请夫人看在我和哪吒的情分上,照应一二。”   “那是自然。”殷夫人转脸笑道,“昔年伐纣,真君就对我儿多番看顾,后来又与他父子同朝为官,互为肘腋。也是小儿年幼无知,却蒙真君不弃,仍然看他是手足一般,这就是极深的情分了。” 她顿了一顿,拍拍寸心的手背又道,“若有人再敢嚼舌根子,你只管告诉我,老身一定亲自打她的嘴。”   又倾心吐胆叙了一回,杨戬推说神殿有事不能久离,同寸心一起辞了出来。那殷夫人挽留不住,只得送至二门上方回。眼见出了天王府,寸心悄声道:“你知道哪吒父子不在,还来见人家内眷做什么?”   “李靖父子在外剿匪,只留殷夫人独自在家,我于公于私都该来看看。内外有别,有你在才便宜。再者说,” 杨戬微笑,“李天王为人谨小慎微,他这位夫人却十分古道热肠,你日后必有借重她处,先来认认门头,也不是什么坏事。” ☆、第 74 章   真君神殿座落在三十三重天极西的一隅,连杨戬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当年尽拔杨府上天,却要把神殿安在这样一个冷清偏远的角落。   从熙熙攘攘的灌口,到萧索孤绝的天庭,从前平地而起的杨府,现在伫立在九十九级玄武岩台阶之上,乌木镂空透雕的三间中门常年紧闭,连天奴来传旨,都只能从两侧的阿司门出入。修长的飞檐大鹏展翅般奋力刺向天际,最终却只能没入黑暗的虚空。只有在明月西落的时分,才会有一缕银色的辉光洒在泛着金属光泽的窗棂之上,让压抑了整日的大殿透进一点活泼的生气。   杨戬一入神殿就被值官绊住,絮絮叨叨讲了半个时辰也未说完,寸心听得不耐烦,自起身到后园闲逛,她在这里住了千年有余,杨戬也就随她去了。   正殿抱厦前,瑶姬公主亲手栽下的大槐树还在,数百年不见,其上摇曳飘摆的竹风铃已然不知所踪,庞大的树冠依旧亭亭如盖,在晦暗的云层下舒展着墨玉一样浓荫的枝叶。花圃里寸心手植的海棠早已枯死,却不知为何仍未被移去,当初春日盛开之时,杨戬曾说它“几经夜雨香犹在,染尽胭脂画不成”,如今香魂杳然,胭脂尽散,再难想象往日拥红堆雪落花翩然的仙姿。   后院的池塘仍然白石清浅,绿蒲依依,池边垂柳如丝,只是不再有风将柔软的柳枝扬起。寸心记得这池里是有过一群锦鲤的,红的,白的,黑的,黄的,一有人影靠近就会浮上来争喋。她在杨府百无聊赖的岁月里,常常临窗而坐,掐了花蕊投喂。每当此刻,一向黯碧如染的池水就会瞬间波纹攒动,开了锅似的上下翻腾。彼时怅惘的寸心偶尔会觉得,在这春风寂寞花无色的庭院里,还有着那么一丝缥缈的活气。而现在,曾经鲜活的景致像是被时光冻在了某一个瞬间,所有的一切都不再老去,却也不复从前春雨秋霜一岁一枯荣的生生不息。   寸心怔怔的望着碧琉璃一般的池塘,心里的酸热一拱一蹿,竟蔓延到了眼角,几乎滴下泪来,又怕人看见,忙深吸一口气,强忍住了。   龙女抽抽鼻子,暗笑自己好端端的,做什么小儿女情态,揉了揉额角,沿着斑驳石径蹙回正殿,却在转角处瞥见了一条蜿蜒迤逦的回廊,回廊深处,隐约有风铃声叮当作响。   风铃啊......曾经有一串风铃,承载了杨家二郎此生最快乐最无邪的回忆,也刻满了他心底最痛最深,最不可触碰的伤疤。   寸心沿着灯火通明的回廊穿行,这回廊并不宽,两侧皆有三交六椀棱花窗,却诡异得透不进一丝日光,若不是每十步的廊柱上都设有一盏鎏金錾花烛台,寸心几乎以为自己是陷在了一座古墓的幽深甬道之中,耳边只回荡着自己的脚步声。这回廊极长而曲折,当她终于站在甬道尽头垂花门前的时候,竟莫名其妙的松了一口气。   千年沉木门扉紧闭,右首垂莲柱旁的紫檀雀替上,挂着那串寸心再熟悉不过的风铃,温润的玉坠孤单而执着的互相敲击着,一声声,撞在她心上。   “你离开我,就是为了过这样的日子么?”寸心停住脚步,望着湮没在花罩阴影中的风铃,心中轻声问道。   这问题,自然是没有人回答的。   龙女皓腕轻抬,莹白的指尖触到玉坠的一刹那,眼前的门扉洞开,几乎惊得她倒退了一步。定了定心,她举步迈进了那团浓墨一般的阴影里。黑暗中,寸心只听见“呲”的一声,身后的一盏烛台莫名亮了起来。紧接着,四壁上的银檠灯、桌案上的连枝灯、矮几边的鎏金铜鹿灯和屏风旁的龙纹落地树灯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燃起了熠熠生辉的火苗。最后亮起来的,是密室上方的透雕青铜鸾凤吊灯,柔和的,橘黄色的光晕罩在龙女的头顶,圣光一样和煦。   这是他们昔年在灌口的卧房。寸心认识这房内的每一件陈设,从暖阁里的弦丝螺钿拔步床,到窗下的紫檀雕花贵妃躺椅,杨戬每日读书品茶靠着的的海棠凭几、云纹翘头条案,甚至还有当日听心从西海带来的翡翠插屏妆台,就连妆台上白玉盒子里茉莉花种研的粉,都还原封不动的摆在之前的位置,一切安详得好似寸心从未离去。   只是靠西边板壁放着的那几口大柜,如今换成了一整排金丝楠木网背书橱,高大方正,由地板一直顶到天棚,堆满了密密麻麻的卷宗书简,浩如烟海不知凡几。   墙角的樟木箱笼里,依次序放着历年寸心为杨戬备下的各式衣物。她当年走的急,许多自己贴身的物事儿也未带去,还是杨戬遣了送了些回西海的。寸心的手滑过平整细密的针脚,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掀开层层叠叠的袍襦衫裤,在箱底找到了那件雪白的鲛绡寝衣。   “我一眼不见,你就摸到这儿来了。” 杨戬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倒唬得寸心肩头一颤。   “我......我没碰什么,门是自己开的。” 寸心嗫嚅道,三下两下将寝衣折起,塞进箱子里放好。   杨戬温和的一笑:“能进来这门的,本来就只有你跟我。” 他低头想了想,指着左手第二个书橱道:“我留了存档的,跟九州四海龙族有关的奏疏应该都在这一处。” 寸心依言去寻,按着封皮上贴着的签子一摞一摞找起,却只看见冀、兖、青、徐、雍五州并西南二海,她仰头看着这一人多高的大柜,心知自己就算踮起脚来也够不到上面的荆、豫、梁、扬四州,因而问道:“你平日都怎么存放的?没有梯子?”   杨戬一笑:“拿不到么?”   寸心撇嘴道:“你使个身法上去吧,我一整天陪着你办事见人,乏得很呢。”   杨戬鹰翼般的浓眉扬起,眨了眨眼,慢慢行至龙女的跟前。就在寸心以为他要飞身去拿卷宗的时候,杨戬的双手环绕过来,搭在她纤细的腰上,轻轻一托,将这龙女高高举起,转了个身道:“现在够得着了吧?”   “这是做什么?快放我下来!” 寸心猝不及防,双膝抵在他的胸腹之上,隐隐还能感到杨戬胸腔传来的,闷闷的笑意。那人却像个顽皮的孩子似的摇摇头,气得寸心用食指点了一下他的额头,无可奈何的举臂去翻高处的卷宗。好容易在“扬州”那栏翻到“钱塘”二字,才算长出了一口气,抽出一本素绫封面的奏疏,伸手拍拍杨戬的顶门笑道:“找到了。”    ☆、第 75 章   寸心撑住杨戬的肩头,由着他缓缓将自己放下。那人秀挺的鼻尖慢慢靠近,温暖的烛火给他的侧脸镶上一层橘色的辉光,浓密的双眉间是一道浅浅的川字纹,这是熬夜攒心殚精竭虑的人常有的印记。寸心伸出拇指按在其上,略用力揉了揉,叹道:“光是天下水系就这么多文卷,堆起来,都能把你埋住了。”   显圣真君笑了笑:“这只是刚刚批完,尚未发回原奏人的。誊抄下来的副本存在方略库里,要是历年所上本章都放在我这儿,可真是要把神殿埋起来了。” 他转了个身,将寸心困在自己和巨大的书架之间,一臂撑住架子,一臂垫在她背后,轻声道:“这身靛青色,去吊孝尚可,平日里穿,就显得你脸色太苍白了。”   寸心低头瞧瞧身上道:“我想着人家在丧期,总不好穿的太喜庆。”   “还是鲛绡好。”   “嗯。” 寸心漫应了一声,忽然意识到他在说什么,霎时红了脸嗔道:“你当时不是把我的衣裳都送回去了么?怎么只留下那一件?”   “当时不道春无价,幽梦费重寻。难忘最是,鲛绡晕满,蟫锦香沉。”   “你真是......” 龙女的心一动,抵住杨戬胸膛的手握成了拳,却没擂下去。杨戬捉住她的柔荑,移至唇边轻吻了一下,有点不情愿的说道:“看看字迹吧,耽搁太久不好。”   “这字体不对!” 寸心兴冲冲翻开奏本,一见上面工整端正的蝇头小楷,登时泄了气的河豚一般,随手将这本丢给一边的杨戬,自坐了妆台前生闷气。   显圣真君倒不气馁,自携了这条陈,将它同那斗方并遗嘱一起,一溜三张在条案上排开,仔细研读那笔意。不过半刻,他往后撤身,又伸手自架上摄来几本翻看,只一打开,便向案边小几上一靠,叹息道:“是我疏忽了,钱塘君被囚太湖之后,一直是敖琦总摄龙宫诸事,来往公文皆是他的亲笔。敖熜遇赦后亦上表称疾,一向只口授事项,由敖琦誊录,钤他龙宫宝玺罢了。” 他掐了掐鼻梁,仰脸道:“只有给陛下和娘娘贺寿请安的本章须是亲笔所写,却都存在天史宬,要想查阅需得请旨......”   “不能请旨!” 寸心急道,“要是给两宫知道,这事儿就瞒不住了。最后吃亏的不是敖琦就是敖琼,甭管哪个,钱塘君的阴灵都不得安生。”   “那就只能去东海了。”   “慢着,” 寸心像是想起了什么,起身道,“敖湘说过,她和柳毅成亲时,钱塘君是主婚人,婚书必是他亲笔书写。奏章可以代笔,婚书总不会请枪手吧?”   “柳毅去拿婚书了。” 敖湘亲自替寸心和杨戬布了茶点,自取一杯落座道,“早说你们要看叔父笔迹,我这里多得是,我的字都是仿着他的练的呢。”   “这么说来,公主对钱塘君的笔体颇为熟悉?” 杨戬听得一个“仿”字,不由得上了心。   “叔父的字虽不是至臻之作,却也是一时之选,我们族里年轻些的龙子龙孙都会请他指点一二。” 敖湘颦眉道,“只是他顾得了别人,顾不了自家。”   “怎么说?”   敖湘重重叹口气道:“说来也是怨我。叔父为我的事,被压在太湖下三百年,钱塘上下都由着敖琦一人胡闹,养成个乖戾的性子,无人能管。后来叔父遇赦还家,虽然对敖琦颇为不满,可又觉得他自幼丧母,中道又少了父亲管教,因此心里愧得很,也不愿对他太过严厉。按说以叔父这个年纪,尚在壮年,当不至英年早逝的,这次一病不起,也多少是心里郁结难排的过儿......”   正说着,柳毅夹着一本大红喜帖匆匆进来,一入门也顾不上寒暄,径将婚书奉与杨戬观看。杨戬皱眉看了片刻,突然起身叫道:“不好!” 说罢抬脚便走。   杨戬赶到时,钱塘龙宫已经乱作一团,白鲟长史一见司法天神来到,忙除了孝帽施礼道:“天神来的正好,我这里正没抓挠处,您来了,我们就有主心骨了。”   “大太子安在?”   那长史一听此言,哭丧着脸道:“我们殿下昨日后晌还好好的,到了晚间,不知怎地就叫胸口疼,忙请药师来瞧,却不料药师还未到,他就已经......”   “奏报东海了没有?”   “回天神的话,变起仓促,还没有来得及。” 那长史手中孝帽揉成一团,愁得五官都快挤到一处,钱塘君父子接连病逝,他自己也是满心的惊惧。   “杨戬,”寸心自后插言道,“四姐那边,我去说罢。”   四公主来的很快,她几乎是踉跄着奔跑进来的,若不是寸心拉住她,平整的地毯竟差点将她绊倒。一进睦元宫正殿,听心越过杨戬,直奔白鲟长史,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喝道:“你说,敖琦怎么了?”   那长史被她攥的死紧,又不敢挣脱,只得避着她的目光诺诺道:“四公主,我们大太子昨晚......殁了。”   “你骗我!” 听心怔了片刻,忽然扬手一掌批在他面颊,将那长史推出老远,她自己却似浑然不觉似的,呐呐自语道:“不可能的......他还不到一千岁,怎么会......”   寸心才要上去解劝,只见听心深吸一口气,已经恢复了常态,自行到白鲟长史身边将他扶起,又朝他一揖道:“是我莽撞了,还请别驾莫要见怪。”   白鲟长史倒不防听心如此谦恭,也忙还礼道:“四公主说的哪里话,您也是一时情急......”   听心却抬手止住了他,只淡淡道:“遗体在何处?带我去。”   “四姐,”寸心拉住她,“你还是别......”   “放心。” 听心头也不回,一边示意白鲟长史免礼,一边轻声问道:“知会你们主母了么?”   那长史摇头道:“下官并不知主母何在,因此尚未派人去寻。” 四公主听了无话,转身朝杨戬道:“你不同我一起去看看?”   显圣真君的面上一丝表情皆无:“我已经查看过了。” 他顿了顿又道,“何氏夫人那边,我派人去请。”   听心点点头,转回身去,望着满殿白茫茫的灵幡纱帐,四壁摇曳的纸花,还有令人目眩的,上千条索索作响的金箔银锭,下定了决心似的,举步向内室走去。 ☆、第 76 章   邯郸,弘济桥。   周赧王五十四年的冬天,北风凛冽。清晨飘起了细雪,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或蓑笠而行,或轻裘裹身,还是冻得缩肩控背。奇怪的是,杨戬同寸心走了这些时,竟未遇到一个男子,挑着柴担的,赶着牛马的,连街市边售卖一应大小家什果蔬菜肉的,皆是女子。杨戬是目不斜视,寸心却好奇的四处张望,可满心的疑惑被刀子似的寒风一吹,也就懒得问出口了。   寸心久在蜀中,还不习惯燕赵之地的苦寒,心内不免叫苦连天。可当初提议要看北地雪景的是她自己,杨戬又难得愿意陪她出来逛逛,所以尽自冻得手脚冰凉,依旧跟在杨戬身后亦步亦趋,片刻不敢稍离。   “仔细着,桥面有冰。”杨戬住了脚,等寸心跟上来,轻轻托住她的手肘一同上桥。寸心足下登了一双蟠缡皮靴,仍旧是一步一滑,到最后几乎是吊在杨戬臂弯上,才好容易“蹭”到这拱桥的最高处,当下累的气喘吁吁,说什么也不肯下去了。   杨戬微不可见的摇摇头,凭栏望向桥下的滏阳河。那河面不宽,此刻冻得镜子似的,隔河向东,隐隐有一座巍峨的神庙,飞檐斗拱气势恢宏。杨戬目力极佳,一眼看见那庙上残破的瓦片和庑殿顶上丛生的杂草,不由得喃喃自语道:“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   “你说什么?” 寸心挨身过来问道。   “召公庙。” 杨戬抬手,指向远处那神庙,“自此处向北,曾是是召公姬奭的封地。” 从朝歌回来之后,杨戬很少提起伐纣诸事,只在寸心磨他不过的时候,捡一些不那么血腥残忍的略讲一讲。寸心本来就不好兵事,听了几句烦了,也就自转了话题。如今八百年风烟过眼即逝,多少当年的同袍已成黄土,世间亦再无追思他们的人了。杨戬立在瑟瑟风中,回想着戎马倥偬热血沸腾的岁月,心里说不清是感慨还是悲凉。   寸心却理会不到这么多。她盯了两眼那破败的神庙,又看了看杨戬,死活也想不明白刚才还面色和缓的杨戬为何一瞬间换了戚容,正思量着,忽然听见耳边车马声,只见一乘翠幄华盖车停在桥头,大约是路面被了雪,实在是太滑,那两匹菊花骢用了全力也拉不动车,累的鼻孔直喷白气。   车上驭手是个红衣女子,见马吃力,急忙跳下车来,拉了缰绳向前导引,却仍旧是杯水车薪,那马儿的蹄铁在地面的冰层上刨出几个浅坑,车却还是纹丝不动。寸心定睛看了片刻,突然脱口而出:“四姐!”   她撇了杨戬赶上前去,却不防脚下一滑,几乎跌在地上,还是杨戬一个箭步擎住她的手臂,才堪堪站定了身子。寸心这一叫,杨戬也认出来了,那赶车的不是别人,正是久未谋面的东海四公主,敖听心。   听心也看见了他们,只是眼下顾不得寒暄,忙招手道:“愣着干嘛,还不快来搭把手?” 寸心一怔,手上就要使法术,被杨戬眼尖,一把按了下来,悄声道:“车上还有人。” 说着,自下了桥去,攀住车辕,也不见他怎么使力,这厢听心只觉得车身一滑,轻轻松松的带着马儿上了桥面。   缓缓过了桥,听心才要上车,只见帘栊微挑,露出一只男人骨节分明的大手,却是一个中年妇人的声气在内道:“沁儿,该谢谢这位公子。” 四公主眨眨眼,自腰里摸出几个平首方足布塞给杨戬,笑道:“有劳公子。” 杨戬不明所以,却也不愿拆穿,只点点头,收了那钱,和寸心目送他们远去。   “杨戬!” 见听心的车驾去的远了,寸心挣脱杨戬的手嗔道,“四姐好端端的怎么会去给人做下女?你又不让我问!”   杨戬不答这话,低头端详着手内的布钱,只见其上刻有四个篆字,左曰“半釿”,右曰“平原”,微微一笑道:“走吧,我们去东武城。”   “要论品茶,还是武夷山的水最好。” 寸心提起陶壶替杨戬续了一杯茶。他们刚刚在东武城内最好的客栈住下,寸心引了水煮茶,水在鼻下一过,立刻觉得味儿不好,想要叫人来换,却被杨戬止住了。“此地水质就是如此,不要为难店主了。” 杨戬端起茶杯呡了一口,又放下了,他也不喜欢这味道。   “想喝甜水,灌口有的是,何必来这儿?” 门外的听心接口道,一推门进来,笑吟吟的立在当地。   “四姐!” 寸心喜得丢了茶杯起身相迎,“好些日子不见你,你怎么在这里?我送去东海的雪梨你收到了么?我父王寿诞将近,我还想叫你帮我带些礼品回西海呢!” 她一把拉住听心的手,按在椅上笑道:“你不在东海整军,怎么跑到这鬼地方来?可要给我老实交代!”   “寸心!” 杨戬掩了门,又施法下了一个音障,回首道:“你一口气问了这许多,叫四公主怎么答?”   “我们姐妹说体己话,你要不爱听,就出去逛逛!” 寸心瞪了杨戬一眼,在听心对面坐下,好整以暇的打量着她:“今儿你不给我说清楚,我就不让你回去!”   “你这是要审我么?” 听心莞尔一笑,自斟了一杯茶饮了,又从容道:“还是我这妹婿灵醒,见了那钱就知道来东武城寻我。要是给了你,只怕一万年也猜不透。”   “那钱上有字?” 寸心瞪大了双眼,看看听心又看看杨戬,一脸迷茫。   听心掩唇笑了半晌方道:“我就说么,你自从跟了他,出门从不带脑子。”   “她在西海时不也一样?” 杨戬摇着墨扇轻笑。   “自然不同。” 四公主正色道,“寸心在西海时,是有名的小事糊涂大事清楚。一个人信任另一个人到了极点,才会在他面前毫无心机,任他宰割。”   杨戬摇扇的手顿住,须臾收了墨扇道:“我出去走走,你们慢聊。”   “哎~” 听心起身拦道,“我今儿来,一是与你们厮见,二是有件事,想请真君替我设个法儿。”    ☆、第 77 章   杨戬和寸心到达东武城的第三日夜里,平原君赵胜的府邸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君夫人最得用的婢女,沁儿姑娘,今儿后晌不知怎么得罪了夫人,被盛怒的夫人命人打了二十藤条,赶出了府邸。这沁儿姑娘入府三年有余,最是伶俐不过的,在夫人乃至君侯面前都是说得上话的人物,多少下人得了罪,只要沁儿一开口,管保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今日却不知为何触了夫人的霉头,一个不慎,竟然被夫人除了奴籍,发誓永不再用。   沁儿在夫人花厅前跪了三个时辰,连管事的老张都看不过去,入内去帮她求情,却被夫人一口回绝,也不说缘由,只叫老张“速速将那妖精从我眼前带走”。老张无法,又见沁儿哭的可怜,遂将她带至自己的下处安置,只说过几天夫人回过心思,也许还叫她进来。   谁知这沁儿气性大,张管事眼瞅不见,她竟然寻了短见,一头扎进了后院的水井!老张满心的晦气,深悔不曾派人盯住她,又怕夫人问起来无法交代,只得命人将沁儿的尸身打捞起来,又寻了一口薄皮棺材,禀明夫人,将她运往城外安葬。   堪堪打点妥当回府,门上却报说,沁儿的姐夫寻来了!这一惊非同小可,阖府上下都只道沁儿姑娘无亲无故,死了也就死了,现在人家的亲戚找上门来,这却如何是好?   若是一般的豪族大户,平白逼死一两个婢女也不算什么,只是这事出在连街上讨饭的跛子都不肯轻视的平原君赵胜家中,君夫人就不能等闲视之。赵胜这位夫人姓魏,乃是魏国信陵君的胞姐,系出名门,又长在上邦大国,嫁到赵国二十几年,一向在邯郸颇有贤名,自然也不愿为这点小事,带累了夫君平易近人礼贤下士的名声。   这位“姐夫”被下人请进二门,进了花厅,便见水晶帘后端坐一位中年妇人,面容虽然不甚清晰,通身的气派却十分雍容,见这男子入门施礼,便叫婢女传话“请坐”。她一头叫人奉茶,一头也打量这男子,只见他生得剑眉星目,长身昳丽,一袭玄色交领右衽深衣,样式虽简单,料子却是上好的蜀锦。   原来这沁儿竟是男子失散多年的妻妹,二女皆是越国王室媵妾所出,只这沁儿幼时出宫玩耍,被拐子拐了来,养到一十三岁,转卖与了平原君府,因事发时年纪太小,本人竟是一无所知。幸而她的姐姐记得清爽,托了姐夫一路循着蛛丝马迹找来,终于在邯郸城打听到了沁儿的踪迹。弘济桥上偶遇,越发让夫妻俩肯定,平原君府中这位婢女,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魏夫人听了,心中越发忐忑。虽说越国远在千里之外,到底是一方诸侯,自己将越子庶女收为婢女本就不妥,现在人家家人来寻,竟然只能见到一具尸首。思量着,魏夫人也不用婢女,自放软了声气,委婉将因由讲了一番,也不提除籍出府之事,只说沁儿在井台附近赏花,一不留神掉落井中,竟无端丢了性命。说到紧要处,也不知哪句触了她的情肠,还掉了数滴珠泪。   这位“姐夫”也甚唏嘘,只道妻妹无福,不得与亲人团聚——到底不是自家骨肉,他也是不痛不痒。两下里虚情假意的叹了一回,“姐夫”便说要到沁儿房内,看看有什么贴身的物事可以带回,与沁儿的姐姐聊寄相思。魏夫人松了一口气,忙叫过张管事来,让他带着“姐夫”去看,说是“但凡想要的任凭带走”。   不过半个时辰,张管事回来禀报,说“姐夫”只拿了沁儿的两根金钗,一只手镯,并榻上的一领茵席。魏夫人听了无话,又叫老张拿了几张金叶子,领着他去城外乱葬岗上,寻了沁儿的棺木一并运回越国不提。   九原城外,乌拉山口。   呼啸的北风卷起地上的积雪,一团团,一簇簇,浑浑噩噩的击打在陡峭的山壁上,癫狂的巨浪一样碎裂开来,散成薄烟般的雪雾。山上稀稀拉拉的荒草枯树都在这扑面而来的狂风中瑟瑟发抖,连山巅上的人影都显得灰蒙蒙的,丝毫看不清楚。   敖听心的衣袍在风中飘动鼓荡,一头秀发被仔仔细细的裹在皮帽之中,只留几缕在鬓边飞舞。她凝望着山下渐行渐远的车马,耳边还回荡着寸心天真娇俏的声音。   “四姐,你不回东海么?”   “我在此间的事情还没办完。”   “什么事情?” 寸心看了一眼远远立在车旁的杨戬,忽然一笑道,“跟一个人有关么?”   听心没有说话,只紧了紧背上长大的卷轴。那里面,是杨戬自平原君府带出来的那张竹席。   “这个人一定很厉害,你为了他,竟然甘愿曲身侍奉凡间的贵族,还一待就是整整三年。”   听心被风吹得通红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他是个......很特别的人。”   “这么特别,不让大伯父见上一见?” 寸心包得严严实实的面上只露出一双妙目,月牙似的弯着,露出浓浓的笑意。   “他有他的事要做,不会同我去东海的。” 听心的声气在风里听去十分微弱,仿佛随时都能被寒风吹散。   “什么?” 寸心惊呼,“那今后......”   “其实喜欢一个人并不是要拥有他一生一世的。” 听心双手交握,下意识的转动着右手拇指上的玉韘,须臾扬起笑脸道,“我喜欢月亮,难道你摘下来让我抱在怀里?我喜欢春天,难道你让时光停下来不再前进?我喜欢歌声,难道我能剪一段下来存着?我喜欢峭壁,难道我就从山上跳下去么?”   寸心用迷茫的眼神盯视她许久,终究还是没有在听心的脸上看到答案。“寸心,时候不早了,我们跟四公主就此分手吧。” 杨戬不知何时踱了过来,朝听心抱拳一揖道:“从这里向西,就出了赵国的边界。二百里后一直向南,就可到上党了。”   “我不去上党。”听心微笑,她拍拍背上的卷轴道,“我要去咸阳。”    ☆、第 78 章   秦相范雎的府邸在渭河以北,兰池宫的西侧,不分昼夜都是冠盖相望宾客如云的。敖听心绕过门口阶下十数乘车马,径直行至角门处,门丁一见“行人署”的青铜腰牌,二话不说立即引听心入内,却不去正厅,只在后堂等候。   此时已是夜半时分,应侯府中依旧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只听隔墙一阵逊谢之声,似有三五个人踏着凌乱的步子往外退去,不一时,听心只见一人峨冠博带挑帘而入,正是大秦丞相,秦昭襄王驾前最宠信的应侯范雎。   四公主正要上前施礼,只见范雎抬手止住了她,上下打量一番方道:“事情办得如何?”   听心仍是举手一揖,笑道:“王稽没有禀报侯爷么?”   “我自然已经得报,” 范雎面无表情的答道,他进来时就已经看到听心背后的长卷,此刻见她颇有一言不合就要离去的架势,遂放缓了声调问道,“他回报说,马服子赵括已经启程去了长平。这事你们办的很好,不枉我亲自下令将你从蓝田大营调来。”   “那侯爷是否可以放我回营了?” 听心的面上仍然带着笑,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敖校尉,” 范雎落座,唇角上勾,露出一丝笑意,“我已奏明大王,封你为少使,统领大郑宫一众女官,侍奉太后。”   四公主的面色一僵,随即放缓:“侯爷,这事,您问过武安君了么?”   “放肆!” 范雎一拍桌案,几乎站起身来,想了想,又在椅中坐定,“你现是行人署的属员,不受白起节制。此事我已行文王稽,他就有权处置。”   “侯爷,恕下官无礼。” 听心也收了笑,“当初您自蓝田大营借调我的时候,可是有言在先的,我去邯郸平原君处卧底,与王大夫里应外合,鼓动平原君说服赵王换将,一旦事济,就会回复原职的。”   “你是女子,冒籍从军本应重处,看在你有尺寸之功的份上,我禀明大王不加惩治,反托以重任,如今大王不计前嫌封赏于你,你还不知足?”   听心不怒反笑:“侯爷谬矣。我大秦既以军法治国,子民便当以军功立身。我虽为女子,却也知尽忠报国,方不枉食君之禄。如今长平大战在即,我空有一身武技而不能上阵杀敌,岂不是侯爷将我明珠暗投?” 她明眸流转,似有莹莹烛火在内闪烁,“就是太后,也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要是知道有这样的事儿,只怕也要替我不平。我听说,上月穰侯在陶邑病逝,太后终日怏怏不乐,侯爷举荐我虽是好意,我却怕我粗手粗脚,在这当口惹恼了太后,那可就......”   范雎一听“穰侯”二字,额上登时扪出细汗来——穰侯魏冉是太后异父弟弟,秦王嫡亲的母舅,在秦国为相数十载,威权赫赫故旧满朝,秦王正是借了范雎的手,才把他拉下相位贬去封地,不过二年即抑郁而终。太后面上虽不说什么,心里却是不能不恨的。范雎原道听心在邯郸折节三载,心内必是极疲累劳顿的,却不想她不为封赏所动,仍旧要回到军中服役。要是硬逼着听心去了大郑宫,指不定她在太后面前挑唆些什么,秦王又是至孝之人,到时教自己反受其害。   范雎想定了主意,当下换了笑脸道:“校尉说的是,本侯不过虑你在外日久,怕你过于劳累而已。既是你有这等忠君之意,我当得成全你。来呀,” 他拍掌唤进下人,笑道,“带敖校尉下去用饭,之后就在府中歇息,明日见过大王再......”   “不敢叨扰侯爷!” 听心抱拳笑道,“我身上还有要务,要速速回营禀报。侯爷既然无事,我就先行告退。”   听心一路纵马疾奔,赶到蓝田大营的时候已经将近拂晓。此刻四野无人万籁俱寂,连入夜时唧唧鸣叫的草虫都已睡熟,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四公主到了辕门,验了腰牌,就往中军大帐中走去。那帐中正有一人,四十几岁年纪,身量不高,黑红的脸膛,看去相貌并不出奇,只是两道浓眉鹰翼一般向上扬起,刚毅的唇线紧抿,正全神贯注的盯着面前的沙盘,拧着眉毛思量着什么。   听见有人进来,那人转身,正看见听心俏生生的立在门口,不由得喜出望外,身子向前一倾,像是要冲过来一般,却又收住了脚,一手紧握在沙盘角上,低沉的声音像是在喉中滚动一般:“你回来了。”   龙女的鼻翼一酸,几乎滚下泪来,嘴唇哆嗦了几下才定住了心,勉强笑道:“是,我回来了。”   彼此沉默了半晌,那男子才道:“回来就好。”他说了这一句,又顿了一顿方道,“我听丞相说......”   “先不提这个,” 听心嫣然一笑走进帐中,将背上长卷放在案头,转身道:“你看我带了什么回来?” 一头说,一头将包裹打开,露出里面的竹席。   那人一见此物,也不诧异,弯腰自战靴中拔出匕首,上前端详了那竹席片刻,便用匕首自边沿缝线处轻轻挑开,再用力一扯,一副巨大的帛卷地图登时展现在二人面前。   “邯郸城防图!”   男子眼中放出惊喜的光芒,弃了匕首,一把攥住听心的手道:“你能全身而退就实属不易,居然还能将这机密物件带出赵国,实在是......” 他一时寻不到合适的话语,看看那地图又看看听心,黝黑的面孔仿佛也因这意外之喜而亮了几分。   听心的脸上难得的闪过一丝羞涩,轻轻抽出手,抿嘴一笑道:“堂堂武安君,什么地图没见过,也值得高兴成这样?”   白起摇摇头,双手抚摸着那地图道:“廉颇一去,赵括必不能坚守壁垒,如此长平即在我手。长平一破,邯郸就在眼前,此时得了这图,岂不是天助我大秦灭赵?” 他直起身踱到沙盘前,一一指点道,“探子回报,长平守军已经散去营垒军兵,集结成营,防守器械陆续退入辎重营内,隐隐得见云梯云车火器弓弩等物,各营调遣兵马由明至夜通宵达旦,连幕府纛旗都已经移至将军岭上,不日必有出击。”   听心急道:“那我们还不赶快去长平?”   “我已下令,今夜天一黑便带锐士营启程。”   “好!”听心搓手笑道,“我回帐去收拾一下,好久没摸剑了,还真要......”   白起却不似她那样兴奋,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突然问道:“你是如何自平原君处脱身,又不使他们生疑的?”   听心自得的一笑:“平原君夫人是魏国人,在闺中就与大夫唐雎有私。那唐雎是个色中饿鬼,出使赵国,在邯郸与夫人私会,我不过略施小计,就引得他原形毕露,夫人巴不得赶我出来呢!”   “那你可有......”白起顿住,不知怎样问下去。   “你当我傻的么?”听心“扑哧”一笑,“我呀,可可的就被夫人‘撞见’,那傻子连我的手都没摸到!”   “敖校尉,” 白起垂下眼帘,斟酌了一下词句,缓缓道,“你如此伶俐,的确可堪大用。丞相前日移文我处,要将你调到大郑宫去。”   听心见是这话,撇了一撇嘴,还是不情愿的答道:“我已经回绝他了。”   白起叹了一口气,手指擦过木图的边缘,轻声道:“我却已经答应他了。”    ☆、第 79 章   “你!” 听心气的满面通红,疾走了几步到白起跟前,想要说什么,又忍住了,半晌才道,“自新城起,我就一直跟在你左右,伊阙之战我在,垣城我也在,在光狼城更是我为先锋,这次你怎么能丢下我......”   “长平不同。”   “有什么不同?” 听心几乎迸出泪来,亢声问道。   “你知道,在长平集结了多少赵国军兵?” 白起淡淡道。   “五十八万!” 听心胸中的闷气略平,也放缓了声调,“赵国此番可算是倾巢而出,我在邯郸街上已经见不到成年男子,下至十三、四岁的娃娃,上至已过天命的老人,都被征召入伍送往长平了。”   “那我大秦呢?”   “五十万?” 听心迟疑道,“我听平原君说,蓝田大营已经悉数开拔,秦赵两军在前线的人数不相上下。我原以为你也去了,后来听王稽说,才知道你尚在这里。邯郸甚至一度传言,说你病重不起,我还......” 她终于还是红了眼圈,没再说下去。   白起颌首道:“此是一计,专为迷惑赵国君臣。” 他望着听心的双眸中倒映着温和的烛光,“当初你去邯郸,我是不愿意的。是你说,你自小在邯郸长大,又是女子,不容易引人生疑,我才放你去的。”   “我......”   “听我说完。” 白起抬手止住她,又道,“你冒死潜入邯郸,不但促使赵王换将,又带了这城防图出来,你为......” 他顿了一下方道,“你为大秦做的够多了,委实不应涉险,再同我去长平了。”   “你不是说长平尽在你掌握么?”   “一百万人。” 白起仰起脸,盯着高高的军帐顶棚道,“一百万哪!这不是寻常的一城一地之战,这是国运之战!一战成功,我大秦名动天下,可借势横扫诸侯,若败,则丧权辱国,乃至灭国也不是不可能。” 他看了一眼听心,“兵凶战危,你不宜在我身边。”   “你说晚了。” 听心不为所动,“我回营之前,已经去咸阳见过范雎,当面回绝他了。”   “听心,” 武安君静静的凝视着她,一刹那间,听心竟然在白起的两鬓看见了如霜的白发,“你既不愿去太后身边,那就代我去河内新郡督粮,好么?”   两个月后,赵军主将赵括在突围时身中八箭而亡,尚未战死的二十万赵军缓缓退出了车城圆阵,手举降旗,一声不吭,在墨衣黑甲的秦军围困下,交出了自己的兵器。   按说仗已经打完了,武安君上表报捷,欲将秦军退入河内修整数月,再兵分两路,进上党,出安阳,夹击孤城邯郸做灭国之战。可朝野议论纷纷,连长平秦军的大营内也是众说纷纭,谁也不知应当如何安置赵国投降过来的二十万降卒。就是听心在河内督粮,也因为突然多出的这二十万张嘴而压力陡增。   她这里忙得焦头烂额,却听从人报说丞相范雎驾到。听心纵然满腔的不情愿,也要好生收起,换了庄容,到官衙前立等丞相车驾。   范雎下了车,倒也一改平日的倨傲,揖让一番便传秦王旨意,叫听心携诏前往长平,为有功将士授奖晋爵。听心暗自诧异,咸阳范雎手下得用的人成百上千,何必亲自跑到河内来叫自己前去?但范雎口称秦王专差,她又实在想见白起,当下也不推辞,送走了范雎,收拾一下便即刻起身。   诏书冗长而枯燥,然而将士们人人有赏个个封爵,端的是欢声四起。听心尽自读得口干舌燥,心下却也被他们欢欣鼓舞的神情所感染。她偷眼看了看白起,却见那人端正立于众将之首,满面沉郁,愀然不乐。数月不见,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从原本鬓角的微苍变为斑驳的华发,听心看着,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沉了下去——那个从来都神采奕奕,一谈起兵事就容光焕发的武安君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连嘴角的口纹也深刻了许多。   好容易读完诏书,便是庆功宴,听心是天使,自然被兴奋的将士们拉着灌了不少酒,饮至半酣,她忽然被白起的护卫小武一拉,悄声道:“敖校尉,君侯在后帐等你。”   四公主心头突的一跳,脸颊顿时红了起来,定了定神,道声“方便”,便溜出了宴会,直奔后帐而来。   “你......找我?” 不知是酒沉了还是怎样,听心觉得舌头有点发木。   “坐。” 白起倾了一杯酽茶递与她。   听心低头啜茶,悄悄抬眼看着面前这人。虽说长平大获全胜,白起的脸上却丝毫不见喜色,仍只是面沉似水,浓眉紧锁。   “我听人说,这仗打得很苦?”听心终于耐不住寂寞问道。   白起不答这话,端详听心片刻,喟然叹道:“辛苦你了。”   听心一笑:“我辛苦甚么?你们浴血杀敌尚未叫苦,我督个粮就敢叫苦了?”   白起呡一口茶水,眉间愁色稍淡:“大兵未动粮草先行,赵军就是过分倚仗随身军粮,忽视粮道水源,轻敌冒进,才会被我有机可乘。否则以二军兵力对等,如何围而歼之?”   “说起来,赵国君臣都有轻敌冒进之病。”   “被我重兵围困,赵括尚能绝粮坚守四十六日,而大军不乱,蔚为可观。他若假以时日多加磨炼,异日必不在我之下。”   “可惜他没这个机会了。”   白起不语,只用粗糙的手指描摩着那粗陶茶壶。   听心见他沉默,遂诧异道:“你不是常说,'为将者但灭一国,于愿足矣'?如今长平一下,邯郸门户洞开,赵国上下已无兵可征,你又愁些什么?”   一杯茶尽,白起又替听心续上,却仍是不发一言。听心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叫我来,不是只为说这些吧?”   白起叹了一口气,缓缓道:“大王可有诏旨给我?”   “诏旨?” 听心以为自己听错了,“刚才不是宣读过了么?”   “没有单独给我的么?”   “没,丞相没给。” 听心摇摇头,她觉得自己可能是喝的太多了,脑子都像浆糊一般黏住,想不成事情。   “丞相亲自去见的你?” 白起挑眉道。   “是呀。” 听心打了一个酒嗝,微笑道,“他大概是老糊涂了,专门从咸阳绕路去河内寻我来传旨。”   “那他说了什么没有?”   “他说......” 听心皱起眉头想了想,“对了,他说过,‘战后诸事,悉听武安侯处置。’”   “岂有此理!” 白起将手中的茶壶重重的墩在案上,“这样的大事,君王无诏,相国无谋,却都交于白起一人承当!”   听心见他勃然变色,竟吓得一激灵,酒也醒了大半,忙追问道:“什么事,教你生这么大的气?”   白起不语,像是在努力压制胸中的愤懑,过了好一会才道:“你远路劳顿,又有了酒,不要再回中军大帐了,就在......就在此处歇息片刻。” 他顿了顿又道,“我去前面招呼他们。”   听心目送他出了门,只觉得头昏脑涨睡意沉沉,一偏身,躺在行军床上,人事不知。    ☆、第 80 章   东海四公主站在钱塘睦元宫的灵堂前,望着满目雪白中漆黑一点的神主牌,上面大大的两个字“敖琦”刺的她双眼发花。   那一天,她也是这样,痴痴的立在白起的灵前,任凭周围怎么喧闹吵嚷,她也充耳不闻。白起醇厚的声音还在耳边,听心怎么也不能相信,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心雄万夫的白起,就这样死在镇秦剑下。   彼时的听心已经无法理清,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急转直下的。是从三个月前,秦王回心转意,想要重新启用白起为将攻打邯郸,却被白起拒绝的那天么?还是从一年前,范雎说服秦王降诏,接受韩赵割地,撤回长平驻军,秦国罢兵而白起负气抱病的那天起?又或是,这一切在白起下令坑杀二十万赵国降卒的那一天,就已经注定?   听心还记得,她到长平宣诏的翌日清晨,白起命人擂起聚将鼓,召众将于大帐,密令王龁以聚餐名义,将二十万降卒聚集在王报山谷地,又令王陵率部携带火器弓弩驻扎山顶,是夜三更,将吃饱喝足的赵军降卒全数射杀。   杀降!见惯战阵的大将们都是一阵颤栗。他们都是刀口舔血,踏着无数枯骨才有今日,却谁也没想到,他们猜测了无数次的,二十万降卒的结局,竟是如此血腥残忍。安静了片刻,大帐中响起白起沙哑的声音:“都是百战之余的勇士,叫他们去得痛快些。”说罢转身便走,刚行出大帐,却被匆匆赶来的听心一把拽住,张了张嘴,却没出声。   白起见她面上神情,心下了然,轻轻拂落听心的手道:“这是军令。”   “人人都只种福田,你却种祸!” 听心急的跺脚,“这是触怒上苍的滔天大祸!”   白起默然,须臾冷着脸答道:“祸事我自当之,不与众人相干。”   “白起!” 听心拦住他的去路,“我不能看着你自寻死路!”   武安君面色铁青,腮边的肌肉跳了几下,突然暴喝一声:“来人!将敖听心捆了,发往......” 他顿了片刻,厉声道,“发往咸阳,交丞相发落!”   听心闭上眼,汹涌的悲意自心底涌上来,几乎压抑不住。那时的听心从没有想过,她与白起再次见面,竟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   回到咸阳,范雎只是笑了一笑,上前替听心解了绑绳道:“你是武安君的属员,他都不处置你,我凭什么发落你呢?” 他甚是和蔼,只将听心调往蜀中助太守李冰治水,甚至还升爵二级。   听心远离关中,并不知道之后的事态就如风卷残雪一般旋转翻涌开来——白起坑杀二十万赵国降卒,不但赵国上下悚然变色,山东六国也闻之大骇,武安君正欲趁诸侯震恐之时举兵东进灭赵,却有秦王快马传诏叫他班师。白起虽愤然不解,却也不能不从,只得下令全军回程,赵国遂得以苟延残喘。   不过数月,秦王却又开始后悔,觉得自己当初令白起回兵的决定太过仓促,遂轻车简从造访武安君府,秘密征询白起可否再起大兵伐赵。岂料白起一口拒绝,称战机已失不堪再用。年轻的秦王心下不以为然,又见白起实在病得不能成行,便命大将王陵起兵二十万攻赵,兵临邯郸城下。   谁知这一战,竟用了大半年功夫,邯郸坚城依旧屹立不倒,秦军却折去四分之一有余。秦王大惊,又亲自去见白起请战,却依旧被白起严词回绝,只劝秦王撤兵。这秦王见说不动白起,倒动了真气,也不征询朝议,径自命左庶长王龁将十万步兵北上,替换王陵围了邯郸,山东六国这才明白,原来虎狼之秦是真的想要灭赵!   于是魏国信陵君并楚国春申君各领军兵二十余万,与赵军里应外合,猛攻秦军后背,竟致秦军大败,溃不成军。更有甚者,蓝田将军郑安平被围旬日,竟率兵投了赵国。短短两年,威震天下的大秦居然捉襟见肘左支右绌,连河内与河东都要丢给信陵君和春申君率领的六国联军了。   然而白起仍旧不肯出战。范雎亲自来劝,又带来了秦王的亲笔书信,武安君却还是抱病不出,只道:“函谷关由蒙骜防守即可,何须我去?我若出战,则大秦与六国必定死战到底。关中仅余战力是大秦最后的希望,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动。”   秦王伤痕累累的自尊经不起这一刺,已是滴出血来,思谋半日,便命贴身內侍带甲士五百来至武安君府。那內侍没有带诏书,却只捧了一口青铜错金的宝剑。   白起看了看那剑,面上浮出一丝笑意——穆公镇秦剑,此刻将出,除了杀将,还有什么用处?   他伸手接过剑鞘,轻轻拔出剑身,这古老的青铜剑已然遍身锈迹,然而剑格上淡蓝色的琉璃仍旧闪着逼人的寒光,斑驳的剑身上嵌着的金丝银丝在晨曦掩映下熠熠生辉,仿佛娓娓诉说着大秦数百年的沧桑风雨。   白起抬起头看向那内侍道:“蒙骜已然去了函谷关么?”   那内侍也不多言,只恭肃一揖道“是”。   “我前日托丞相呈送我王的地图可已送到?”   “是。”   白起不再犹豫,缓缓调转剑身,对准小腹猛然刺入,一腔鲜血登时飞溅出来。   一边的內侍惊得神摇心动,白起沉重的身躯却还屹立未倒,忽然一阵风过,一个红衣女子鬼魅一般掠进院子,一把抱住白起哭道:“你这傻子,这是做什么!”   昏昏沉沉中,白起勉力睁眼,看到了满面泪痕的听心。他松开剑柄,抬起右手想要擦掉她面上的泪光,却怎么也举不起手臂,只得点头道:“你能......来送我,真......真好。”   听心颤抖着双手,想要拔出白起腹中的青铜剑,却被白起按住:“不......不要,你拔出来,我就,我就撑不住了。”   “不怕,” 听心哽咽道,“我不会让你死的,你听我说,我其实是......”   “听心,”白起的声音愈见微弱,“这是命,即使是你,也不能逆天而行。我......我欠了二十万条人命,是......是时候了。”   “胡说!” 听心哭得泪眼模糊,“秦王不下诏,范雎不建言,却让你一个人背负这些,这不公平!” 她死命的抱住白起,想要站起身来,却双膝酸软,怎么也使不上劲。“我带你走!” 听心咬着牙,话音从她的齿缝里迸出,竟带了金石之声,“我治好你,我们不在秦国了!”   白起轻轻摇摇头:“我......为大秦而生,自然.......也为大秦死。” 他的声气已经破碎得几乎听不清楚,“当日......赶你走,是为了......我不知,你足以自保,若是......” 他积聚了最后的一点力气,也只能微微勾起唇角,“如今,你既无事,我也就,就可以放心......” 白起终于笑了,腹中用力一推,将青铜剑逼出体外,一股气劲带着血箭激射而出,喷溅得听心一身都是。龙女再也拢不住他的身躯,竟眼睁睁看着他轰然倒地。    ☆、第 81 章   寸心轻轻自后扳住四公主的肩头,温声道:“四姐,别这样,我见你如此,心里真的......”   “我没事的。” 听心转过身,扯扯嘴角,勉力挤出一个微笑,“我的眼泪已经哭干了,不会再有了。”   寸心看着她干涸的眼眶,满面是想哭又哭不出的神情,早已泪如雨下,拉着听心的手道:“我曾听你说过,敖琦同白起生的很像。也许......”   听心转头看了一眼敖琦的神主牌,摇摇头道:“不,白起死了。这世上长得像他的人有许多,可不会再有第二个武安君了。”   “可是......”   “你见过雪人么?”四公主的眼神越过寸心,落在了远处的灵幡之上,“他在我心里堆了一个雪人,那么美,那么干净的雪人。可是春天来了,万物回暖,他却化了,全不留痕迹。”   杨戬不知何时走了进来,默然盯了二女移时,轻声道:“四公主,何氏已被提到真君神殿,请移步。” 寸心还不觉得什么,听心却听得清爽——杨戬用的是“提”而不是“请”或“带”,也就是说,钱塘君的遗孀被杨戬的人当做人犯,解到了神殿听候审讯。   偌大的真君神殿此刻灯火通明,摇曳的烛光将肃杀的正殿映得白昼也似,何氏跪在堂下,只觉得上位显圣真君的背后明晃晃一片亮光,刺得她不敢直视。   堂上专为东海四公主设了一座,敖听心端坐一旁,目不转睛的盯着委顿的何氏,耳边只听杨戬慢条斯理的问道:“何夫人,你可还有话说?”   何氏哭得梨花带雨,向上叩首道:“小妇人不知身犯何罪,要被真君大人如此对待。可怜我夫君尸骨未寒,我这未亡人就被赶出家园,无处安身......”   杨戬轻轻叹息了一声,下阶行至她跟前道:“何夫人,尊夫生前虽不与我熟识,我却十分敬仰他为人仗义忠烈。你若将所犯罪行照实说了,我看在他的面上,倒可将你从宽发落。”   何氏哭的越发伤心,伏在地上泣道:“真君大人这样说,小妇人真是惶恐莫名。我自先夫丧后,一直蜗居在太湖之滨抚养幼子,如今您将我带至此地,我那孩子便无人照看,要是......”   “夫人不必说了。”杨戬点点头,忽然高声道:“带人证!”   话音未落,只听殿外有人应了一声“诺”,须臾二人抬了一副担架上堂,上有一人面色青紫,僵卧不动。这二位神将把担架放下,朝堂上杨戬一揖道:“二爷,这便是那龙宫內侍,叫倪敦,原是个蛤蟆精变的。”   杨戬颌首,朝那倪敦一指道:“你可认得此人?”   何氏早已看见了倪敦,此刻见问,便低头答道:“自然是认识的。此人原是侍奉先夫左右的內侍,后来不知怎么被逐出宫,小妇人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是么?” 杨戬温和的一笑,“你既是许久未见他,为何他们报说,在你太湖居所之外寻到此人,身中剧毒昏迷不醒?”   何氏顿首道:“这......小妇人足不出户,如何知道户外之事?许是有人派他来监视我母子。”   “如何监视?像这样么?” 杨戬抬手指向立在一旁的高个神将,只见那人一眨眼,一阵紫雾蒸腾,忽然变作了担架上的倪敦,相貌衣饰一般无二,朝何氏深施一礼道:“夫人,您吩咐的事情,杂家都办好了。”   何氏大惊,瞠目结舌的望着他,又看看担架上躺着的那人,连话也说不清爽:“你,你,你是?”   那“倪敦”一笑,抹了一把脸变回原形道:“夫人,我叫张伯时。自打三日前,我就一直在您身边伺候,只不过您看不见我罢了。” 他从袖中摸出一个青瓷酒壶,上前恭敬放在杨戬案头,转身又道:“二爷怕有人暗地加害你们母子,所以派我护着您,不成想被我看见这蛤蟆精三番两次去太湖寻您。昨日这蛤蟆精正是从您那里领了这壶酒,回钱塘龙宫去送给大太子,这可是有的不是?”   何氏从怔忪中惊醒过来,原本跪着的双腿一软,瘫坐在地,哭道:“我不知造了什么孽,先是夫君早逝,后又被继子赶出,再来还要被你们冤枉——你们这些神仙都是一伙的,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无依无靠......老天爷啊,这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 她死命扣着地砖的缝隙哭嚎道:“我那狠心短命的夫君啊,你倒是睁眼看看啊,你一走,我们母子就要被他们逼死了啊......呵呵......呵呵......”   她只顾撒泼打滚,上首的四公主却坐不住了。如此说来,杨戬早就知道有人要毒害敖琦,却因何不出手阻止,眼睁睁的看着事情不可收拾?她看了一眼镇定自若的杨戬,又看了看一边丢鼻涕扯泪珠的何氏,双手紧握成拳,忍了又忍,才没有当即站起来责问杨戬。   这边显圣真君却似浑然不觉听心的异状,只示意张伯时继续说下去。那梅山二太尉点头笑道:“这倪敦去了半日方才回来,您趁他不注意,也给了他一碗茶汤,他就成了现在这样,这也是有的吧?”   何氏已经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只愤愤然瞪着神殿的黑曜石地砖,喘息了片刻方道:“什么酒,我一概不知,总是你们串通冤枉我罢了。”   张伯时见她不认,也动了气:“我们修行千年,敢是就为了冤枉你一个小小的凡间妇人?”   “老二!” 杨戬抬手止住他,“酒里是否有毒,以及敖琦死因为何,都尚未有定论,不可妄言。”他屈身半蹲在何氏身边,以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何夫人,如今敖琦已死,钱塘君的后人只有敖琼一人,看在他是故人之子,又是储君的份上,我也不愿为难你们母子。只是这倪敦多次去太湖寻你,不光我的人见到,太湖龙宫并周围土地也都亲眼所见,传扬出去,只怕四海龙族不会那么轻易允你母子入主钱塘龙宫。” 他朝上瞥了一眼又道:“这上面坐的,就是东海的龙四公主,与死了的敖琦情同手足。要过她这一关,须得将倪敦妥善处置,万不可露出半点同情。反正他如今奄奄一息旦夕就死,你看......”   他话未说完,何氏就已经会意,面上却不带出,看了看满面怒容的敖听心,只悲悲切切大声哭道:“真君不要说了,小妇人一身清白。是这蛤蟆精被我夫君逐出,心生不满,才屡次劝我拥犬子夺位。他见我矢志不从,又生出这许多阴毒的点子来害我们。我无力辖制,只好借了他的毒酒将其铲除,以免他再觊觎我母子。我此前不说,是怕连累我的孩子。如今真君可要替我们做主啊......”   “说得好!” 杨戬忽然一声暴喝,惊得何氏浑身一抖,抬眼看时,他已经一甩蟠龙大氅,几步上了丹樨,端坐案后,朝张伯时使了一个眼色。那张伯时得令,俯身往担架上的倪敦肩上一拍,又在他耳边笑道:“你这下可都听清楚了?”    ☆、第 82 章   杨戬看着张伯时带人将嚎啕大哭的何氏并不停咒骂的倪敦分别押了下去,遂立起来向不发一言的敖听心一抱拳,转身之间片片银甲化为素白常服,举步下了丹樨,朝后殿走去。   “真君请留步!”   刚刚跨出门槛的显圣真君住了脚,却并不回头,只听背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四公主疾奔过来,一直行至他背后,仿佛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出口问道:“恕我无状,这何氏是毒害钱塘储君的首犯,我要将她带回东海,禀明父王处置。”   “四公主,”杨戬微笑着转过身来,“你也看见了,案子还未审结,我不能让你带走人犯。”   “倪敦已经指认何氏就是主谋,如何是‘还未审结’? ” 听心忍着怒气道,“你莫非真有回护何氏之意?我看在三妹的份上不与你计较,你却不要以为我四海龙族拿你毫无办法!”   “四公主,” 杨戬面上仍是牢不可破的微笑,“公主在东海将兵多年,岂不闻‘兵道者,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何氏与那倪敦暗室欺心,自谓无人能知,只有教她以为奸计得逞,同伙死无对证,方能使她原形毕露,将所有祸事都推在倪敦身上,逼得倪敦反水揭穿此事。然他二人互为死党共谋此事,却不能仅凭彼此证词,就推断哪个为主,哪个为副。” 他坦然承受着听心逼视的目光,气定神闲的说道:“若是从寸心算起,我应该叫你一声四姐的。昔日在神殿密室,你也曾帮我出谋划策排忧解难,杨戬着实感佩。如今且不说钱塘是你东海治下,只论寸心与公主的情谊,我也要将此事彻查到底。”   “杨戬!” 听心再也压抑不住心内愤懑,冲口说道,“你明知他们要谋害敖琦,却不出手阻止,任由大错铸成,还谈什么‘情谊’!”   杨戬一笑:“公主只道我在何氏身边留有埋伏,就不曾想到我也会派人监视敖琦么?”他缓缓摇着手中墨扇,望着满面疑惑的听心道:“倪敦既然未曾饮下毒酒,那敖琦也自然尚在人间。”   原来杨戬前日一回了真君神殿,就密令梅山二太尉张伯行潜入太湖何氏居处附近、三太尉李焕章混入钱塘龙宫,贴身随侍大太子敖琦。张伯行这厢一见倪敦出发,就立即发了金弹密信与李焕章,因此当乔装的倪敦将混有毒酒的药汤捧与敖琦时,早被李焕章当场拿下。   及至杨戬在洞庭龙宫得见钱塘君亲笔婚书,见其上字迹与遗书并斗方都略有差异,推测此案除了敖琦何氏,还有第三人参与的时候,正值李焕章密信送到。杨戬遂移船就案,密令李焕章安排敖琦诈死,又使钱塘龙宫发丧,再由李焕章扮了“倪敦”去太湖请何氏携幼子还宫。   那厢何氏一听敖琦身亡,当即喜不自胜,忙将一碗毒茶劝了“倪敦”饮下,自以为斩草除根天衣无缝,却不想“倪敦”刚倒,何氏就被张伯行现身拿下,带到了真君神殿。这里杨戬做张做智,诓了何氏承认毒杀倪敦,又将一应所有阴谋都推在“将死”的同党身上,才使倪敦心灰意冷,自行出面指证何氏。   杨戬收了墨扇笑道:“出了这案中之案,我也是始料未及。现就这假遗书一事,尚未清楚是何人所为,还要请四公主同我一起去后殿见过敖琦,参详一二。” 他举手一揖又道:“我没有事先知会公主,实在因为是变起仓促,不及详述。此事连寸心亦是刚刚得知,所以她也是一肚子怨气。”   听心低头思量片刻,面色已经和缓了下来:“你不说,我也清楚。你不过是怕我袒护敖琦,所以也防着我罢了。” 她见杨戬面有惭色,遂又笑道:“你也不必尴尬,若是换了我办这案子,只怕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杨戬暗自松了一口气,将手一让道:“如此,就请公主与我同去后殿。寸心正在那里陪着敖琦,我们可以......”   “不必了。”听心摇头,“知道他无事就好。方才是我一时心急,出言莽撞。这案子既到了真君手中,必定很快就能水落石出,我只在东海静候佳音便是。” 说罢也不等杨戬答话,自出了神殿去了。   到了后殿,却不见了敖琦,杨戬遂至卧房来寻寸心。刚一入内,却只见三公主一人坐在榻边,杨戬遂问道:“人呢?”   “敖琦本来身子就不好,连日劳顿,又带了惊吓。你那边又迟迟未完,他实在是图不得,我叫他先去歇息了。” 寸心放下手中针线道:“你若有要紧事,待我换身衣服,陪你去偏殿见他就是。”   杨戬这才注意到,寸心已经换上了那件鲛绡寝衣,手边是一只巴掌大的绷子,上面黑色织锦中央用金线绣着一只獬豸,轮廓已然分明,头部毛丝颂顺栩栩如生,身子却还是虚的。他笑着坐下,拿起那绷子细看了片刻,又问道:“天不早了,你不早点歇着,又做这劳神的事情。”   寸心劈手夺过那绷子:“你好意思说?我才翻了翻箱子里的衣裳,有件黑袍都穿的绽了线了,你也不知道叫人拿去织女宫补补,就是再做一件也使得啊。” 她将针线放在笸箩里收好,拿到一边小几上,回首嗔道:“哪里就变出这么个勤俭的脾气来?”   “那是你临走之前做的,她们的手工,和你的怎么能一样?”   寸心听了这话,倒沉默了下来,半晌才道:“怎么不一样?人家是御用的,说不定更好。”   杨戬起身,拉了寸心的手坐下,温声道:“方才你不在堂上,那何氏同倪敦互相折辩,可精彩的很呢。”   “我可不想看你问案。”   “嗯?”   “你问案的时候,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寸心低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显圣真君笑了:“阴险,残忍,刻薄,挖骨剔肉?”   “杨戬,我不想这样形容你。”   “你要知道,”杨戬轻叹,“凡是提到我这里的犯人,大多都是下界层层审过,怙恶不悛百般抵赖的狡狯之徒,我不如此,又如何替枉死的人伸冤?”   寸心翻转手掌,握住了杨戬:“这些我都懂。只是在我心里,我的二郎是一个仁厚宽和,爽朗不羁的君子。我一想到你每天面对的都是那样穷凶极恶的人,你要比他们还无情,还狡诈,甚至还要以身犯险,我觉得当初是我错了,不该逼你上天为官。如果......如果我们还在灌口,你就可以打猎读书,下棋饮酒,做你最喜欢、也最适意的自己。”   她还未说完,杨戬就已经了然于胸,心里似悲似喜,却被她满眼的感伤一冲,只剩下悸动和怜惜:“你怕我敌不过这些人么?”   “怎么会?” 寸心明亮的眼睛里尽是温柔的水意,“这些日子我同你一起,亲眼见你办事见人。你高兴我就高兴,你犯愁甚至恼火,我就想,你聪慧仁义,总是有办法解决的——我们之前那一千年里,也从未这样形影不离过。现在同你这么近,又在一处这么久,真是再难得不过。”   杨戬喉头一哽,他明白寸心对自己一往情深,却从不知道,原来她竟是这么卑微的爱着自己。他想要说什么,又觉得无从说起,只得勉强笑道:“这有什么难得的?今后你我都是如此,日子久了,只怕你还要烦了呢。” ☆、第 83 章   寸心醒得早,一睁眼天色已经微微放亮。她悄悄趿了鞋下榻,回首着看了一眼沉睡的杨戬,又仔细把帷帐合上,慢慢踱到窗口,倚着窗棂看那庭院。   窗外淡蓝灰色的溶溶薄雾还未散去,低低的环绕在廊柱之下。天空像碧色琉璃一般通透,带了青苔的石阶隐隐有晨露闪耀,远处的池塘被尚未高升的朝阳映成浅金色,一泓金波玉液似的随着微风缓缓荡漾。绿树浓荫之下,一树海棠花开,如珠如玉,累累垂枝,在韶光中轻轻颤动。   那海棠树竟又活了!寸心双眸一亮,才要出声唤杨戬,却又赶忙掩住双唇,只至木施上取了杨戬的披风,裹在身上,蹑手蹑脚的推开房门,就要出去看花。   “你就这么去么?”   寸心一惊,回身看时,只见杨戬倚着床柱,一手挑着帐子,好整以暇的望着自己。龙女顿时有种做坏事被擒的恼羞成怒,跺脚嗔道:“你醒了也不说一声,专等着这时候吓人。”   杨戬下了榻,取了寸心的襦裙递过来,笑道:“你这幅模样,要是叫人看见,我是挖了他们的眼呢,还是干脆打散他们的魂魄算了?”   寸心红了脸,低低的咕哝了一句什么,接过衣裳穿好,携了杨戬的手出门,立在廊下指给他看:“那树不是死了的?怎地又开花了?”   杨戬闻言也是惊喜莫名,同寸心行了几步到树下,微微仰首望着枝头并蒂而生的花朵,深深吸了一口清甜的空气,笑道:“海棠开处燕双归。这是你亲手栽的树,它必是知道你回来,特地开出花来见你。”   一语未尽,只听月洞门外有人倩声笑语:“我只说来早了,却不料三妹妹已经起身了!” 二人看时,只见草头神导着一人进来,却是洞庭龙女敖湘。   那敖湘进得院来,一眼看见杨戬和寸心在树下赏花,抿嘴笑道:“都在啊?正好,省得我等你来。” 说罢也不寒暄,劈头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置我婶娘?”   敖湘还要再说,只见杨戬将手一摆,挥退了草头神,又朝敖湘道:“请柳夫人书房叙话。”   “臭架子!” 敖湘嘟囔了一句,极不情愿的被寸心携了手,同入东厢的书房。待从人献了茶,掩了门,敖湘方道:“我的真君大人,现在可以说了吧?”   “夫人见过何氏了?”   敖湘撇一撇嘴:“尊您大人的指示,我先去天牢见了婶娘,她只说一切都是倪敦逼迫于她,万般无奈,才想要杀死那厮以求脱身。”   杨戬并不惊讶,昨夜睡前张伯时来报,道那倪敦只承认与何氏有私,并指她下毒杀害钱塘君,却对遗嘱和斗方之事一无所知。可见何氏对倪敦早有提防之意,并不是所有事情都交代清楚的。她如今矢口否认一切罪行,也是题中应有之意。他忽然想起什么,将何氏的状纸取出递与敖湘道:“这状子,是你看着何氏亲笔所书?”   敖湘不明所以,接过那帛卷看了看,点头道:“正是。叔父去后,我听说婶娘带了敖琼移居太湖,便去看她。她起初并未有告状之意,还是我劝了她,她才写了这状子交于我。”   “钱塘君生前与何氏感情如何?”   敖湘挑眉道:“我不是告诉过你的么?他们夫妻虽然年纪相差甚远,却极其恩爱,羡煞旁人。婶娘倒是提过,不知为何叔父定要年年去一趟太湖,连病中也勉力成行。婶娘还说,当时差点以为是叔父在那里又有了外室,这是他们夫妻唯一一次红脸,现在想来,悔不当初。”   杨戬听得极专注。何氏的所有罪行,除了下毒杀害倪敦是由张伯行和李焕章亲眼所见,其余并无实证,皆可如何氏所说,往倪敦身上一推了之。只是这遗嘱的字迹与状纸截然不同,若当真不是倪敦伪造,那便仍有一个人尚未浮出水面。何况如今倪敦深恨何氏,也不是不可能将两人共谋毒杀钱塘君的事情反推给何氏一人。他只觉此案藤萝丝缠,千头万绪,刚刚理清一根,另一根又绕了上来,想了想刚要说话,却听寸心在旁道:“当时何氏书写状纸,是用的左手还是右手?”   “右手。” 敖湘诧异道,“我们不都是右手写字么?”   寸心笑道:“世人大抵都是右利,却有少许人左手也可以写字。要是像我大嫂那般,左右开弓也不是难事。”   “我深知婶娘,”敖湘摇头道,“她不过是太湖边上的一介渔家女,初识我叔父时,连字都不认识几个,不可能有这样的本事。”   寸心还要争辩,却被杨戬止住,将状子索来细看移时道:“我看她行文,不似粗鄙之人。”   “这有什么稀奇,我叔父难道不教她的么?”   杨戬点点头,起身将手一让道:“劳烦夫人远路而来,你放心,若有一线之明,我必不冤屈了你的婶娘。”   敖湘一哂:“是是是,真君大人说什么,我就听什么呗。” 说罢自赌气去了不提。   寸心送敖湘出门,回来时只见杨戬将那婚书、遗嘱、斗方并状子一字排开,放在案上细研,遂笑道:“还有什么可看的?” 她走近案边,伸手指点道:“这三张的字迹颇为相似,但斗方的写法看去非常婉转,遗嘱则略显潦草,而婚书十分流畅,笔走龙蛇一气呵成,三张笔迹又都与那状子截然不同。昨晚我曾问过敖琦,他也道这斗方的确是钱塘君病中所写,并于去世前亲手交于何氏收藏。如果婚书是真迹,斗方是钱塘君抱病所书力道不足,那么遗嘱就是假的,是何氏自己、或者什么人帮她套摩伪造的。”   杨戬背了手,仰脸道:“你方才说左手写字,但就算是左手写的,此刻何氏也必不会认承。” 他拿起那斗方,递给寸心道:“你不要忘了,何氏说过,曾将这斗方交于敖琦裱糊。”   “难不成是敖琦伪造遗嘱陷害何氏?”寸心一愣,“他留下一封不利自己的遗嘱又是为何?难道是料定何氏会上告,那他的心机也太可怕了......”    ☆、第 84 章   “天神,您博古通今,必然听过申生与骊姬的故事。” 敖琦身着月白粗布夹袍,腰间束了一根白色的麻布腰带,领上淡淡的蓝色衬得他脸上一丝血色皆无,见杨戬来访,也不惊讶,只垂手肃立一旁,静待杨戬开口。   却不料杨戬并不接着他的话问,只抬手示意道:“这不是公堂,储君不要拘礼,坐下说。”   那敖琦一怔,躬身谢过杨戬,斜签着身子坐了下首,面上一丝表情皆无,仿佛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那何氏初来乍到,尚且对我父子嘘寒问暖。有时敖琼任性胡闹,她还亲自责罚,又对我百般抚慰,生怕我多心。我那时只盼父王老怀安慰,见她温柔贤良,心中倒替父王高兴。”   原来钱塘君自复位以来,对长子敖琦颇为愧疚,遇有错漏也并不训诫,只以父子亲情苦口相劝,加上何氏颇为安分守己,反让敖琦感佩莫名,慢慢的也就收敛了乖戾行径,父子同心,共治钱塘。   却不料何氏只清净了年余,便渐渐不安于室起来,常常借着继母身份私下召敖琦相会,见了面又撩拨些风话,敖琦被她说得浑身不自在,却又没有实据,也不愿老父伤怀,只隐忍不发,暗暗提防何氏有诈。   那何氏见勾引不成,便生毒计,在酒中下了蒙汗药,灌醉了敖琦,假作被他入室欺凌,“逃脱”时又故意使钱塘君撞见。那敖熜原本性烈如火,哪里忍得了这样人伦丑剧,当下一掌批在敖琦面上,打醒了儿子,痛骂他丧心病狂。   敖琦无端见责,自然悲愤交加,可又百口莫辩,父子争吵推搡,敖琦竟一不小心将老迈的钱塘君推翻在地,扭伤了腿脚,卧病在床。众人只道将养数月便好,却不料钱塘君日益衰微,竟至一病不起。敖琦懊悔不迭,自然在他驾前亲自侍奉汤药,衣不解带睡不安寝,十二分尽心。那钱塘君自知康复无望,见儿子如此,倒也自悔轻信了他人言语,因此临终照旧将大位传与了敖琦。   钱塘君去后,敖琦心知继母必不能守,也隐隐怀疑敖琼并非父亲所出,新仇旧恨打叠在一起,言语上对何氏就颇为不敬。某日二人争吵之下,竟惹得何氏将钱塘君生前的字画一一毁去,然后带着敖琼搬回了旧居。   敖琦在座中欠身道:“天神,这些俱是家丑,其中又确实有我的不是,因此您当初前来,我并未将详情告知,还请您宽宏大量,不要见怪。”   显圣真君凝神听罢,叹了一口气道:“如此说来,倒是殿下蒙冤了。” 他拍掌招来从人,捧了一碗参汤进与敖琦,笑道:“我见你面色苍白,想是连日劳顿悲戚,失了调养。这是千年老参所制,特特按着你龙宫御药房的房子熬出来的,照方抓药一丝不苟,想必对你颇有补益。”   “谢天神!” 敖琦不防他如此关照,受宠若惊,忙接过参汤一饮而尽。杨戬盯着他喝的涓滴不剩,不易察觉的一笑,起身道:“何氏的案子不日即将审结,还请储君在我神殿略住些时。若有什么需要,只吩咐下人便是。”   “这么说,那敖琦倒真是可怜。” 寸心停了手中针线,挑眉望着杨戬。   “我试探过他,” 杨戬挨着她坐下,窥着眼看她的绣工,“我带去的参汤他毫不见疑,整碗喝光,可见钱塘君之死与他无关。”   “其实要说这事儿也不难办,” 寸心笑道,“你只须去瀚海龙归之所提了敖熜的魂灵来问,整件事便一清二楚,岂不省事?”   “你当我不想么?” 杨戬将靴子一甩,盘膝趺坐于榻上叹道:“我叫老六去瀚海翻遍了生死簿,又将龙冢来来回回过了几遍筛子,竟未见钱塘君的踪迹,连勾魂的鬼差都未接到他的死讯,还是老六去说了,他们才知道敖熜已经不在人世!”   寸心的针一下扎了手,渗出了一丝血珠,她顾不上喊疼,惊讶道:“怎么会?活要见人死要见魂,敖熜好歹也是龙神,怎么死了连个影儿都不见?除非......”   杨戬拉过她的手来看,见伤口极小,才放了心,用嘴唇吮了吮,方开口道:“除非是被人打散了魂魄。但何氏只是凡躯,并无法力,到底是什么人帮她作法,就不得而知了。”   寸心脸一红,夺了手,自下榻去替他摆好了靴子,回首嗔道:“你镇日只说我乱丢鞋子,这又算什么?”   杨戬身形一松,向后倒在软软的榻上,大笑道:“岂不闻‘近墨者黑’?”   在渊深的太湖之底,有一座被水淹没的小城,远远看去,残垣断壁倾颓不堪。待走近些时,尚有一座城门巍然屹立,木制城门甚至还可以开合,其上铆钉和兽首铁环赫然在目。墙角下的淤泥里,散落着断掉的石碑,跌落的城砖,上面还隐约刻有字迹,仿佛娓娓倾诉着这古城往日的荣耀。   寸心俯下身,拨开地上的浮尘,拾起一块挂着斑驳绿藻的瓦当细看了片刻,忽然惊喜道:“杨戬你看,这上面还铸有‘汉并天下’四个隶字,这小城敢是自......” 话到嘴边,她却怎么也想不起年代,还是杨戬接口道:“这城是元狩末年被水淹没至今,后来被我用作了水牢。”   “元狩”,这年号似曾相识,可寸心天性散漫,又对人间帝王一向不甚留心,只低头想了想,便丢开了手,又向前行去。这古城虽已经被水泡了几百年,却还是有些民房的木梁楼梯并砖墙宛然挺立,雕梁画栋犹在,只是昔日居住其间的人们不知所踪。一人臂围不过的大楠木柱下,汉白玉的柱础上刻着玉堂富贵,花开并蒂,轮廓清晰得仿佛是昨日刚刚完工。   高大巍峨的四柱三间七楼牌坊上,装饰着各式瑞兽,龙凤龟麟鱼鹿蝙蝠不一而足,又有荷花牡丹青松翠柏栩栩如生,遥遥俯瞰着广场中央的黑曜石日晷。那日晷边沿的卷草纹上缠绕着浓密的水草,一根铁针早已锈掉大半,沐浴着水下微弱的日光,连影子都变得漶漫不清,全看不出落在了哪个时辰刻度之上。只有台基上浮雕的蟠龙,依旧张牙舞爪,扎煞着根根分明的龙须,透过碧绿的湖水,怒目瞪视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你不记得这里了么?” 杨戬自日晷开裂的缝隙间拔下一根水榕草,递给呆立的寸心。 ☆、第 85 章   汉武帝元狩四年的春天,二十一岁的霍去病提兵五万,出代郡,过离侯山,西行两千余里,寻获匈奴左贤王,斩首虏七万,登临翰海,封狼居胥,使得匈奴远遁,自此之后,漠南再无王庭立足之地。   大汉骠骑将军在苦寒的河西之地叠鼓向龙庭,此时尚未被湖水淹没的江南小城湖陵却沦陷在温暖明媚的四月里。霞飞浪涌流光潋滟的太湖边,桃花春水,鸳鸯共浴。才吐新芽的垂柳笼着青色的薄烟一般,娉婷枝上,随风低回。   这是一座在皇舆全览图上很难找到的小城,说是城,不如说它是个稍大些的镇子。杨戬和寸心千年婚姻里,最后一段平静的时光,就是在这里度过的。那时的寸心还不知道,这样惬意安详的,朝游沧海暮桑梧的记忆,会支撑她度过其后数百年的凄风苦雨。   那日清晨,夫妇二人暗搓搓的抛了哮天犬,偷偷溜到集市上闲逛。却因杨戬多看了街边卖桂花糕的女孩子一眼,寸心赌气甩了他就走,杨戬想要赶上,却被熙熙攘攘的人群隔住,几个转身就不见了她。一肚皮五内不合的龙女见他没有追来,一发动了无明,眼内涌上泪来,模模糊糊,也看不清前路。   就这么行了半日,忽然路边飘来一丝清甜的香气。寸心转头,只见转角芦棚里,泥炉上煮着一口大锅,上下翻卷的水汽中滚动着些许米粒,那米胖大白软,间或有几颗枸杞被拱上来,鲜红透亮,叫人忍不住食指大动。   看摊子的老倌一见寸心,笑得满面红光,迎上来道:“夫人,天晚了,寒浸浸的,喝一碗米酒暖暖身子吧!” 寸心被他一叫,也不知怎么就点了头,由着老倌导引自己坐下,看他抄了一个青瓷大碗,自锅里盛出满满一碗黏糊糊亮晶晶的米酒来。寸心小心的舀起一勺,吹了吹,那酒一沾唇,顿时化作一股涓涓热流涌遍全身,说不出的惬意舒坦,满心里因为“桂花”唤起的恼意登时被丢到九霄云外。   三公主刚赞了一个“好”字,就听那老倌笑道:“自然是好。我这酒用的是最上乘的糯米,淘了三遍洗了三遍,泡了一夜,又在缸里发了三天三宿呢,全天下你都找不出这么好喝的米酒来。”   寸心本来一肚子的怨气,倒被这老倌说的一笑:“你好大的口气!” 她的舌尖缠绕着米酒甘醇的芬芳,不由得双颊微红,笑道:“不过的确是好喝,多少钱?我给你。”   “杨夫人肯赏脸,小老儿哪儿能要钱呢?” 那老倌越发笑得皱纹乱颤,躬身答道。   寸心大骇,一击桌案想要站起身来,却发现双膝酸软无力,醉眼惺忪,耳边只听到周身血液流淌的声音,不一时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杨戬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翘首张望,心头只暗暗后悔不曾带了哮天犬出来,突然肩头被人一拍,回身看时,却见一个白衣散发姿容秀丽的中年道人立在身后,见他转身,忙一甩拂尘打了个稽首道:“无量寿佛!真君原来在此,叫贫道好找。”   杨戬满心焦急,被他一搅,不免更加烦躁,因此只抱拳一礼道声“幸会,事忙”,就要离开。那道人见杨戬要走,一把搭住他的手腕道:“真君何往?”   “吕纯阳,我现下有事在身,容后再晤。”   吕洞宾却不放手,只含笑望住杨戬:“真君可是要去寻妻?”   此言一出,杨戬右腕一翻,三指拿住吕洞宾的寸关,却不甚用力,只冷冷道:“你知道拙荆的下落?”   吕洞宾被他掐住关节,轻轻挣了一下却脱不开手,只得笑道:“真君勿忧,我也是道听途说,做不得数。”   “讲!”   “我是个散仙,”吕洞宾窥着杨戬的神色,赔笑道,“在天庭并无官职,因此也不受他们辖制,每日里游山玩水,这三山五岳都被我走遍了,因此交了不少狐朋狗友,三教九流什么妖精鬼怪都有......”   “说重点!”   吕洞宾“嘿嘿”笑了几声道:“这不是方才,贫道自太湖我的朋友家中出来,听见他门下的小妖窃窃私语,说是这太湖里的赤鲲大王今早掳了一位压寨夫人,正张罗着发喜帖,要办婚事呢。” 他的眼珠转了两下,见杨戬皱了眉,忙又道:“我也不甚在意,只听他们说,这女子似乎是个龙女。”   纯阳道人说到这里,只觉腕上杨戬的手指捏紧了几分,赶忙将另一只手中的拂尘插在腰间,空出手来拍拍杨戬的手背道:“真君,疼......”   杨戬撤了手,按住突突直跳的心,问道:“消息确实么?”   “您知道,我们八仙跟东海有仇,所以龙女不龙女的我也不在乎,”吕洞宾揉揉手腕,“可是后来又听得‘西海’二字,我就上了心,这不是可可的又遇见了真君您,看在咱们都跟上边儿不对付的情份上,我无论如何也得来告诉您一声不是?”   杨戬已经来不及细想,也不问吕洞宾是如何得知自己就在城内,他只觉全身的血液像是都涌上了额头一般,冲得双耳嗡嗡作响,当下顾不得许多,拔腿向城外走去。吕洞宾一见他往太湖的方向行去,忙不迭说了一句“我与真君同去”,便举步跟了过来。   “就是这里?”杨戬一身玄甲,泛着银蓝色辉光的三尖两刃刀直指洞内问道。那涵洞狭窄幽深,借着湖底的微光,隐约可见入口处的壁上,无数的六边楞柱互相连接,洞外水草密布,洞内却寸草不生,时不时还有一股冰冷的暗流自洞内涌出,扫在二人身上,吕洞宾竟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   “那个,我只听朋友说,赤鲲大王帖子上写的是这里,至于到底是不是,贫道也......” 吕洞宾看了一眼杨戬的刀,悄悄的往后退了一步。   “等我出来。” 杨戬黑色披风上的火红镶边在水流中随波翻转,卷起了一个小小的漩涡。 ☆、第 86 章   纯阳道人在洞口守候了顿饭光景,也不见杨戬出来。那洞虽窄,却深,时不时有气泡从洞口蹿将出来,吕洞宾嗅了嗅,却一丝血腥气不闻。   难道杨戬敌不过那赤鲲,被一口吞了?吕洞宾摇摇头,要说打架,这三界之内除了那皮猴,就数清源妙道真君见的阵仗多,战封神,反天庭,除恶蛟,扫妖山,猴子玩过的杨戬玩过,猴子没玩过的杨戬也玩过,其阴狠毒辣,啊不,心思灵动,还在泼猴之上。   “只是性傲了些,不肯求人。”吕洞宾心内暗道,“外带牵挂有点儿多,这就不免被人拿住软肋。哪儿像那猴子,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 纯阳道人想着,心里还有点小得意。   正思量间,只听耳边一阵鼓噪,那洞内忽然开了锅似的涌出无数气泡,紧跟着一股湍急的水流扑面而来,吕洞宾忙闪身避过,只见一条火红的巨影擦身而过,裹挟着气泡,利箭一般直冲向水面。   围绕那红影的气泡却如长了眼似的,一串串一圈圈缠绕在它左右,甩也甩不脱,晃也晃不掉,随着它的身子扭股糖似的摆动,如影随形。大些的气泡一碰到小的,像活了似的,一口将小泡吞下,融合成了更大的气泡,如此这般,一泡包裹一泡,竟在那红影周身结了一个硕大无朋的气囊,堪堪将它围堵在内。   吕洞宾这才看清,那气囊内,原是一条丈许长的大鱼,身上鳞片赤红,个个有如核桃大小,在透过湖水照进来的光线之下,寸寸生光。那大鱼在气囊中左冲右突上下翻跃,他力大无穷,鳍尖如刀,不一时就将那气囊划开了半尺来长的口子。   吕洞宾便有些着忙,耳边只听一声轻咤,“收!” 便见那气囊骤然缩紧,依着鱼身贴合下来,竟按着它的轮廓粘在了身上,将那鱼的背鳍、胸鳍、腹鳍、臀鳍和尾鳍等等一并死死绷住,紧身衣一般,连扭都扭不得了。   那鱼空有一身蛮力,却分毫也使不出,只得随着这气囊缓缓下坠到湖底,翻动着一双灯笼大的碧眼,狠狠的瞪着面前的纯阳道人。   吕洞宾大喜,紧走几步上前笑道:“赤鲲啊赤鲲,你横行太湖为祸的时候,可曾想过也有今天?” 一语未尽,只听身后杨戬冷冷道:“吕道兄,妖,我替你擒住了,该把拙荆交出来了吧?”   吕洞宾只觉得一道冷气从背后直射过来,仿佛脊梁骨被穿了个洞,忙转身笑道:“真君说的哪里话,夫人的下落,正应该问问这赤鲲。”   “是么?” 杨戬冷笑,“方才我在洞内,遍寻歧路,只见到些蚀骨残羹,却不曾有拙荆的踪迹。”   “这.......尊夫人毕竟是龙神,或者自己逃出去了也未可知。”   “哦?” 杨戬将刀交至左手,右手指尖一捻,化出一个金色的小球,滴溜溜在他的指顶转动,面上似笑非笑:“那必定是灌口的草头神误报,说拙荆回到家中的时候,身上还带着几根吕兄拂尘上的马尾。”   吕洞宾急急去看拂尘,一低头,方觉中计,抬眼看时,只见杨戬身上杀气暴涨,慢慢踱到那赤鲲跟前,刀尖下垂,眼看就要划破那大鱼身上的气囊。   “别!” 吕洞宾急道,“真君息怒......这个,呃......”他不好意思的一笑,“我因路过太湖,听见周围百姓说这赤鲲作乱害人,渔民苦不堪言,因此想要降服于他。谁知前日蓝采和那厮将我的剑借去迟迟未还,我又懒得去天庭借兵,正好真君在此,只得使了个巧法,诓真君......”   “你只来寻我便是,为何要迷昏内子?”   “真君平日只在蜀中除妖,从不越境。此番又是专程同夫人来江南散心,我这不是怕您......”   杨戬还要再说,想到草头神信内提到,寸心回家的时候只是昏迷了半日,并无伤损,可见吕洞宾无意害人,又是为了百姓除害,因此只将三尖两刃刀收起,淡淡道:“妖孽已除,请吕兄自行处置。”   吕洞宾方要道谢,显圣真君已经隐去身形,溶化在了碧森森的湖水之中。   “我记得那天,莫名其妙喝了一碗酒,睁眼就已经回了灌口家中。” 寸心恍然大悟,转而皱眉道,“赤鲲的事儿我却是第一次听你说,你当日怎么不同我讲?”   杨戬苦笑:“你忘了,我急着赶回去,结果你连门都没让我进。”   “我......” 寸心怔了一怔,已是想了起来。那天她醒来时不见了杨戬,只道他当真动了气,将自己提前送回了家,倒坐在房内生了半天闷气。待到杨戬回来,见他提刀被甲一身杀气,身边还跟着兴致勃勃的哮天犬,登时以为他又出去围猎才回。这龙女心里着实恼了——“说好的把臂同游重修旧好,不过是芝麻大的小事儿,你就把我赶了回家,仍旧是纵马寻欢重蹈覆辙,丢我一个人在这院子里看四方天。” 因此反锁了卧房,竟让一心焦急的显圣真君吃了个闭门羹。   杨戬低头道:“那个时候,你不信我,我也没想过,怎样才能让你信我。” 他只觉手边水流涌动,却原来是寸心伸过手来,握住了他的。   “你带我来这儿,总不是为了忆苦思甜的吧?” 那龙女笑着,一双大眼透过氤氲的流波望过来,倒似满天星辰落在了湖里,一汪春水摇曳生光。   杨戬也笑了,和她十指相握,缓缓道:“当年钱塘君出手教训泾河小龙,原打算救出敖湘,对敖镇略施薄惩也就算了,不成想敖镇忍辱衔恨,就在这里设伏,妄图报复,结果钱塘君一怒,水漫湖陵,虽然杀死敖镇,却也祸害了此处生民。因此我尽管免了他死罪,还是将此地划为水牢,囚了他三百余年。”   “怪不得,” 寸心叹息,“我只道是沧海桑田造物之力,不想是人祸所致,一城繁华,竟化作湖底残垣断壁。” 她一手搭上那日晷的边沿,描摹着其上精致的龙纹,忽然转头道:“这么说,他晚年每每回到这里,是为了祭拜当初死去的冤魂?” 她随即摇头道:“不对,三百年囚禁,什么样的罪孽也赎清了。这里是敖熜同何氏的定情之所,年年到此,忏悔呢就不像,怀念旧情倒是有可能。”   杨戬一笑,“佳人在侧,有什么好怀念的?”   “也对,”寸心喃喃道,“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为什么还要......” 她一抬头,看见杨戬笑盈盈的望着自己,不由得粉面一红,甩了手嗔道:“如今只说正经事,你觉得他为什么回来?” ☆、第 87 章   杨婵当年囚禁在华山之下,是杨戬以神力生生劈开坚硬的花岗岩山体,在山底凿出一个巨大的空洞,于暗河之中安放了一盏莲台,又以法术铸就坚壁,使其禁锢台上。门外置重兵把守,既困住了毫无法力的三圣母,又使外界一点声息不闻,连最耳聪目明的王母起初都被瞒哄了过去。   太湖水牢却与华山不同。这里是太湖底部最深的所在,平坦如碟的湖床在秦皇山的脚下忽然沉陷,向下裂开一道缝隙,沿着缝隙的峭壁直落数丈,壁上开了一道石门,要不是门扉上的镂雕龙凤银辅首,远远看去,当真同左近的石头别无二致。那门口只得两个金甲护卫,杨戬抬手止住了他们施礼,开口问道:“钱塘君每年都来?”   “回真君的话,正是。” 持戈的护卫答道,“您吩咐过,即使是敖熜被囚此地的时候,也不禁他出入。因此他来,我们也未曾阻止。”   一边的寸心闻言挑了挑眉,却并未言语,只随着杨戬步入洞开的石门,听他驻足又问:“你们可知他来此作甚?”   “回真君,属下不曾相陪,因此不知。”   “停留多久?”   “每次来,敖熜只在内驻留两刻功夫就走。唯独最后一次,他待了三个时辰。”   杨戬听了无话,自携了寸心的手,低声道:“留心台阶。” 二人下阶,行至甬道入口处,迎面隔梁正上方一只虎视眈眈的兽头,在微弱的烛光中中盯视着他们两个。隔梁两侧,是连绵不绝的壁画与石雕,天象图也有,升仙图也有,还有些浮雕的“孟宗哭竹”、“闻雷泣墓”故事,虽有施彩,却早已在湖水浸泡之下漫灭不清。寸心环顾四周,不由叹道:“这哪里是监牢,分明是座古墓!”   杨戬一笑:“你眼力不差,正是吴王之墓。”   “你又蒙我,”寸心横他一眼道,“吴王墓在苏州虎丘剑池中,当日我们一同去过的!”   “虎丘葬的是阖闾,这秦皇山下,却是他的儿子夫差。”   当日夫差战败自刎后,越王勾践命人将其累土葬于阳山犹亭西,后来吴国遗老偷偷掘出他的尸首,搬运到湖陵城外秦皇山下,重金聘请工匠凿山为墓,将这位吴国的末代君主安放其中,年年派人祭拜。谁料人算不如天算,钱塘君与泾阳小龙一场鏖战,水淹湖陵全城,亦将秦皇山底这座无人知晓的古墓一并浸没。杨戬虽不认识夫差,却也怜他一世骄雄,死后都不得安生,遂将棺木迁至别处安葬,顺手把这座隐秘的所在设为水牢,囚了肇事的钱塘君。   寸心仰首望着着墓室内穹顶上,十五层石雕斫作而成的橑檐枋,还有四围壁上石雕的斜串胜纹花窗,窗下障水板壼门上的牡丹花纹尚在,红花黑叶煞是鲜艳,在粼粼水波中好似活了一般,摇曳生姿。   “你这也算囚禁么?” 龙女笑道,“这居所比凡间富户也差不了多少,况且不禁出入——当你的犯人真好福气。”   “岂不闻‘刻木为吏,画地为牢’?敖熜自入了这水牢便不曾出去过,直至新天条出世。”杨戬说着,行至石案前,检视着其上物件。那桌上一应摆设皆是青石所造,唯独一方玉匦,上有云龙雕花,十分精致,杨戬将匦盖轻轻打开,取出一个绢帕包着的小包,缓缓解开,露出一块小小的木牌。那木牌上的红漆已然斑驳,却仍能看清字迹,正面写的是“芳怜”二字,背面是镜铭花体的“玉京楼”。   杨戬反复端详那木牌不得其解,却听寸心抽气道:“帕子上有字!” 二人只见那绢帕上似有红光隐现,随着展开丝丝散入水中,显出数行墨迹。   原来钱塘君被囚后不久,有一日风浪大作,湖上小舟倾覆,数人落水。这里守卫慌忙去救,却只余一女还有些微气息,便送来给钱塘君医治。老龙君救得此女醒转,她自言姓何,是岸边渔家女儿,父母皆在难中死去,也不愿回家,只求在此侍奉龙君。敖熜身在牢中,自然十分推辞,却拗不过何氏,只得留她在身边。天长日久情愫互生,敖熜一脱难,也不顾年纪相差甚大,即刻娶了何氏为正妻,以酬患难之情。   谁料共患难易,同富贵难,这何氏自随敖熜回了钱塘,见幼子日渐长大,钱塘君又重病缠身,竟由此生了异心,妄图离间敖熜敖琦父子,使储君易位,以期在敖熜身后亦能永固荣华。   “字迹确是钱塘君亲笔,可是这说不通——若敖熜生前就知道何氏不轨,却因何不自行处置?” 寸心接过那绢帕,疑惑道。   杨戬摇摇头:“老龙君英雄一世,怎会察觉不出何氏的心思?他只是顾念旧情罢了。你看这里,” 杨戬指着那帕子,“他说‘余自知不起,因此写下斗方赠与何氏,惟愿她见字念及三百年患难情深,安分守己不再生事。’”   “那他为何又伪造遗嘱放入斗方?万一何氏拿着这假遗嘱,废了敖琦之位,岂不坏了大事?”   “如果何氏因敖熜之死痛悔,必能洗心革面,安生度过余生,那即便敖琦不顾手足之情,与何氏亲厚的敖湘也会照顾她们母子,如此她便不会去拆那斗方,又岂能发现假遗嘱就在斗方背后?但若何氏贼心不改,必然会疑心斗方,一旦她拆开查看,就会发现这假遗嘱,并以此上告,但求扳倒敖琦,以敖琼取而代之。到时主审官只要核对笔迹,就知道遗嘱是假的,则何氏亦有应得之罪。”杨戬哂道,“不过何氏也是个聪明人,知道要将斗方交与我,叫我自行拆看。只是她离开钱塘之前,毁去了钱塘君所有的书画,这就不免让人生疑。”   寸心双掌一合,笑道:“谁叫她运气太差,撞在了你的手里。”   “就算不是我审,这老龙也早有防备。” 杨戬微笑,“按你龙族规矩,你以为这案子会落到谁的手里?”   寸心恍然大悟:“那必是四姐出面主持。以四姐之精明仔细,也一定能看得出这其中关窍。” 她叹了一声道,“这敖熜果然智量过人。”   杨戬叹道:“钱塘君虽念及夫妻之情,却也不能坐视骨肉受难,由着何氏为祸龙宫。此处是他与何氏相遇之处,他先时年年带何氏来此,是希望能使她回心转意,后来见何氏不为所动,才在这里留下遗书,引我们来寻。”   寸心又将那绢帕备细看了一遍,皱眉道:“只是不论敖熜是自行病死,还是被何氏下手害死,都应该有魂魄在啊!如何却遍寻不见?” 她又看了看杨戬手中的木牌,“这东西又是打哪儿来的呢?” ☆、第 88 章   何氏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梦里,她依旧是三百年前慌乱失措的狼狈模样。那一年,为争一匹缠头,她被人推落水中,挣扎浮沉间,眼瞅着一阵大浪打翻了楼船,一船人倾覆水中,须臾不见。满船红绡散落在湖水中,像汪了一池的鲜血,刀子一样刺痛了她的双眸。   这红色忽然又浓艳得可爱起来,茜纱窗下,烫金龙纹的红烛高烧,精神矍铄的敖熜递给她一只小小的金盏,笑道:“阿怜,你我相依为命三百余载,今日终于修成正果。来,” 他慨然道,“从前诸事一概都抛开,自今夜起,你便是这千余里钱塘江的女主人。”   “主人么?” 何氏微笑着满饮此盏。那一夜,她耳边响起一句熟悉的歌声——“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她墨黑的长发同敖熜雪白的华发缠绕相间,青丝如鸦,华发胜雪,只是那雪色渐渐侵染过来,将她的黑发慢慢蚀去,一寸一寸,爬上她的头顶。   白发!她怎么可以有白发?从前在玉京楼,嬷嬷日日耳提面命,女人至要紧的就是青春,如若一朝老去,那就万事皆休。她依稀记得,玉京楼代代相传,有一个药方,服下去可以保持头发漆黑,至死不变。那方子现在必定还在,她要回玉京楼去寻。   可是她早就不在玉京楼挂牌了。对了,她的腰牌呢?   “夫人,你可是在寻这个?” 一把苍老的声音响起,将何氏自梦中惊醒。   钱塘君敖熜立在榻前,一身通天冠服,项戴白罗方心曲领,左手里还拿着白玉笏板,见何氏醒转,忙近前笑道:“我去东海述职的功夫,你就又睡了。可是他们说的——女人怀着身子,就特别容易疲累。”   何氏恍然间,觉得自己似乎还是有孕在身的样子,腰酸背痛,懒懒的倚在榻上不肯起身,只勉强笑了笑道:“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夫人,我去的急,不想竟把你的腰牌当做笏板拿去了,因此回来倒换。”   “腰牌那么小,你如何能当做笏板......” 何氏笑着说道,突然如有芒刺在背,“腾”的一下坐起身来,直愣愣的盯着敖熜,张口结舌。   敖熜却不慌,放下手内的笏板,从袖中摸出一块红彤彤的小木牌子,笑道:“可不是小么?叫我好找。”   何氏大惊,忙向他手内抢夺那木牌,触到敖熜手指的时候,只觉他双手冰凉,那寒意从敖熜手上传过来,沿着何氏的手臂一路向上,冻得她牙齿微微打颤。何氏忽然惊觉不对——敖熜的尸身早就已经化为一摊脓血,他魂飞魄散的时候,自己还因为舍不得而嚎啕大哭了一场!   “你......你不是?”   敖熜格格一笑:“夫人,我要多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去找司法天神告状啊!” 敖熜笑意愈深,“那二郎真君法力无边,当初既然能帮四公主修复魂魄,自然也能把我的元神聚拢,使我夫妻再度相见。”   何氏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颤抖着缩回了双手,噏动着嘴唇想说什么,却寻不到合适的词语,只听敖熜道:“夫人,老夫死而复生,你好像不怎么欢喜嘛。”   何氏惊惧的摇摇头:“你.......你不是......你变了。”   “夫人,这该是我说的话吧?” 敖熜收了笑,又向前逼近了一步,“自从有了琼儿,你就变了。” 他仰头想了想又道,“又或者,这才是你本来的面目。” 敖熜看了看手中的木牌,轻声念道:   “相逢情便深,恨不相逢早。   识尽千千万万人,终不似、伊家好。”   敖熜的面色似悲似喜:“我只道你受人蛊惑,原想这词能让你回心转意,却不想你依旧不加收敛,不但害了我散了魂魄,现在还要去害敖琦。”   何氏手臂一撑想要站起身来,却不料双膝一软,竟从榻上滑下来,瘫坐在地。她也不敢抬头,只低声呜咽道:“初时我确是信了倪敦的谗言,可前事历历在目,我那样对敖琦,他怎肯在你死后看顾我母子?我实在是不得已......”   “你看到这阙词,以为我猜出了你的来历,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伙同倪敦将我毒死,又盗出遗骨,招来我的元神,作法击散我的残魂,再利用敖湘的同情把事情闹大,妄图栽赃敖琦杀父欺母,陷他于绝境,也都是不得已?”   何氏已经不能言语,只伏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泪眼朦胧间,她听到房门“吱哑”一声打开,来人军靴上的马刺踏在砖地上,叮当作响。她抬头看时,只见那人行至敖熜面前,举手一揖道:“钟判官,二爷请您前殿叙话。”   敖熜点头,又看了一眼何氏,转身便走。何氏慌忙道:“你要去哪儿?你不是......”   “敖熜”一笑:“何芳怜,倪敦没有骗你,他的散魂术还是起了效用的。我不过是借着这腰牌猜到了点东西,因此特来请你验证一番。” 他就脸上一抹,露出一张陌生的面孔,豹头环眼,铁面虬鬓,朝何氏一抱拳道:“夫人保重。” 说罢一径扬长而去。   “其实钱塘君未必不清楚她的来历。” 钟馗落了座,接过寸心手中的茶,欠了欠身又道:“他既然寻到了这腰牌,又写过那词,总不会一无所知。”   “人之将死,其心也善。” 杨戬喟然叹道,“何氏从头到尾都没有否认么?”   钟馗摇头:“她只是哭,并无一语反驳。” 他品了一口茶,放下茶碗道:“这样犯人我见多了,自身本无甚主意,被旁人一怂恿,脑子一热就照办了,其实过后心里也是暗暗懊悔的。”   杨戬未及答话,只听寸心从旁叹了一声道:“只是如今何氏虽认了罪,敖琦是解脱了,那敖琼却还是冲龄幼童,可怜见的,刚刚丧父,母亲又这样......”   她原是心内感慨,脱口而出,此刻才想起杨戬同钟馗是在谈论公事,不由得小心翼翼的望了杨戬一眼,见他不语,自咬了咬下唇,转身要走。   “寸心,” 杨戬见寸心往后边走,忙将她唤住,“既说到这里,我倒有件事要烦你去做。” ☆、第 89 章   “我亦虑到此处,” 寸心点头道,“何氏如此心肠,敖琦必不肯再收留她的儿子。我方才已经着人去给敖湘送信——也就只有她,还能看在叔侄一场,代钱塘君抚养敖琼成人了。” 见杨戬含笑颌首,寸心朝钟馗略一致意,转身去了。这里钟馗也要辞去,见杨戬抬手虚压了压,知他还有话说,便垂手立在阶下静听。   “我听闻,你近日在酆都峪练兵,连杀了三名精绝都尉?”   “是。” 钟馗慨然道,“要不是他们尸位素餐,血池的恶鬼哪儿有那么容易就逃出来?我奉您的钧谕去整军之前,他们报上来的鬼兵数额是五千八百二十一名,岂料到了大营一操演,竟只有不足五千人实到,这还是算上了老弱病残不堪用的人头!我脸上略带了些‘不然’,这几个精绝都尉就当众与我争吵,说什么天寒地冻,派人出去围猎砍柴,还说地府的事自有十殿阎王,天庭纯属吃饱了撑的才来管他们!” 他气到极点,脊背一挺,也不顾失仪,以拳击柱愤愤然道,“我甩出花名册,叫他们按着人头一个一个给我唱名。才点到一半,带队出去的鬼魁回来,我便命人将他们拦在营外,一一查问奉差缘由。谁知有两百是去领兵械,一百是去巡山,还有五十几个,是早上点过卯之后,擅自脱差去了各殿寻亲访友!不用说,这三个都尉要不是连差事都不清楚,就是根本故意瞒哄于我,还有那其余四百多人,俱都是空额,历年的饷银,都进了下头这帮王八的肚子......”   “正南,” 杨戬见他激愤,亲自斟了一碗茶,下阶递在钟馗的手内,看着他略消了消气,拍拍他的肩头笑道:“整饬军纪原没有错,酆都峪这样的要差,没有规矩,是要出大事的。只是你想不到,酆都峪是地府防务最吃重的所在,这些兵卒日日面对的,是整个九幽十八狱最穷凶极恶的鬼魂,身上承受的,也是地府之内最暴虐污秽的戾气,能经年累月守在那里,就已经极为不易。”   钟馗一愣,低头想了想,不平之色稍减,正要说话,却听杨戬徐徐道:“军法无情,我也不是操妇人之仁 ,只是厉行军法仅能治标,你却要好好想想,如何堵塞乱源,究根治本才好。” 他温和的看着钟馗道:“你一上任就杀人,杀的还是与你只差半级的精绝都尉,虽然理由充分,但不请上命这条,却难免招来物议,所以面情上,我还是要申斥你一番的。”   钟馗本就文心周纳,杨戬的话一出口,他就已经明白了大半,当下一抱拳笑道:“申斥是给别人看的,我不在乎。您说的对,我这就回去,好生整理个条陈上来给二爷看!”   杨戬赞许的一笑,还要说什么,只听殿外驻守的草头神高声道:“三公主,真君还在里头同钟判官说话......” 跟着是寸心的声气:“不妨事,我同钱塘储君在此等候便是。”   杨戬几步上前开了殿门,笑道:“殿下来的正好,我正要差人请你。”   寸心只将敖琦送入殿内就自去了。不知怎地,她同这位储君并无亲近感,只觉得他恭敬有礼的过分,谦卑之外,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冷漠和隐忍。在偏殿里,敖琦看到了详细的案由,也知道钟馗假扮钱塘君,从何氏嘴里套出了事情的始末,可他由始至终只是静静的坐在椅中,不发一言,镇定持重得仿佛整件事情与自己毫无关系。待寸心说完,敖琦才缓缓立起身来,朝她一躬身道:“多谢公主费心,终使我父王沉冤得雪。”   寸心忙还礼道:“这都多赖你父王生前安排的周密,司法天神从中调度得宜,我却没帮上什么忙。” 她忽然想起敖湘,忙道:“洞庭的湘姐姐原也不是坏心,你千万莫要怪她。”   “公主说的是,” 敖琦仍是那样沉静的神色,一字一句道,“湘堂姐也是看在父王的薄面上照顾孀母幼弟罢了,她一向任侠仗义,他日我若有不测,湘堂姐也必不会袖手旁观。” 他叹息道,“总是我少年时失德不孝,才会引来天谴——就是何氏,我也不敢心存怨恨。”   寸心听他说“不怨”,不由得心下稍安。但敖琦这话,无论如何都太过“光明磊落”,未免又太不合情理,只寸心与敖琦平素并无深交,此刻却也不愿点破。   “发什么呆呢?水都快烧干了。” 杨戬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寸心这才从怔忪中醒悟过来,一眼看见面前茶炉“呲呲”冒着白烟,忙不迭熄了火,只手去提那壶,却被滚热的提梁烫了一下,弹簧一样缩回手来,放在唇边捂着。   杨戬皱眉,拉过她的手看了看,拇指一捻,抹平了水泡,叹了一口气道:“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敖琦......同你说了?”   杨戬听是这话,点了点头,自将那茶壶重新洗了,又点燃了风炉,换了一壶新水坐上。   “那......你应了他没有?”   显圣真君抬眼,看见龙女那小心翼翼的表情,心里想笑,又忍住了,只挑眉问道:“你希望我怎么说?”   寸心低了头,呐呐道:“我也不晓得。” 她纤细的手指搓弄着膝头的绣带,半晌才道:“敖琦是敖琼的亲哥哥,虽然有何氏横在当中,却也不能拦着人家哥子把年幼的兄弟接回家同住。可我总觉得,敖琦这人......”   “心有山川之险,胸有城府之严。” 杨戬淡淡接口道。   寸心猛地抬头,却见他一脸平静的盯着面前的茶炉,忙道:“那你就不能想个法子,还将敖琼送去洞庭么?”   杨戬不答话。须臾水滚,他提起那茶壶,慢条斯理的洗茶、冲泡、封壶、分杯,又取了一杯递给寸心方道:“你说的对,我的确没有理由阻止哥哥带走兄弟。”   “那敖琦会不会......”   “放心,” 杨戬自取了一杯茶,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敖琦的心机虽然深,大节还是不亏的。” 他细细品了一口又道,“更何况,我们断案,问的只是事实。至于事实背后的人性,自有天道察之。”   听他这样说,寸心虽半懂不懂,却也不似方才那样忧心,只怫然道:“我就是可怜敖湘,平日看她那样精明,却被何氏一个小小的凡人骗了。” 杨戬一笑,却不答话,转动着手中的茶杯,神情颇为自得。   钱塘睦元宫内,灵幡鼓荡素烛高烧,敖琦与一人对面而坐,忽然叹道:“烛蛾谁救护,蚕茧自缠裹。” 对面那人的神色晦暗难辨,只见她颌首道:“全赖叔父先见之明。” 二人相视一笑,不复言语。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做人,还是不要太自作聪明的好。 ☆、第 90 章   西海龙宫,含元殿。   摩昂太子凝立不动,望着怡然自得端坐品茶的司法天神。若论敖摩昂本心,他巴不得此刻立刻撵了这尊大神出去,也好过讪讪陪在殿上,彼此不发一言,听着刻漏不紧不慢的转动着枢轮,水珠一滴滴落入壶斗。   明明这里是西海,明明这人上次就在此处,被老龙王抢白的灰头土脸,但人家就是有这个本事,一脸若无其事的请见广顺王,面上神情庄重随和的仿佛是来西海谈一件不能再重要的公事。   摩昂听着水晶帘后微不可闻的私语,知道那里一定聚集了不少挤过来“瞻仰天神风采”的虾兵蟹将蚌女鱼仆,一阵光火上来,几乎当场端茶送客。待到一手扣了茶碗,他又想起上次杨戬走后,父王暗搓搓的命人“把他带来的礼都收好,不能便宜了这小子”,心下反倒迟疑了。咬了咬牙,摩昂伸指轻轻敲了敲桌案,早有灵醒的下人凑了近前,听他吩咐几句,领命去了。   寸心一入西海,就被龙后遣人叫去了麟德殿。她满心惴惴不安,一头惦记杨戬独个儿在含元殿,不知大哥会不会为难他,又不知父王肯不肯见他,一头又想着母后急急召了自己来,也不晓得有什么要紧的话说,两只素手在袖中紧紧交握,不一时竟捏出了冷汗。   进了麟德殿,龙后却不在素常爱倚着的贵妃榻上。寸心看时,只见母亲一脸庄容,正襟危坐在父王常坐的主位上,见她进来,挥手屏退了下人,也不开口,只自身边拿起一柄象牙镶金孔雀羽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垂眸似有心事。   “母后。” 寸心还是忍不住,双膝跪倒在厚厚的栽绒地摊上,行了一个久别重逢的大礼。   龙后手中的雀扇住了,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寸儿,你可想好了么?” 寸心迅速的抬眼望了龙后一下,低了头,没有说话。   “你这孩子。” 龙后又叹一声,纤纤玉指理着象牙柄上的穗子,徐徐道:“他的夫人,可不是寻常姑娘能做得的。你嫁给一个这样的男人,不但心要宽,眼要亮,肩膀也要比别人结实,才能承得住,背得动。如若不然,只会是依样画葫芦,照旧再来一遍。”   寸心听了,心头一阵酸热,却仍是抿了抿嘴唇,默默伏地叩首。   龙后叹了第三次,道声“起来吧”,就见寸心膝行数步,伏在母亲膝头,肩头轻颤,不一时珠泪已将龙后的裙裾浸透。龙后亦含泪道:“你太是个痴心......只盼这一回,那人也能这般待你。” 她轻轻抚着寸心的脊背,“你大哥和三哥,还有听心,都已经劝过几遭了,你父王只是不肯吐口儿。你且稍安勿躁,等他气儿消了,我再同你慢慢转圜。”   寸心抬起头,想要说什么,却只嗫嚅道:“女儿不孝……”   龙后却不再那么伤感,收了泪勉强笑道:“为子则孝,为妻则贤,方不负父母之心。”她抬手招过侍儿,吩咐“去前头看看,就说我的话,请大太子好生待客。”   寸心拭泪,轻声谢过母亲,也不敢再去含元殿,自回了寝宫。她一眼看见床边木施上搭着的、杨戬的玄狐大氅,不由得鼻头一酸,轻轻自架子上取下那大氅,裹在身上。细软的狐毛温柔的扫过寸心的脸颊,像是一只和暖的大手,拢住了她的腰身,将她拥在怀里。   杨戬却已经不在含元殿。   摩昂遣人去了不多时,就见那仆从返身回来,在大太子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摩昂闻言,闪了杨戬一眼,脸上是掩不住的惊讶,追问道:“当真?” 见那仆从点头,他便不再犹豫,起身走近杨戬跟前,拱手道:“请随我来。”   沧源亭在西海龙宫的最高处,高广轩敞,飞檐如翼。只四周不植竹槐松柏,倒树了些金丝乌龙木,铜铸铁打般光滑,树身上丝丝缕缕缠着金线,苍劲如虬的枝桠扭曲盘卷着,在粼粼海波中闪着黑玉一样的光彩。亭边接连曲廊随波,拾阶直上亭中,可凭山眺望整个龙宫,数百间宫阙尽在脚下,宫墙外碧波万顷与山亭相映成趣。   敖闰自打四百年前倦政,将西海一应大小事务都托了摩昂太子,每日燕居在此,烹茶赏花,也算颇得意趣。今日弃了一柜好茶,倒摆起酒来,隔着几丈远,摩昂就闻到甘醇的香气,不易察觉的一笑,将杨戬引至山下阶前,便朝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转身自去了。   杨戬也不展身法,老老实实的一级一级举步上山,待到亭中,只见老龙王自坐了主位,席上一只青釉莲纹提梁壶,并一色四碟各色果品,对面一席尚虚,显然是在等什么人。见他来,敖闰也不起身,只将手一让,说了个“坐”字。   他这样毫不掩饰的倨傲,倒使杨戬本来略有忐忑的心定了下来,当下一撩袍襟,施施然入席,眼观鼻,鼻观心,静待敖闰开口。   这西海之主长跪起身,提了酒壶,为杨戬倾上一杯,漫不经心言道:“这酒,想必你是喝过的。”   杨戬双手接过那杯,于鼻翼下一过,颌首道:“千秋醉,西海佳酿。瑶池每有盛宴,王母必会拿出来款待贵客。”   老龙王亦举杯,二人各自饮尽门盃,只听敖闰道:“我听说,你神殿后园亦埋有数坛。”   杨戬正替他续酒,执壶的手微微顿了一下,尚未答话,就听敖闰又叹道:“养女儿,就像酿一坛绝世好酒——遍寻天下名泉,九蒸九筛,珍重藏在酒窖,待到酒熟,却被人连坛子都抱走,招呼都不打一声。”   杨戬深吸一口气,放下酒壶,离席肃立,朝敖闰恭敬施了一个大礼,口中道:“我当年不懂,后来三妹背着我嫁到刘家,我才知道,离人至亲分人骨肉,是世上最痛最残忍的事情。当年的事,是我办错了。”   老龙王眼皮也不抬,面上刀刻一般的皱褶纹丝不动,只拿过那酒壶,又替杨戬倒满,努努嘴:“还坐了说话。”   杨戬心下稍安,归了座,还未拿起酒杯,敖闰刀子一样的言语又扔了过来:“你带走我女儿,又不加珍惜,反教她为你受尽苦楚,不但要被你冷落,连你家仆的气也受到了——你从心里,就没有当她是这个家的主人,自然连狗都不知敬她。” 老龙王满意的端详着司法天神歉疚的面容,自斟一杯,也不等杨戬,“啯”一口饮了。 作者有话要说:  老焦饭都知道我这个亭子的名字是夹带私货的呵呵呵呵 ☆、第 91 章   其实那日杨戬来西海提亲,老龙王事先是得了消息的。他早年曾与南极仙翁相与的好,当年东海七太子得罪八仙,惹得汉钟离和铁拐李几乎杀了这位太子,就是敖闰求了南极仙翁出面,抬出师父的身份,说合了这档子事儿,二位上仙才留了七太子一命。   这老仙翁鹤发童颜慈眉善目,其实是位极爱打听家长里短神仙是非的主儿。杨戬自瑶池请了懿旨出来,还没过凌云桥,他就已经听见风声了,忙遣了白鹤童子飞报西海。等到杨戬按着月老的单子备齐了九礼,细细检视了几遭,又携了香火琳宫一众礼官浩浩荡荡到了西海时,敖闰这边早就袍服冠带收拾齐楚,预备着见客了。   敖闰原想着,待杨戬口称有旨,自己便一口截断,当着众仙官数落他一顿,给女儿挣个面子——月老这人他深知,必然是劝和的,到时现成的台阶一下,假作“君有赐臣不得辞”,意意思思的接旨也就是了。结果到了含元殿,偏偏杨戬一颗心七窍玲珑,担心直接宣旨会激怒这位前泰山大人,袖着懿旨就是不拿出来,直把老龙王气了个倒仰,一腔假怒变做真怨,又不能挑破,只好全数发作在了显圣真君身上,添油加醋将寸心在灌愁海底的往事一说,倒把杨戬激得旧伤发作口吐鲜血。   事后三太子来说,敖闰才知根底,不免心有悔意。那敖烈又把玉镜湖畔前事细细讲了,老龙王这才知道,原来这位前女婿竟然如此有情有义,连女儿一时鲁莽惹下的天罚都肯以身当之,只脸上淡淡的,不肯认承。其后四公主听心来拜,又将钱塘龙宫烦难诸事提了提,说杨戬看在寸心面上,对龙族家事也十分尽心。待到摩昂太子也来劝时,敖闰一脸的不耐烦,挥手道:“省得了省得了!女生外向也就罢了,你们一个二个,都帮着外人说话,真以为老爹爹生了一对棉花耳朵不成?” 摩昂为人忠厚,不解真意,只道父亲仍旧在气头上,也不敢再劝,只暗叹妹子没福,好事多磨,却不知敖闰心头愤懑早就冰消雪解,只杨戬迟迟不来,他亦抹不开面子,赶着遣人去请。   此番敖闰端着酒杯,打量着对面正襟危坐的杨戬,越瞧越觉得这人生得龙凤之姿、天日之表,端的是百看不厌,心内喜道:“还是我这女儿教的好——别的不说,看上的男人也是三界有一无二。”只是上次他还对着人家口出恶言,这次也不好转的太过,只得板起面孔,由着杨戬敬酒。   也不知灌了多少,老龙王竟有了醉意,神色也不似方才那般严峻,口中只胡乱聊些往事。又饮数杯,敖闰起身,摇晃着绕过桌案,一屁股坐在杨戬旁边,搂着司法天神的肩头叹道:“你这孩子,在华山下,呃,就算你那外甥年轻不懂事,你,呃,也是傻的么?”   杨戬一愣,他父母双亡近两千年,虽然在昆仑时,有师祖师父师伯师叔一群长辈,可昆仑诸仙皆是散漫人,什么“师道尊严”一概看做浮云,只要高兴,辈份都是狗屁。后来封神战中与人结拜,杨戬又是大哥,只有他带领照顾别人的份儿,兄弟们唯命是从。及至上了天庭,三界但见司法天神冷面无情六亲不认,哪里还有人敢造次生事,因此早已忘了做人家后辈是什么滋味。这时被老龙王当面倚老卖老,倒有一种恍若隔世的异样心情,悄悄自心底漫卷了上来。   敖闰却不知他一霎时想了这许多,伸手拍拍杨家二郎的后脑又道:“拼命也不是这个拼法儿......呃,你就不怕你妹子回过味来伤怀,也至少,呃,要给寸心留个念想......” 到底是有年岁的人,他腹中的千秋醉一时涌了上来,喉咙一滞就要吐酒,杨戬也顾不得伤感,连忙扶了他离席下山,一直走到园外,交于侍从扶往麟德殿方罢。   杨戬是被大太子摩昂送来含凉殿的,摩昂也不用从人,只身扶了杨戬,扔麻袋一般将他掼在寸心的珊瑚榻上,一脸嫌弃道:“几杯千秋醉就把他撂倒了,还说是三界战神呢!”   寸心也不敢辩,诺诺连声送走大哥,转身就金盆中拧了手巾来替杨戬净面。谁料刚碰到他腮边,就被杨戬一把捉住了手腕,笑道:“我一直在想,你父王那把提梁酒壶,是从哪里开口的。”   寸心手一顿,登时明白他是装醉,将手巾朝他一掷嗔道:“你这人,一肚子的花花肠子!”   杨戬接了手巾放在一边,缓缓坐起身来,揉了揉太阳穴道:“千秋醉果然是好酒,只是太性烈,有些上头。” 他本来生得极俊俏,此刻三两竹叶穿肠,一朵桃花上面,把通身煞气掩去,愈发显得玉面含春,不胜酒力,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盈盈望着龙女。   寸心被杨戬一瞧,心头如有鹿撞,怔了一怔方道:“我只道你在天庭见惯了大世面,怎地却连倒注壶都没见过?” 她上了榻,跪坐在杨戬身后,一边替他按摩头部,一边已是定住了心,笑道:“那酒壶是耀州窑特制,壶盖和壶身本就是一体,壶底有个梅花眼,酒是从眼中注入的。此壶看去并不出奇,只内里别有乾坤,无论壶身怎么倾斜,里面的酒都洒不出来,更不会从梅花眼漏出来。”   杨戬半靠在寸心怀里,由着她解了发髻,羊脂白玉一样温润的指尖在发间穿梭,说不出的适意:“怪不得人都说西海聚宝无数。我看别的金银珠玉都寻常,只是这壶费了心思,不负钟鸣鼎食之家。”   寸心“呲”的一笑:“你做了四百年的仙官,别的不见长进,只这说话的功夫倒进益了——嘴上说一套,心里想一套,做起来又是一套,满肚子的弯弯绕......” 杨戬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觉得她的手慢了下来,一回头,见寸心呆呆的,似有一腔心事。 ☆、第 92 章   “寸心?” 杨戬举起手,在龙女的眼前晃了晃,见她茫然不知,只痴痴盯着帐钩发呆,不由得笑起来,略提了提声调道:“寸心,你父王来了!”   三公主被他这一吓,吃惊不小,一个激灵起身下榻,几乎碰翻了榻边小几上的瓷碗。还是杨戬出手一把护住那碗,笑道:“可算醒过来了。”   寸心探头望了望珠帘外,见并无人影,回头嗔道:“好端端的你唬我作甚?”   杨戬微笑:“我要不叫你,只怕你不知魂游到哪里去呢。” 他端起那只天青釉瓷碗闻了闻,挑眉问道:“酸枣汤? ”   “酸枣,葛花,橘皮......” 寸心说着,塞给杨戬一把金勺,“大哥怕是早就想定了要将你送来此处,特地叫人与我备下的。我怕苦,又额外加了些冰糖。” 她打量着一脸懵懂的杨戬,微笑道:“只是他料错了,你并没醉,这醒酒汤也白熬了。”   杨戬听她唠叨,也不用那勺子,笑着一口气饮尽,将碗递还与寸心道:“也别糟蹋了你的心。” 他一眼看见碗底金缮,借着裂纹的走向描出一片银杏叶的样子,不由赞道:“这碗倒补得巧。”   寸心接过来,看了看手中的碗,又看看杨戬,似乎想要说什么,又忍住了。她向几上放了那碗,转身却道:“早些安寝,明日父王醒了,你陪我去请安罢。”   杨戬何等精细,早看出寸心欲言又止,只是她不说,自己也不知从何问起,只得漫应了一声。眼见寸心卸了簪环上榻,在自己身边躺下,却是背转着身,杨戬想了想,伸手将她拢在怀里,温声道:“我瞧那碗,没碎之前倒不见得如何出色,这一补,反而平添了几分光彩,更胜从前——你西海果然有高手在。”   寸心不语,半晌才闷闷道:“这话说出来,我都要以为是什么人变了你的模样来诓我了。”   “嗯?”   寸心叹道:“从前我若夸耀西海之宝,你必要疑心我我嫌你杨家寒素。其实这些吃穿用度在我,都是极小即平常的,一不留心,就随口带了出来,并无他意。”   “从前我不懂。”   龙女转过身来,枕在杨戬宽厚有力的臂膀上,怔怔盯着床帐顶上的蔓草纹:“可如今你不说了,我又觉得哪里不对似的。”   “哪里不对?”   “我有时会想,是不是你藏了真意,只拿些虚词来蒙哄我,心内仍旧是鄙夷我的。”   杨戬“喷”的一笑:“怎么会?想是婚事拖得久了,倒让你胡思乱想起来。”   寸心半撑起身子,一头乌黑的长发流泻在杨戬的肩头:“杨戬,我心思极浅,由小到大,从来是有什么说什么的。”她圆润的大眼里闪着极认真的神情,“你心里的事,我不懂,也想不明白。但我对你从不藏私,只求你也如此待我。”   杨戬静静凝视着寸心的面容,她的发尾温柔的缠绕在他颈间,上好的锦缎一般柔润丝滑。杨戬伸出手指,捏了捏她近在咫尺的、小巧的下巴,笑道:“怎么忽然想起说这个?”   寸心俯下身,额头抵在杨戬的肩窝处,幽幽叹了一口气道:“我想说的是,他日我若有不得你意处,你只当面说出就是,要打要骂要摔要砸都行,或是再弄一道懿旨,把我撵走都使得。只别弄些花花肠子等我钻圈套,我会恨你一辈子。”   杨戬愕然移时,想了想“圈套”二字,才晓得她是在为钱塘君夫妇感伤。他笑着刚想劝解,却听寸心又道:“敖熜和何氏在那样困苦的环境下相遇,一起渡过了最艰难的岁月,却把彼此陷在阴谋诡计里,甚至不能善终。” 她的声音带了一丝哽咽,“两夫妻有什么事儿,是不能摊开来说明,非要弄到你死我活的呢?” 一滴泪自她眼角滑落,渗入了杨戬的领间。   杨戬的手臂收紧了些,口中却笑道:“我只当你是怕我惹翻了你父王,却不想你是替别人操心......”   “杨戬!” 寸心将他推远了些,满面薄嗔道:“我和我父王三千年父女,有什么不知道的?他肯见你,就说明事可转圜。你又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只要肯用心,再没有哪个不曾被你降伏。我担的哪门子心?” 她的语气软了下来:“我细想他们两夫妇,不能相守终老就已经很残忍了,还要亲手把枕边人送入死地......”   杨戬忍着笑,将不情不愿的龙女重新按回怀里,手指穿过她浓密的黑发,轻声道:“放心,我日后一定先看着你福寿终老,然后自己才死。”   “你就这么盼着我死在你前头?” 寸心听了这话,立时忘了钱塘君,撇嘴道:“我死了,你还有甚事做?”   “你这么笨,胆子又小,体气又弱,”杨戬的下颌抵在龙女的头顶,鼻端满是她好闻的发香,“偏偏又爱掉眼泪,我死了,留着你一个人哭,谁来安慰你?所以只好比你迟一点。”   寸心不说话。夜色葱茏,庭户无声,寝殿四壁上的明珠在暗夜里微微的闪着光彩,那光影透过粼粼海水,仿佛是夏夜原野中四散徜徉的萤火,沉浮明灭,如梦如幻。杨戬置身于金阶画堂,眼前是朱颜绿鬓,怀内是软玉温香,一霎时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他低头看看怀内的龙女,只见她双眼粉光润滑,分明是在哭,却又不知自己哪里说错,还未及问,只听寸心哽咽道:“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更像是哄我了。”   “寸心......”   “就算是哄我吧,我也爱听的。” 寸心吸吸鼻子,“只是若真有了事,别瞒着我就好。”   杨戬原以为自己明白了寸心在想什么,眼下被她这么一说,倒又糊涂了:“我何曾瞒着你什么?”   寸心听不得这声,“唿”的一下翻身坐起,尚不及拭泪,咬牙道:“还说没有?要不是三哥同我讲,我现在还不知道你自血池回来,是带了伤的!” ☆、第 93 章   “这是多久的事儿了,也亏你忍到现在才说。”杨戬笑着摇头道,“还要多谢你三哥助我疗伤。”   “三哥也同我说,叫我不要刨根问底,可我忍不住。” 寸心绞着手指,看也不看杨戬,“让我端着架子装憨儿,还不如给我条绳子算了。” 她把长发拢在胸前,卷起一缕发丝,一遍一遍绕在手指上,再松手,看着它驰然弹开。   “我总是想,三哥要是不说与我知道,你就打算一辈子瞒着我么?”寸心抬起头,眼里已经蓄满了泪,“我知道有些事你不便同我讲。你不想告诉我,我就装不知道。可是我一想起你有伤在身,心里就......”她咬了咬下唇,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似乎用了最大的力气去阻挡眼泪落下,“杨戬,家是不需要伪装的地方。如果彼此都隐忍不发,那还不如不要回家——你我夫妻,自该坦诚相见,你有高兴的事情,我替你高兴,有了忧愁伤痛,也该让我一同承担。你事事都不对我讲,我......”   “你方才说什么” 杨戬忽然挑眉问道。   “我说你有事都不对我讲!” 寸心带着哭音嘟囔着。   “这之前呢?” 杨戬的唇线向上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含笑望着面前的龙女。   “我说你我夫妻,自然应该......” 寸心忽然醒悟,粉面羞得通红,别过头去不看他。   “寸心,” 杨戬执起龙女的手,柔声道,“你说的极是,你我夫妻本是一体,当然是休戚与共。我不说,只是怕你担心。比如灌愁海的事,我一直以为你不过是剥去封号,回去查了旧档才明白,玉帝之后又补了一道诏旨去西海,里面还有将你打回原形禁锢海底的话,我当初若知道是这样,断不会让你......”   “都过去了,我现在不也好好的?”   “正是这话,”杨戬笑道,“我身上这点儿伤,远不及你为我受的苦。既然现在好了,又何必说出来,白白惹你伤心?”   寸心叹了口气,反手握住杨戬的大掌:“杨戬,你和我,我们相遇的时候,都不是最好的自己。我那时用尽全力想要给你的,却不是你最想要的。你被我一路拖拽着,踉跄着,用最狼狈的姿态走到了尽头。在灌愁海下,我曾经以为自己再无重见天日的机会。可是每当我想起你,想起你在三十三重天上,能够放开手脚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我就觉得这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寸心......”   “我给不了你最想要的爱情,我能给你的,就只有放手。” 龙女的一双明眸中波光潋滟,半是心酸,半是深情,“我从没想过,我们还能有这样的一天。” 她终于还是没能忍住,一颗豆大的泪珠滑下来,砸在雪白的手背上,崩散如花。   杨戬蓦地想起,那一年,他自西岐运粮回大营,正逢雷震子与哪吒双双伤在余化刀下,伤口血水如墨,疼痛难忍,口不能言。眼见姜师叔忧愁难解,杨戬遂请命去战那余化,不过几个回合,也卖了个破绽,故意在左肩上受了那化血刀一下,带着伤奔赴金霞洞与玉鼎真人验看。后来又去蓬莱骗了余元解药,待他回到西周大营,来来往往,已经跑了数万里路。饶是杨戬有玄功护体,也再支撑不住,将丹药交于姜尚,就一头栽倒在军帐之中。   昏昏沉沉时,只听耳边有人哭泣,杨戬朦胧中想要睁眼去看,却怎么也醒转不过来。模模糊糊却见寸心在一边滴泪道:“你去骗药也就罢了,做什么弄伤自己?你临走时,怎样应承我来着?”   杨戬愣怔中,觉得自己仿佛的确答应了寸心要谨慎从事,休得危殆己身。看她哭的可怜,杨戬抬手覆住她的手背道:“我中刀之前已经将元神化出,这不过是皮肉伤,过几日就好,放心。”   寸心却不依不饶:“皮肉伤就不是伤么?别人见你如此,只会称赞你奇谋妙算道术精玄。可我看了,却是疼在肉上痛在心里。你就为了我,也不该作践你自己!”   一番话说的杨戬满心羞惭——自己已经是成了婚,有了家室的人了,却还如此莽撞,只求速胜,竟忘了自己也是有人惦记,有人心疼的。当下一腔感动堵在胸口,说也说不出,只得轻声道:“别哭了,看叫人听见。我记得了,下次不会了......”   “你还想有下次!” 寸心横了他一眼,气鼓鼓的。杨戬一笑,直想捏捏她的脸颊,却举不起手来,还想问几句别后情形,却听耳边哮天犬的声气哼唧道:“主人.....主人你觉得怎么样?”   杨戬醒转过来看时,却是哮天犬在榻边,脸上还带着泪痕。他这才知道,原来是自己伤重疲累不支,竟在昏迷中想到了寸心。可是方才在梦里,寸心焦急的面容是那样清晰,直教杨戬还想合眸,回到梦境里去寻她。他自失的笑了一下,想起临行前还同寸心吵了一架,心里忽然针扎一样疼痛。   自那以后,杨戬但有伤痛,都是在外调息恢复好了才会回转家中,从不告诉寸心知道。今晚寸心带着薄嗔的埋怨,让他又一次想起了那个很久之前的梦,他忽然觉得,这样被人记挂怜惜,甚至是嗔怪的日子,竟有一种说不出的甜意,悄悄漾在心头,蔓延到四肢百骸。   “寸心,” 显圣真君抬手拭去龙女腮边珠泪,顺势揽住她的肩,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在我身边,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别人都以为,我同你一起,是我来保护你、照顾你。他们不明白,你不只是我的软肋,也是我的铠甲。”   寸心沉默片刻,却轻轻拧了杨戬的手心一把:“只会说嘴,也不知是哪个,总嫌我给他添麻烦。”   杨戬没有躲。他的中衣领口渐渐湿濡,想是寸心的眼泪侵染了过来,暖暖的,还带着她的体温。   “我毕生所求,不过是一个家。” 杨家二郎的声音悠远而醇厚,带着苍凉的感慨,却也藏着满足的暖意, “我年少时候的那个家,已不可追。自今日起,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第 94 章   “公主,” 修竹挑帘进来,见寸心一身五彩平金舒袖氅衣,正往腰上束丝绦,不禁诧异道,“您这是要出门?”   寸心头也不抬,一一结束停当,又拿起杨戬送她的白玉莲花比目鱼佩,仔细挂在腰间,方才点头道:“先为钱塘龙宫的事情忙了这许久,又在西海盘桓了两日,我怕于斯年在孟婆那里等急了。趁着今日有空,去看看他夫妻二人。”   青衣蚌女抿嘴一笑:“公主不说,我还以为您要追着真君,一道去天庭谢恩呢。” 她将手中黄杨木条盘放下,从中拿起一只长方形的朱红金漆云纹铀盒,打开来给寸心过目,只见里头是一只赤金点翠花钗,长约六寸,花上镶珠嵌宝十分精致,枝上还有六片累丝小叶,颤巍巍流光溢彩,显见得是极上乘的手工。寸心也不甚在意,只看了一眼便道:“哪里来的?好新鲜样式。”   修竹自盒中拿出那花钗,掂了掂,撇嘴道:“做工还是看得过去的,只是这么重,迎亲的时候九根一起上头,也不知公主撑的住不?”   “九根!” 寸心瞪大了双眼望着修竹,只见那蚌女不疾不徐道:“可不是九根么?昨日瑶池诏下,教西海预备妆奁,年内就送公主与真君成亲。还说要在灌口新赐府邸,为司法天神行辕,一切礼仪按亲王服制,所以派南极仙翁送来这点翠花钗九树,宝钿攒珠博鬓二只,还有织女宫内造金饰、佩、绶并鞠衣蔽膝绣带等物,预备公主迎亲那天大妆使用。”   懿旨的事儿寸心是知道的。昨日宣诏已毕,杨戬便上了天庭去谢恩,偏寸心懒怠动,他也不强求,只道见了王母,就推说寸心自灌愁海出来身子不爽便罢。后来南极仙翁送了这许多御赐物事前来,因三公主“有恙在身”,亦是龙后替女儿拜谢了收起,因此寸心竟一些儿不闻,当下只皱眉道:“那母后给我预备的岂不是用不上了?”   “咱们娘娘说了,用得上用不上,反正都是给公主的,一并装箱送到灌口去,总归杨府有的是地方。” 修竹放下那钗,合上盖子,掩口笑道,“我只不明白一件事。”   “何事?”   “那懿旨中说,‘山珍犀灵,梅戏任斯’,”修竹一脸不解,“赐婚就赐婚,难道诏书还管婚宴酒席要怎么办,摆什么菜品,唱什么戏文么?真真是闲的慌!”   寸心“扑哧”一笑,想要啐,又忍住了。那懿旨里分明说的是“山榛隰苓,每系人思”,化用的是《诗经·简兮》——“山有榛,隰有苓”一句,也不知是哪位老夫子的手笔,洋洋洒洒写了老长。下文寸心年少时背过的,该是“云谁之思?西方美人”。杨戬当时听了,余光微微瞟了一眼身边肃立的寸心,也是一笑即收。   孟婆庄在迷津渡七十里之外,忘川河的尽头。这里有一条陡峭的山路,笔直的向坡上延伸,尽头处有一山洞,远远看去极是幽深难测。山路两侧草木郁郁青青,苍翠如染,一色青石铺就的台阶,绵延不知其数。诸鬼到此自动分成两行拾级而上,女子行路西,男子行路东,左昭右穆,一丝不乱。他们彼此也不打量,只默默低头行走,静悄悄一声痰嗽不闻。逼仄的入口处云雾弥漫,从阶下望去,只看见先行的魂魄被浓雾一一吞没,看不清入洞后的情形,因此尽管周遭景色横山入画,湛然通幽,却并无半个人有心肠欣赏。   寸心随着稀稀拉拉的人影上行,也不知爬了多少级台阶,只觉得身边雾霭渐渐浓重,忽然前面的魂魄停住,接过了一个什么物件。她也便随着住了脚。旁边一只毫无血色的手悄悄递过来一只缠丝玛瑙杯,当中金波潋滟,琥珀色的茶汤轻轻晃荡着,或许是刚刚才沏好,其上还飘着淡淡的热气——“瑶池雾生!” 寸心不禁喜动颜色,这是上好的碧渚紫笋才有的寒香,闻在徒步行了这半日的龙女鼻端,不啻久旱逢雨。她轻声道了谢,刚要伸手接过,却被身后一人劈手夺过,随手泼在了草丛中。   “你!” 寸心登时大怒,转头看时,却见杨戬微愠着,瞪视着前方。寸心愕然间,看着杨戬疾走几步,将那玛瑙杯丢在洞内一口硕大的青釉雕花三足瓮内,“咕咚”一声沉下,不见了踪影。   那掌勺的是个女子,穿了一身素白襦裙,身子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通身上下全无妆饰,只领口袖边镶织的金色冰梅纹,和其上缀着的铜胎珐琅水晶扣,在雾中若隐若现,闪着微微的辉光。这女子见了杨戬,也并不惊慌,只淡淡一笑道:“真君莫慌,那一杯不是孟婆汤。”   杨戬被她道破心事,眉棱骨轻轻一跳,却仍旧沉着脸,伸手搭住寸心的手腕,将她带到自己身旁方道:“哦?我倒不晓得,你这里除了孟婆汤,还有别的能喝。”   孟婆掩口笑道:“真君请看,” 她指指身后的桌案上,一尊青铜朱雀衔环杯架上挂着的几只同款玛瑙杯子,“被你丢了的杯子是我素日待客奉茶用的,那边那瓷瓮里才是孟婆汤,他们都是用瓢喝的。” 她挥舞的袍袖赶开了洞中的迷雾,寸心这才看到,这洞窟乃是由两壁夹成的狭长石巷,露出狭窄的一线天空,西侧石壁坦露,寸草不生,东侧却草木繁茂,生机盎然。那石巷不长,宽处不过五六尺,窄处仅两尺来宽,只能容二人通过。越过洞窟,山路盘旋而下,和行路的鬼魂一道,湮没在层峦叠嶂之间,不知所踪。   杨戬右手向空中一抓,那只原本沉没在青瓷瓮中的玛瑙杯像长了翅膀一般,自瓮中破水而出,牢牢握在了他的手中。显圣真君得了那杯,却不忙递给孟婆,细细打量着那杯上玲珑剔透的如意卷云纹。“我送来的两个人呢?” 他忽然问道。 ☆、第 95 章   “我这里没有人,只有魂。” 孟婆嫣然一笑,眉目婉转风流,语气轻快得好像在是同最亲密的闺中好友讲究针织女红。她看去不过十六、七岁年纪,一举一动轻盈佻脱,发间步摇上缀着的金叶子随着她的头颈微微颤动,在淡淡薄雾中格外醒目。   寸心未及答话,只听杨戬一笑道:“既如此,就放他们在此地服劳役,也算是给你添个帮手。” 他转向寸心道:“走罢,我听说织女宫正在赶制你的嫁衣,不如我陪你去试试身量。”   “哎~” 孟婆见他当真要走,追了一步急道:“我这里分明不短人手,是他们说真君再三嘱托,我才收下了卢韶音,不成想又搭上个于斯年——依着我说,你趁早把人带走,交给转轮王,分发四大部洲,入六道轮回才是正理,留在我这儿不上不下的,算哪一回事?”   “孟......” 寸心实在开不了口叫她“孟婆”,想了想道:“孟姑娘,斯年此来,是想用他身上的功德换韶音几年阳寿,带她回凡间的。”   “三公主,”孟婆眼皮都不抬,只管一瓢一瓢分发着瓷瓮里舀出的迷魂汤,“他的功德是他自己的,如果都可随意置换,还要天道做什么?再说了,凡人要是都能不经轮回,随意出入地府,那我每日辛辛苦苦熬这忘情水迷魂汤,岂不都成了白费功夫?”   寸心却不放弃:“我查过旧档,若确有救人于水火的大功德,又心甘情愿转赠他人,也不是办不到。”   孟婆闪了她一眼:“这我管不着。我只知道,从我这儿出去的魂魄,都免不了一碗孟婆汤。少喝一口,我都要吃挂落的。”   “不是还有迷津道么?” 杨戬冷冷开口。   他话音未落,只见孟婆将过路亡魂手中的瓢一把夺过,厉声喝道:“别喝了别喝了,喝那么多不怕撑死你?” 她一径将那亡魂推推搡搡赶出洞窟,又一挥袖,以浓雾阻住了阶下等候的长队,转身瞪着杨戬道:“迷津道是给那一等衔冤负屈无处昭雪的亡魂走的,为的是让他们回阳世找对家伸冤报仇。这都是些怨气冲天、背负血海深仇的魂魄,你那位是侯门千金弱质女流,哪儿有那么大的能耐去受迷津道的苦?一个不留神陷在里头万劫不复了,还不如好生投个胎呢!”   她大约是气急了,一连声说了这许多,不免有些口干舌燥,刚想就着手内小瓢喝一口水,到了唇边才想起里头是孟婆汤,忙不迭扔了瓢,走到案前自斟了一杯茶,一气饮了,这才转过身来,狠狠剜了杨戬一眼又道:“死不瞑目的冤魂都有个仇家在生,靠着这点子心气儿吊着,说不定还能躲过陷阱走出迷津道。那卢韶音看上去风一吹就倒了,前头又无甚念想前导,你说,如今叫谁去头里指引?是你去,还是我去?”   显圣真君难得被人如此抢白,额角青筋一跳一跳,寸心眼见他要发作,忙抢上一步赔笑道:“孟姑娘,我不曾听过迷津道的事,其中还有甚么机关不成?”   孟婆打鼻孔里哼了一声道:“天下的事儿,你没听过的多着呢!也不先打听打听,就敢来闯九幽十八狱?” 她瞟了一眼杨戬,见他脸色愈发沉郁,眼神刀子一般扫过来,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放缓了声调道:“忘川河源头,有一片荒滩,终日浓雾弥漫,暗无天日,叫做莫贺延泽。迷津道,就藏在莫贺延泽的无边泥沼之中。这广袤无垠的沼泽,就像是淬炼刀剑的烈火,唯有过了这一关,心有执念的亡魂才能百炼成钢,逃出升天,化为刺向凡间仇人的利刃。”   “这沼泽方圆几何?”   “不知道。”孟婆一哂,“自我到任起,快一千年了,只有一个冤魂走出去过。他身上煞气重得很,我躲还来不及呢,哪儿敢去问?” 她回想起当年景象,竟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本来就白得透明的脸庞此刻青中带灰,俨然一副受了惊的模样。   “这世上还有你不敢招惹的人?我倒第一次听说。” 杨戬将手中玛瑙杯放回杯架上,二杯相碰叮当有声,在狭小的山洞中听得格外清爽。   “切!” 孟小姑娘满脸的不屑,“我要说出他的名号来,就是真君大人你,恐怕也要避让三分。”   杨大神翻了个极漂亮的白眼,显然并不打算争辩。寸心却被她激起好奇心来,亲自从桌案边搬了一个石鼓来,笑道:“你且坐下慢慢说。”   孟婆也不推让,一屁股坐下,她并不急着讲故事,细细理了理膝头绣带,方徐徐言道:“这迷津道说是道路,其实早被层层淤泥盖住。据说最深的地方,向下挖了百丈都还不见尽头。听说莫贺延泽的芦苇荡中,还有水虺往来穿梭,专门偷袭被淤泥困住的行人。行路的人不但要有勇气和毅力,更要耳聪目明、敏捷灵便,不然一脚踏错,误入了泥潭陷阱,就是大罗金仙也一样永世不得超生。”   她满意的看着瞠目结舌的寸心,又瞄了瞄置若罔闻的杨戬,叹了口气道:“自打我到差,想走迷津道的人不计其数,听了我这番话,敢去走的,也不过十数人而已。可是说来也奇,那唯一一个走出来的,回到阳世,却没有杀他的仇人。”   “‘凡伐国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杨戬负手而立,淡淡插口道,“淮阴侯深通兵法,自然知道‘绝其所恃,其心自败’的道理。”   “杨戬!” 孟婆“唿”的一下自石鼓上站起,双颊气鼓鼓的,竟罕见的有了一丝血色。“你早知是他,居然不动声色的一直听我说下去!”   他二人打哑谜似的说了半日,孟婆是恼羞成怒气喘咻咻,颇有一言不合就打上前来的架势,杨戬却远远的抱臂立定,面上似笑非笑,根本不打算解劝,只可怜寸心如堕五里雾中,再摸不着头脑。 ☆、第 96 章   浓墨一般的黑雾狂潮也似包围过来,瞬间填满了周亚夫身边的每一个角落,湿粘的瘴气扑在他的身上,从头顶直到足尖,到处是瘴气凝成的、黑色的露珠。那露珠沾身即化,顺着衣裳的纹理渗进来,一丝丝,一点点,缓慢而顽强的穿过他的毛孔。不多时,周亚夫浑身的皮肤就泛起了黯淡的青色,这青色沿着他的血脉四散蔓延,在眼白边缘和指甲缝里汇集成肮脏的黑色。   他像是一只漂泊在茫茫大海上的孤舟,耳边响起孟婆娇俏甜糯的声音,此刻听来,却仿佛汹涌的巨浪,泰山压顶一般砸落在这位前任大汉丞相、威震七国的太尉心上。   “莫贺延泽可不是你的细柳营。” 孟小姑娘伸了个懒腰,用羊脂白玉一样的小手掩住哈欠,“连韩信走出去,还用了五个时辰呢!”   自己当时说了什么?“韩信?他忝为‘汉初三杰’,其实不过是个靠漂母赠饭才能勉强苟活的小子。” 周亚夫恨恨道,“连一介屠夫的气都受了,最后还不是死在女人手里?”   “这我不清楚。”孟婆扭过头去,望着漆黑的夜空,漫不经心道,“我只知道,韩信原本是打算找吕老婆子算账的。谁知出了这沼泽回到阳世,他却不知为何改了主意,装神弄鬼吓死了惠帝刘盈,又让那妒妇多活了八年,也不晓得他怎么想的。”   周亚夫沉吟片刻,忽然诡谲的一笑:“这办法好——兵胜不如心胜,杀了吕后的爱子,让她在悔恨中活活痛死,才是最狠毒的法子。你倒提醒了我!”   “我可是好心,” 孟婆斜倚在大榕树下盘根错节的藤条上,双脚离地,荡秋千一样来回轻轻摆动着,“莫贺延泽就在眼前,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她连手指都懒得抬,只用下巴指了指沼泽的方向,“那里终年瘴气萦绕,间或有水虺出没,专等行人迷路、耗尽力气的时候扑上来,吸食他们的精元。你可要想清楚了,事到临头别怪我没提醒你。”   周亚夫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看,神色一凛,随即高傲的扬了扬下颌道:“昔年我为车骑将军,奉圣谕驰援梁国,叛军夜袭我大营,老夫率兵追击,在淮水大泽遭遇埋伏,他们就是希图用这样的瘴气乱我军心。” 他瞟了一眼正在剔指甲的孟婆,面上是掩不住的轻蔑,“是役我军生擒叛军首领刘濞,全歼敌军逾万,七国之乱由此三月而定......”   “得得得,”孟婆剔完最后一根指甲,一脸不耐的跳下藤条,打断了周亚夫的话,“谁和你背兵书呢?” 她黑白分明的眼眸在暗夜中闪了一下,随即垂下眼帘道:“我该说的都说了,你只管去,反正你也已经饿死过一次了,就是再死多一回,也用不着我替你收尸。” 她轻快的拍拍双手,拎起裙摆,小心翼翼的踮着脚,三蹦两跳的越过地上的水坑,消失在暗紫色的浓雾背后。   “那后来,周亚夫走出去了么?” 寸心听得入神,见孟婆戛然收住故事,不由得追问道。   “笨死你算了!” 孟婆往前一探身,伸出屈着的手指想给寸心额上来一个暴栗,看了看一边面沉似水的杨戬,硬生生收回手,讪讪的笑了一下方道:“我才刚说过,一千年了,只有韩信一个人走出去过,你说呢?”   “哦。”寸心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有点诧异的看着孟婆因为疾停而有些扭曲的身形,想了想,还是没好意思追问下去,半晌叹了口气道:“他其实不过是性傲,并没有非死不可的罪。若能略微圆融些,不要一再顶撞景帝,也不至于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下狱。堂堂相国,又有擎天保驾之功,竟然瘐毙在狱中,廷尉也难逃残刻之嫌。”   “分明是刘启卸磨杀驴,底下人不过是看他眼色罢了!” 孟婆一撇嘴道,“想起来就生气。”   寸心才要答话,却听杨戬冷冷道:“你若有心抱打不平,当初就该助周亚夫出去,又何故煽风点火,激起他好胜之心,让他魂飞魄散于迷津道上?”   “对呀!” 孟婆一叉腰,梗着脖子道,“我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你第一天认识我么?姓周的死都死了,还不肯认命——我又没牵着他的鼻子去走迷津道,他自己愿意赌,又与我何干?”   杨戬横了她一眼,没有再说什么。寸心却被孟婆一番话说得心情分外低落,思量再三,起身勉强笑道:“孟姑娘,可否请你带我们去见于先生夫妇,我也好再问问他们的意思。”   穿过蜿蜒的林中小道,远远看见山坳中小小的一带泥墙,茅草覆顶青篱环绕,若不是一点鸡犬之声不闻,寸心几乎以为回到了凡间的村落。这庄上一般也有土井,上有桔槔辘轳,四周是翠生生的畦田,黄灿灿的山花,却静悄悄的,全无一丝人气,只偶尔有一只乌鹊飞过,扑棱棱的振翅,也并不鸣叫。   泥墙之下,郁郁葱葱的花圃中开着一簇簇白花,走近了看时,才见那花精致非常,玉色半透明的花瓣如鸟儿翱翔一般伸展开来,花瓣尖端还生着羽毛一样的细丝,活似空中盘旋的白鹭。金色的花蕊只有豌豆大小,盈盈托在花瓣中央,颤巍巍俏生生,还带着晶莹的露水。寸心一见喜不自胜,忙弯腰探出手去,想捧了那花来嗅,却不料被杨戬一把捞住了腰身,往怀里一带,轻声道:“碰不得。”   寸心还不及嗔怪,只听孟婆在旁哂道:“你就让她闻一下嘛,要是干脆吃上一棵,效果更好!”   “你敢!” 显圣真君低叱一声,音量并不高,却唬得孟婆一缩脖,须臾一抿嘴对寸心笑道:“我诳你的。” 她伸了足尖碰碰那花,“你若真吃了下去,只怕就跟那些过路亡魂一样,爹娘兄弟至亲好友,还有.......”小姑娘带着笑意瞟了杨戬一眼,“甭管多刻骨铭心的人,包你忘得一干二净,我这儿的招牌孟婆汤,全靠这味料!”   “这就是忘忧草?” 寸心被她勾起了好奇心,一头被杨戬拉进柴扉,一头尚回首问道。   “又叫两生花,”孟婆在后高声道,“花叶生生两不见,相念相惜永相失。” 这么悲切的一句话,从她嘴里念出来,倒好似泉流冰下、珠落玉盘一样清脆好听。这姑娘还要饶舌,杨戬已经携了寸心的手,一径进了院子。 ☆、第 97 章   浮云蔽月,微红的月光自一团团云雾背后挣扎着探出头来,在铁黑色的天幕上划开虚弱的光晕,一道一道,像是缓缓流淌的血痕。   昏黄的灯火越过房内相依偎的二人,将淡淡的影子投射在窗纸之上。寸心一眼望去,只见一个男子立在案边,微微低头,望着身边抚琴的女子。那女子指下琴音如夜雨霜钟一般流泻而出,听在龙女的耳内,恨不能肋生双翼,乘着万壑松风,徜徉在重峦叠嶂之间,不觉碧山日暮,秋云暗重。   这样清越通透的琴音,连杨戬也听住了,不觉停下脚步,立在中庭细品起来。那女子忽然换了花指,琴音也从流畅变为湍急,一泓瀑布也似,急切的冲击着崖下的深滩,溅起无数飞珠流沫。嘈嘈切切间,仿佛是于斯年的声气,在内曼声而歌:   “十斛量珠,千里结网。   一枕齁客,黄粱梦长。   须知欲海沉身,泉台埋骨。   不见奈何桥畔,独立茫茫。   温柔乡里,坑煞几多寒士。   黄金屋内,阿娇何处珍藏?   嗟乎,九幽离苦最难度,钟梵不曾响云堂!”   他方吟罢,身边的女子也已弹至尾声,渐行渐弱的泛音如冰泉滴石一样柔和清脆,却又极有韧性,仿佛林间小溪潺潺,呜咽着悄然远去。院子里的听者尚自回味,那女子已然收煞住,轻声叹道:“古人云,琴有九德,曰‘奇、古、透、润、静、圆、匀、清、芳’,这绿绮琴果然名不虚传!”   于斯年笑道:“琴好,你弹的也好。一曲‘高山流水’,果如兰之猗猗,扬扬其香。”   “哪里是‘兰之猗猗’?我看是‘鬼气森森’才对!” 那女子的声音极温柔,语气却极凄凉。如同夕阳坠入地平线之前的最后一丝温度,轻柔的拂过每个人的心房,却再难搪过深秋晚风的力量。   “是我的不是。这诗是自孟姑娘书房里看来的,自然带了些鬼气。” 于斯年抬手抚上她的肩,“鬼气怕什么?就是做鬼,我也要同你一起!” 那女子轻轻笑了一声,将头靠在于斯年身上,没有再说什么。   孟婆自后赶上来,看了看犹自立在院子里的杨戬和寸心,一脸不屑道:“这酸书生方才又说什么了?” 她不等二人答话,便自顾自道:“你们且先安置,让我去找姓于的聊聊,看是怎样。” 她眨眨眼,一刹那间,寸心觉得她的面孔有种说不出的妩媚妖娆。龙女想要说什么,却忽然想起,一向爱跟孟婆唱反调的杨戬方才竟不曾阻止这姑娘,只是静静望着她独自进了房门,一言不发。   杨戬似乎对这里极其熟稔,带着寸心在这三进小院里东转西转,就在寸心以为他们已经迷路的时候,杨戬推开一扇门,微笑道:“是这里了,进来吧。”   这房间不大,因尚未点灯,天上月光又不甚亮,所以房内还是黑漆漆的一团。寸心扶着杨戬的手臂跨过门槛,正想叫他寻只烛来,不想眼尾忽然瞥见角落里的一件什么东西,在混沌的暗夜中闪过一丝银芒。寸心登时起了好奇心,撇开杨戬,几步摸过去拿时,足下却绊上了一只矮墩,倒把膝盖撞了一下,吸着气叫“疼”。   杨戬无声的一笑,曲了中指一弹,屋内顿时灯火通明,寸心这才看见,面前是一架填漆雕花的妆台,其上一面不大的镜子,斜靠在黑檀镜架上,还罩着青缎刻丝镜袱。寸心揭开那袱子,诧异道:“明明罩住的,怎么刚才看到它闪光?”   杨戬漫不经心的瞧了一眼道:“必是你眼花了。”   “我法力是不如你,可是还没瞎。”寸心撇撇嘴,一头说,一头将那镜拿在手中细看。只见那镜为青铜所铸,镜背内圈雕着四只梦貘,象鼻犀目、牛尾虎足,齐齐围绕镜钮同向奔跑。外部有一圈铭文道:   “露染黄花,应在五蕴。   光流素月,不见日曛。   澄空鉴水,梦觉谁分。   识心如幻 ,劫火空焚。”   镜子的边缘上铸有曼陀罗花枝,弯曲伸展着,绕过镜背探入正面镜缘,光滑异常的镜面隐隐映出它缠绕的映像。最奇异的是,这铜镜正面浅浅刻了一幅仕女图,夜空中一轮圆月照耀花林,那女子痴痴坐在潭边,掬水在手,而她的手中,竟也捧着一轮氤氲的圆月倒影。   寸心痴痴望着那铜镜,她只觉眼前镜光刺目,连自己映在其中,影影绰绰的也不甚清晰,一时心生迷惑,竟呆住了。杨戬见她不动,便也行过来照镜,不料他的影子甫一入镜,那镜面竟然扭曲起来,如同水银流转,完全不显二人形状。寸心一笑,丢了那镜道:“你那些好兄弟,成日家说你威震三界,难道这地府的镜子也怕你大神不成?”   话音未落,只听门外一个女子怯生生问道:“卢氏拜谒真君大人并公主殿下,万望赐见。”   杨戬和寸心对视了一眼,寸心忙去开门,杨戬这里便将铜镜放回架上,又放下镜袱掩住了它。   卢韶音进得门来,朝二人福了一福。杨戬只扫了她一眼就走开,踱至书案边坐下,寸心却是第一次见她,也不避讳,就站在近前,细细打量着这位卢氏嫡女。龙女才刚只在院子里听过她的声音,以声度人,便以为卢韶音必是一位不世出的美人,此刻人在屋内,才看清她的面貌并不出奇,最多只是清秀而已。   再瞧片刻,寸心又觉得自己错了,这卢姑娘粗看并无特别,可是她就这么立在当地,并不搔首弄姿,却自有一种无法言喻的绰约婀娜,如同一幅上好的写意画,只用寥寥数笔便描绘出绝美的风景。寸心隐约记得三哥未出家时曾说过,“女子之美,不在容貌,而在姿态。这姿态如火之有焰、灯之有光、珠贝金银之有宝色。其一见即令人思之而不能自已,遂至舍命以图者,皆由与生俱来的一派钟灵毓秀所起。”   寸心当日并不全懂。她自幼所见龙族多是绝顶美人,因此觉得凡美者必凭容色。今日见了卢韶音,才堪堪明白三哥当日所讲——卢韶音本是大家闺秀,天生身段袅娜到十分,却被自幼嬷嬷耳提面命教授的端庄婉约掩住了七分,只留下三分娉婷风流,藏在秋波潋滟的眼内。如今从心所愿,与心爱的人日夜相伴,自然开出了最璀璨耀目的花朵。   龙女这里胡思乱想,却不料卢韶音先开了口:“真君,公主,小女子有一事相求,还请俯允。” 说着,竟望着二人盈盈拜了下去。 ☆、第 98 章   寸心不料卢韶音乍然行此大礼,忙疾走两步,上前去扶。她眼角瞥见杨戬端坐一旁,放在膝头的右手轻轻的摆了摆,只得收住脚步,笑道:“姑娘不必如此,你只和于先生好生预备着,若天幸出得那迷魂道,便又是大好人生。”   卢韶音顿首道:“公主,真君,我此来是想求你们,能不能想个法子,不要让斯年走那迷津道。”   寸心顿住,想了想道:“我适才听孟姑娘说,亡魂未经十殿试炼,要出地府只有迷津道这一条路。前路必然艰险,但只要......”   “三公主,” 卢韶音抬起头,一双温柔的眼睛望着寸心:“方才孟姑娘来寻斯年,说有机密话要讲,让我回避。” 她浓密的睫毛轻轻落下,掩住了黑漆漆的瞳仁,“我等了许久不见她出来,实在忍不住,就在窗外偷听。”   龙女转头看了看杨戬,只见他早已摄了本书在读,对二人的交谈毫不在意。寸心在心中轻叹一声,只听卢韶音缓缓道:“孟姑娘说,如果斯年可以放下执念,独自返回阳世,凭他的功德,足可以成为富甲天下的商人,寿考而终。若是觉得今世苦痛太多,也可以喝一碗孟婆汤去投胎,来世转生成为金榜题名的状元郎,封侯拜相,子孙满堂。” 她说的极慢,一字一字,从丰润的唇间吐出,像是一把迟钝的匕首,在伤口内缓缓的、用力的搅动。   寸心知道孟婆要同于斯年详谈,却不知她说的竟是这些。她又看了一眼似乎充耳不闻的杨戬,刚要开口,只听卢韶音直起腰身道:“我在窗外听着,心内五味杂陈。一头盼着斯年拒绝,一头又想着他为我吃尽了苦头,不能再让他为我冒险。” 她的语气十二分恳切,竟带了颤音,“孟姑娘说,那迷津道近千年里只走出过一个人——斯年如此文弱,他若去了,岂不是自寻死路?” 卢韶音膝行几步,仰首含泪望着寸心求道:“三公主,求求你,使个什么法子,将斯年送出地府吧。我宁可在这里永世不得轮转,也不想让他万劫不复。”   寸心不料是这话,一时也不知如何回复,只得求助似的看着杨戬。只见司法天神不紧不慢的自书上移开目光,淡淡道:“于斯年怎么说?”   卢韶音忍住泪水,哽咽道:“斯年说,他两条路都不选。若走得迷津道,他便放手一搏。若不能时,宁可一世在此陪我。”   杨戬一笑:“能在此地相依相守,也不算坏事。” 谁知卢韶音却摇头道:“我累死亲母,命该如斯,原以为此生已了,却不料得斯年不离不弃,历尽艰险追寻而来,又与我相守这些天,我已经十分知足。斯年阳寿未尽,我不能以一己之私拖累他在地府虚耗青春,他应该回到阳世去,他还有他的人生!” 她朝杨戬一拜道:“求真君体怜我心,跟孟姑娘说说情,放斯年走吧。”   杨戬合起书,正色道:“我只能使得动十殿阎王,这孟婆却是地藏王菩萨亲自委任,并不受十殿阎王管理,自然也不受我节制。更何况,” 他目光灼灼,直盯着卢韶音,“你并不是于斯年本人,不能,也不该替他做决定。”   卢韶音开始见他推脱,已经是焦急万分,待到杨戬说完,早已心头火起,当下双臂一撑地面,挺身道:“杨真君,我敬你仁义忠愍,以为你必能体察下情,谁知竟也如此搪塞于我——于斯年本是生魂,私入地府违背天道,为什么不能将他送还阳世?”   杨戬冷笑:“正是,生魂私入地府,自有应得之罪,因他身有功德,才免于追究——你说这话,难道是要本君断他一个刑罚,将他入罪不成?”   卢韶音亢声道:“罪因我起,若真君能将斯年遣返人间,万般刑责,韶音一身当之!” 她话音未落,只听门外一人高声笑道:“说得好!不枉这呆子对你一往情深。” 说着,房门无风自开,孟婆俏生生立在门槛外头,笑盈盈的望着屋内众人,他身后是一身青衣的于斯年,眼内亦饱含泪水,双手死死交握,强忍着才没滴下来。   见他二人进来,杨戬丢了书,站起身来,看也不看孟婆,只向于斯年一揖道:“先生既执意要走迷津道,杨某倒有一物相赠。” 他手腕一翻,已经将一杆提灯拿在手中,灯内烛火摇曳,却是青绿色的磷光色。孟婆一见那灯,撇了撇嘴道:“哟,这灯原来被你拿了去。我说么......” 她看了看杨戬的神色,忽然一笑,向着于斯年道:“你有了这灯,就是天堑也变通途了。”   于斯年不解其意,见杨戬还提着那灯,忙双手接过来。说也奇怪,这提灯一到他手内,烛光立时由冷转暖,变成了和煦的橘色。于斯年细看时,只见那灯不过是寻常的竹篾素纸做就,只一根提竿是青铜的,杆头上吊着两个相同质地的坠子,也不十分精致,模模糊糊看上去,像是两个双手倒缚着的小人,锈迹满身,挂在链子上摇摇晃晃。他还要仔细打量,只听杨戬在旁说道:“这灯可供先生照亮路途,若你能成功带令阃走出莫贺延泽,自可以本身二十年阳寿换她的寿命,共度余生。”   于斯年大喜,正要下拜,却听孟婆冷冷道:“别高兴的太早,你二人一为生魂一为亡灵,只能前后相跟而行,不可携手,也不能交谈。尤其是你,” 她用纤细的食指戳了戳于斯年的肩膊,“无论如何,不能回望。听明白了?” ☆、第 99 章   寸心望着于斯年和卢韶音一前一后消失在浓雾之中,心里是前所未见的忐忑。这忐忑,却不全是担心他们行差踏错,在这大泽里迷失方向——西海三公主的足尖,如今正踏在一片薄薄的芦苇叶上,她身子虽轻,却还是难免将那叶片压得微微颤动,这更让寸心觉得自己四边不靠无所依凭,要不是攀着杨戬的手臂,她几乎觉得自己马上就会失脚跌进足下的泥潭。   龙女有点怨念的望着身边的杨戬,这位大神正悠闲的理着自己的袍襟,那上面沾染了少许黑色的浓雾,杨戬屈了中指一弹,一点银色光球顺着指尖滴溜溜滚上他的白袍,如晨露在宽阔的荷叶上流转,所到之处暗黑色的污渍纷纷退散,须臾不见踪迹。他身后的莫贺延泽一望无际,其上低低笼罩着涵虚混沌的大雾,星罗棋布的小小湖泊中微波荡漾,间或自雾中缺口反射出刺目的水光。   不远处孟婆漂浮在半空中,闲不住似的来回变换姿势,一会立在叶上,一会又嫌位置不好,从这一片跳到另一片,后来大约是不耐烦了,索性一挥手,将方圆几尺内的芦苇统统割下来,甩得芦花四散飞扬,惹得她直想打喷嚏。这姑娘也不恼,纵身跃出了团团芦花,双手在空中抚琴似的上下翻飞,速度快得让人眼花缭乱,不一时竟用那些芦苇编出一张吊床。她端详了片刻,又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拿出一根短木杖,望空一抛。   寸心睁大双眼,望着那木杖钉子一般直挺挺横在空中,只见孟婆将吊床的绳索往上一撘,那绳索长了眼睛似的自己捆了几道,打了个结,竟把这吊床悬在了粘滞的大雾之上。孟婆满意的拍拍手,偏腿坐了上去,翻飞如碎浪的裙裾下露出两只象牙般白润的足踝,随着吊床荡来荡去。   寸心好容易等她闲下来,忙开口问道:“如今斯年他们进了沼泽,要几时才得出去?”   “几时?”孟婆“嗤”的笑了一声,“争奈归期未可期......” 她满意的看着寸心失落的神情,顿了一顿,不知怎地面色忽然有些沉郁,语气也凉了下来,“九幽十八狱层层轮转,你以为你翻山越岭,其实可能还在原地,你觉得你泛舟湖上,其实也许日行千里,究竟身在何处,谁也说不清楚。世间事亦如此,皆是缘聚而生,缘散而寂。这缘分变化靡常,执捉不住,你以为周遭所见是真实的,其实是愈迷愈深,直至不能回头,永陷泥沼。到头来一切成空,究竟一无所得,唯余说不清道不明的苦味而已。” 孟婆瞟了一眼置若罔闻的杨戬,脸上的表情愈发悲凉,全不是之前的轻松自然。   寸心见她难得感慨,心中也不禁凛然,脱口而出道:“记得我三哥曾说:‘万般将不去,唯有业随身’。说的就是凡人所见俱是虚妄,只不过人不自觉而已。”   “岂止凡人!”孟婆摇摇头,“世间万象,大至山河湖海,小到恒河砂砾,皆如星、翳、幻、露、泡、电、云,雾,勿谓江山千古,其实俱为无常浮沤,梦醒转瞬化为残沫。”她脸向着寸心,眼睛却看着杨戬,话还未说完,只听杨戬冷冷道:“无论是梦是真,都不与你相干。”   这边孟婆却毫不退让,反唇相讥道:“是么?此处自然是你说了算,可出了这里呢?你也能一手遮天?”   寸心见惯他二人斗口,已经习以为常,不料杨戬却勃然变色:“你既知这里是以我为尊,便该随着我的心意。须知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我改得了天条,难道动不了你一个小小的孟婆庄?”   孟婆翘起二郎腿,口内冷笑道:“你的心意?你连自己都看不清楚,还谈心意?你不记得血池内,地藏王菩萨说的话了么?留不住的始终要去,求不到的终须......”   “满口胡言,不知所谓!” 杨戬忽然低低叱了一声,倒吓了寸心一跳。她原以为孟婆不过是见惯生死,因此偶发一叹罢了,此刻听他二人打哑谜一样的拌嘴,反而倒糊涂了。这龙女心里惦记着于斯年夫妇的行踪,很不愿他二人在这时分辩个不休,也不及细想,忙插口道:“请你二人先耐一耐,如今且说正事。于先生他们此刻身在泽中,这里又被大雾隔住了视线,我们要如何才能知道他们行至何处呢?”   见寸心问起,孟婆无声的透了口气,手中忽而银光一闪,多了一面镜子,却正是寸心在房内见到的那面。她用袖子拂了拂那镜面,幽幽叹道:“我这是胡言么?” 那镜中照出孟婆清晰的影像,苍白的脸颊带着一丝病态的酡红,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的争吵而心绪不宁。   毕竟是女孩子,孟婆忍不住对镜抿了抿鬓发,随即一展臂,将镜祭在空中。她双眸炯炯,直盯盯望着那镜,口中尚自喃喃说道:“修不得无常想,炼不得清净心,狂夫竟渡,其耐公何?”   “孟婆!” 杨戬大怒,手内掐了一个法诀,指间隐隐有乾坤浮动,雷电交加劈啪作响。寸心吃了一惊,忙握住他的手劝道:“你这是怎地了,她不过是个小姑娘,也值得你动这么大气?”杨戬被她按住手指,只得叹了一口气,散了指诀,不复再言。   孟婆见他放手,也收了惧色,满不在乎的指指那镜道:“三公主,你不是想看于斯年么?喏!” 她指尖所向,那镜子骤然银光大盛,千万条夺目的光芒自镜内透出,只停了一刻,又全数缩了回去,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在死命追赶一般,争先恐后的退入了镜中,盘旋缠绕,织成一张耀目的网。那网浮动翻腾着,渐渐漫漶成一整片,银亮银亮的背景中,露出了于斯年和卢韶音前后相跟的身影。 ☆、第 100 章   无边无际的芦苇荡,炭灰色的迷雾像一团肮脏湿粘的棉絮,附着在芦苇的枝叶之上,连轻盈的芦花都显得滞重起来。行人走在这茫茫沼泽之中,不辨方向,顾影唯一,进退维谷却不知归途何在。这里虽然有水,却为瘴气所侵不能饮用,人们只能忍着口腹干焦,拖着几将殒绝的身躯勉强前行。黑漆漆的草丛深处,时不时有动物穿梭的声音响起,却只能看见一双双绿莹莹的眼睛,犹如妖魅举火,令人发噤。   于斯年小心翼翼的握紧手中提灯,但见那灯光所到之处,黑雾纷纷退散,耳边听得不知哪里传来的,水虺低低的呜咽,心知若无此灯,自己说不定早就被那妖兽一拥而上拖走了。他满心里惦记着身后跟着的卢韶音,怕她看不清路,却强忍着不敢回头,只尽量行的慢些,让她能跟上自己的脚步。可是于斯年看不到,那大雾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催逼着,在他的身后骤然合拢,紧紧包裹着卢韶音的身子,蹂**躏撕扯着她的裙裾。   卢韶音走得有些踉跄。她小心翼翼的提起裙子,似乎是很久没有这样仔细的走路了。韶音的目力极佳,一眼看到身边杂草中,被淤泥掩去一半的白骨。她的手握紧了裙摆,自失的笑了一下——既然选了这条路,那么除了走下去,她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呢?若能出去,自然是很好的。若出不去,那也算是......正想着,韶音的左脚忽然被一根草梗绊住,已经踏出去的右脚随即被迫改变了方向,踩进了草丛中一个毫不起眼的小水坑。她的第一个念头竟是:“糟了,有水!”   然而不只是水,还有淤泥,一寸寸,一分分,爬上了韶音的脚踝。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黑泥已经没过了她的膝盖,像一个缓慢转动的漩涡,不动声色的将韶音吞入口中。她想要尖叫,却在抬头的一瞬间,望见了于斯年的背影。那背影沐浴在橘色的灯光中,温暖明亮的色调,一如多年前,洛阳宫城中的熏笼内散发的馨香,教人怀念起不可再得的美好时光。   “也好,就到这里吧。”她想。这女子顺从的收起了犹自支撑在泥潭之外的手臂,像一尾优雅的游鱼,默默地沉入了深潭,直至没顶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杨戬!” 寸心急的大叫,“你没看到么?” 她指着镜中卢韶音消失的地方,连脸色都苍白起来。   杨戬垂下头,半晌才道:“这是她的命。自她答应我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能改变。”   “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的看着她永堕泥犁?” 寸心的嘴唇哆嗦着,难以置信的望着面前的男人。   杨戬握住寸心左臂的手放开:“我们救不了她。你不能,我也不能。” 他的话说得极慢,却极有分量,“你应该听过,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这一切都是注定的,没有人能撼动。”   “可你改过天条!”   “你以为天条是我改的么?错了。”杨戬的目光飘远,似乎能穿过重重黑雾,望见遥远的彼岸,“新天条不过是借我的双手展现于世人面前,而你和我,乃至世间万物,都只是天道的棋子而已。”   天道,什么才是天道呢?寸心忽然觉得刺骨的寒冷。杨戬方才说,天道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那么让瑶姬和杨天佑越过重重阻碍相聚的,是天道么?把杨戬一家残忍拆散,家破人亡骨肉分离的,是天道么?将新天条刻进五彩石,埋进华山深处的,是天道么?把自己和杨戬的命运紧紧缠绕在一起,将彼此刺的鲜血淋漓,然后又生生分开的,也是天道么?   镜子里,卢韶音留在泥沼之外的手臂慢慢沉没。寸心蓦地想起,孟婆刚刚还在身边,此刻却已经不知所终,只留一面铜镜孤零零的悬在半空。她四顾寻找时,身后的镜子里忽而泛起一道白得刺眼的水色,透出镜子,化成银色的流光急速扑向寸心。那流光盘旋环绕,紧紧缠住了龙女的身躯,一如当年灌愁海下的玄铁锁链,一根根勒紧,磨痛她的肌肤。寸心觉得自己又回到了西海黑暗的深渊之中,四周传来遥远的、不十分真切的海浪的声音。正迷惑着,忽然一阵风扑面而至,一只水虺张着血盆大口向她袭来!   龙女的心突突直跳,眼看避无可避,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有一只手握住了她的脚踝,往下狠狠一拖,那妖兽扑了个空,堪堪自她头顶掠过。寸心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穿过镜子进了沼泽,还陷在了泥潭之中。尚在镜外杨戬向前跨了一步,却似乎被无形的屏障挡住,分毫不能前进,急的跌足。寸心一阵心慌,她想挣扎,却怎么都动弹不得,她想叫喊,却无论如何不能出声。方才,卢韶音不就是这样不声不响的沉下去的么?   耳边有人叫她的名字,那是杨戬的声音,却是从脚下泥潭深处传来的——如果寸心陷在泥潭,杨戬在镜子那头,那么泥潭之下的,又是谁?   这龙女不知所措,只能无助的看着镜子外的杨戬越来越远,身影缓缓融入银光。不知过了多久,包裹着寸心的淤泥消失,四周虚空里换成了白茫茫的浓雾,寸心被那雾托在空中,方才想起低头去看脚腕上的手。这是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手指修长有力,却意外的冷到没有温度,轻柔而坚定的握着寸心的脚踝。这只手的尾指上戴着一枚戒指,戒指上镶嵌着一颗火红色的宝珠,在四边不靠的幻境中闪着柔和的光彩——焰光珠!寸心知道杨戬自鹏魔王处得了这戒指,却从没见杨戬戴过。她想要顺着着手往前看,那手肘却淹没在浓雾之中,目之所及不见人影。   不对,杨戬怎么会在这里?他刚刚还在镜子那头焦急的看着自己,那如果这只手的主人不是杨戬,又会是谁?眼见前头渐渐有了光亮,那手的拇指在寸心脚腕处恋恋不舍的抚摸了一下,猛地一用力,将她抛出老远,寸心这里急的弯腰去攀他,却抓了一个空,顺着力道跌在了地上,直摔得眼前一黑。 ☆、第 101 章   寸心睁开眼,四周是渐渐散去的浓雾,这雾中立着一个高挑挺拔的女孩子,簪缨绵胄一身戎装,满面焦急的望着她——是四公主!有那么一瞬间,寸心以为方才作了一个长长的梦,其实自己并未离开灌愁海,眼前的听心才刚刚携诏前来释放她。然而龙女身边并无海水,听心手内亦无诏书,只双手捧着一只光华灿烂的匣子。   “三妹,你终于出来了!”四公主的声音带着哭腔,“叔父婶子我们都快急死了。”   “出来?”寸心环顾左右,眼内满是困惑,“这又是哪里?”   “寸心!” 四公主皱眉道,“这里是孽镜台,你不记得了么?”   孽镜台,秦广王殿后山上石窟里的孽镜台。寸心不能明白,为什么自己才刚明明堕入了迷津道的沼泽,穿过了一团无边无际的大雾,却又回到了初入地府的第一殿。然而映入她眼帘的,的的确确是铁铸插屏上的那轮巨大的铜镜,底座上的江牙海水,海面上的具足坛城,坛城上凌空飞舞的罗汉和天女,都在笑盈盈的望着不明所以的龙女。这笑意看起来是那样的冷漠,仿佛诸天神佛都在窃窃私语:“瞧,这龙女是个痴子。”   寸心狠狠的甩了甩头,求助似的望向听心:“四姐,我要回迷津道,于斯年还在那里,他还不知道......”   “于斯年?”听心走进前,蹲身下来,定定的看着寸心,“这又是谁?是你在孽镜中遇见的人么?”   “于......” 寸心的心跳漏了一拍,胸口像是被什么人重重捶了一下,她下意识的抬手去摸耳边珍珠,却发现那里空空如也,耳洞因为太久没有戴过耳环,已经完全长死。一股无边无际的恐惧瞬间包围过来,带着尖刺的荆条一样层层裹住了龙女的心,一根根毫不留情的扎进她的胸腔,刺得她的心紧紧的缩成一团。   “我刚才......你说,我刚才,是在孽镜里头?” 她慢慢的,一字一句的问道,声调虚弱得好似垂死的病人。   听心点点头:“我们试了许多法子,连叔叔婶婶都不能唤你出来。后来敖烈说,他与你一胎双生,亲自来唤,竟都不见你回应。” 四公主大约是蹲的久了,用手一撑地面坐了下来,将那宝函放在膝头, “我们不知你在镜中经历何事,还是敖烈去问了地藏王菩萨。那菩萨说,要寻一件最能动你心的物事儿来召唤你,我这才去求三圣母借了这宝函,果然就......”   “宝函?” 寸心的目光落在听心怀中的匣子上,那匣子三寸见方,看上去仿佛是纯金打造,四角各立一塔,中有一座高些的曼荼罗塔立于金刚宝座之上,攒尖宝顶上一颗赤色宝珠内似有火焰流动,看去十分刺眼。火焰缭绕的间隙,隐约可见其内婆娑世界,山河星辰无一不有,似乎自成乾坤。寸心不由自主的伸手接过来,一触中央的塔尖,那匣子便自行弹开了盖子,内中躺着一根寸许长的圆柱形物件,洁白如玉,修长纤细,看上去极像是一枚珷玞石。   听心也被这自己开启的匣子吓了一跳,她垂眸看了看那“石头”,脸上浮现出苦涩的笑意,叹了一声,却没说什么。   “这里头是什么?” 寸心疑惑道。   听心深吸一口气,斟酌了几番,终于还是说道:“寸心,这是杨戬的指骨舍利。”   “舍......舍利?!”   听心的脸色灰败得枯叶一般,艰难的点点头。   “你骗我!” 寸心霍然起身,躲避瘟疫一样将那匣子塞还给听心,厉声道,“杨戬明明同我一起走过了九幽十八狱,他方才还在......” 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喉咙口好似被人塞了一团烂棉絮,又紧又涩,再也说不下去。   “三妹,你听我说。” 四公主合上宝函,忍了再忍,终于还是滴下泪来,“新天条出世之后,杨戬就要辞掉司法天神之职的,怎奈玉帝言道,‘王母下界未归,天庭不能再失去左膀右臂’,因此并未允准。因他伤重,有诏特许回灌口旧宅养伤,待伤愈之后仍旧回三十三重天履职。谁料天庭忽然接到地藏王菩萨急报,言地府恶鬼逃逸,鬼隶毁伤泰半依旧拦阻不利,虽然有李天王父子率诸天神将四处搜捕,将逃入人间的恶鬼收了打入血池,怎奈怨气冲天,血池翻涌不息,用了无数方法依旧不能镇压。杨戬无奈亲自带伤而出,用天眼镇了血池。” 听心的声气微微颤抖,“你知道的,杨戬与天眼本是一体,天眼既去,他自然也就......”   四公主停了片刻,抬手拭去了腮边的珠泪又道:“杨戬伤重弥留之际,吩咐妹妹将自己的骨灰葬在桃山之下、瑶姬同杨天佑夫妻的坟边。火化当日,骨灰中现出这一枚舍利,便被三圣母留了下来,权作纪念。” 她抬起头,望着愣怔的寸心,“本来是不打算说与你的,怕你承受不住。”   寸心连连后退,脚跟踢在孽镜台的插屏上碰的生疼,她却浑然不觉。原来这龙女自灌愁海被特赦之后,在龙宫养伤,老龙王也曾吩咐左右,将杨戬的事瞒了个结结实实。不料中秋节时,侍女一眼不见,被寸心偷偷溜出西海去了洛阳,偶遇长耳定光仙,又听他说杨戬已死,大惊之下,闯入地府寻他的魂魄。秦广王说地府没有杨戬的魂魄,寸心不信,这老鬼王缠不过状似疯魔的三公主,只好将她带到这里来照孽镜以证因果 。却谁知那孽镜一见寸心,当即幻化流光将她吞入,任亲眷在外如何呼唤都不肯放出。   “寸心,你不要太难过,我知道你一时不能接受,可这,都是命。” 四公主还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却没有出口——杨戬一生违逆天道,甚至他本身的存在都是对天道的背叛。那人历尽艰辛终于改换天条,可是他自己,却终究还是做了这天道的牺牲。   寸心很想冲出石窟去,逃离这难耐的一刻。可她的身子僵硬的仿佛铁铸一般,根本挪不动脚步。听心的话,一句一句,仿佛钉子一般敲进了她的骨髓,疼痛如同焚心的烈火,让她无处藏身。   杨戬死了,他逃过了开天神斧,却终于还是死在了血池。九幽极深之处亿万年积压的怨气,即使连三界战神都不能抵挡。他的神力,随着天眼的宝光,融进了血池,又被血池炽热斑驳的熔岩吞没,成了对无数亡魂的献祭。心高气傲的杨家二郎,多谋善战的显圣真君,铁面无情的司法天神,就这样消散在了三界之中,从此再无踪迹可寻。寸心想起在孽镜中,杨戬说过的“天道”,他说即使是他,也不过是天道的一颗棋子,那样无所不能的显圣真君,似乎永远算无遗策的司法天神,却也终究逃不过天道的手掌。   九天十地,黄泉碧落,这滚滚红尘中再没有了杨戬。世人在他身后怀念他,称颂他,坦然享受着他用自己的生命去祭奠才换来的自由和荣光。可是寸心呢?他又留给寸心什么?   这一切像是一场不能醒来的噩梦。寸心身为神龙,第一次感受到了溺水般的无助。她挣扎,她浮沉,却始终无法从绝望中解脱。无边无际的黑暗漫卷上来,寒冷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从指尖一寸寸蔓延上来,挤压着她的心肺,让她完全无法呼吸。   寸心听不清四公主还说了什么,她的眼神茫然失去焦距,望着铁黑色的石窟内壁,唯有嘴唇噏动,喃喃念诵着四个字:“公竟渡河,公竟渡河......”(注1) 作者有话要说:  注1: 公无渡河(李白) 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 波滔天,尧咨嗟。 大禹理百川,儿啼不窥家。 杀湍湮洪水,九州始蚕麻。 其害乃去,茫然风沙。 被发之叟狂而痴,清晨临流欲奚为。 旁人不惜妻止之,公无渡河苦渡之。 虎可搏,河难凭,公果溺死流海湄。 有长鲸白齿若雪山,公乎公乎挂罥于其间。 箜篌所悲竟不还。 ☆、第 102 章   没有人知道寸心在孽镜里经历过什么,也没有人敢去探问。自回了西海,寸心再不哭闹,也从不向人诉说。除了在龙后跟前晨昏定省,她每日只是临窗枯坐,偶尔口中喃喃自语,又摇摇头,自失的一笑。   三圣母来过。   侍女报进来时,寸心略思忖了一刻,竟淡淡道了声“彼此见了伤心,还是不见罢”,就不复言语了。杨婵等了几个时辰,还是不见这龙女回心转意,也就只好怏怏离去。她记得,从华山回来,二哥伤略好些,便暗地里叫人置办了好些东西,像是提亲用的。她原以为二哥这是要跟广寒宫挑明原委,却不想细细检视下来,一应所有竟都是按着寸心的喜好预备的!只是血池的事一出,杨戬便再没有提过此事。   杨婵这次来,原本是想告诉寸心,二哥没有忘记她。可是寸心不肯见自己,出来陪客的三太子又说,寸心自孽镜中出来之后,听她口气,像是在里头看见了什么跟杨戬有关的事儿。“我这妹妹虽然看着柔弱,要行起事来,却是谁也拦不住的。现在告诉寸心这些,等于是往死里逼她。再等等吧。”敖烈尽自说的平静,最后几个字,还是颤了颤。   杨婵没再说什么,只从袖中摸出一枚戒指,交与了三太子。这是一枚镶着红色宝珠的乌金戒指,杨婵说,这是二哥临终托付,让交给寸心的。敖烈接过看了看,眼中闪出一丝惊异,却没开口问话,只向杨婵一揖道:“放心。”   寸心拿到这戒指的时候,已经是一年之后了。西海上下已经习惯了这样一位沉默寡言的三公主,仿佛从前那样活泼随性的敖寸心,从来就不曾存在过。她见了那戒指,身子晃了一晃,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下了,只将它仔细套在了无名指上。龙女白得毫无血色的指尖拂过戒指上的赤色宝珠,似乎被烫了得缩一下,她却笑了。   修竹在旁笑道:“公主,好久没见你有笑模样了。你今儿这样,可算是好了,我真开心!”   寸心唇边的笑意不变:“痴丫头,你没听见人说么?‘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就如大梦一场,梦醒了,就好了。”   “好了?”   “了了,就是好了。” 寸心收了笑,整整衣衫又道:“走吧,该去给母后请安了。”   修竹愣了一下,连忙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的走向麟德殿。公主说的话,修竹不懂。但这样恬静的公主,总好过之前半梦半醒,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的寸心。蚌女耸耸肩,也许大太子妃说的对,凭是怎样的刻骨铭心,也敌不过时光的侵蚀和磨砺,多么倾心爱过的人,也终究是会淡忘的。   之后数月,寸心面上仍旧不常见喜色,却也不再愀然独坐。本来她自地府归来之后,听人说了了原委,众人都惴惴不安,以为三公主必要大大发作一场,却不料寸心并不歇斯底里。杨婵来过之后,这龙女的情绪竟一发和缓下来,就如不知前事一般。西海上下见她如此,都放了心,只有三太子暗暗忧虑,却也不能说出来,忧怖双亲。   五月十一,是广德王敖广的一万五千八百岁生辰。虽然不是什么整生日,西海龙后却说,寸心久不见亲族,应该去逛逛,于是亲自带了大太子夫妇和三公主前往与宴。席间杯觥酬酢,酒至半酣,大约是心情不错,敖广吩咐叫八太子妃丁香将小孙子带出来给长辈们瞧瞧。   这孩子生的极好,雪团似的圆脸上,两颗黑曜石般的眼睛虎灵灵的。他一眼望见席上的三公主,忙挣脱了母亲的怀抱,直直扑了过来,抬头看看寸心,又回望了一下母亲,小小的脑袋瓜似乎不能理解为何二人生的如此之像,一时竟呆住了。丁香便有点尴尬,忙道:“快叫三姑姑。”   那孩子使劲摇了摇头,小腮帮子上鼓鼓的肉都跟着晃动:“不是姑姑,是姨姨!”   姨姨!寸心一怔,尚未开口,只听对面敖广朗声大笑道:“错了错了,你姓敖,她也姓敖,如何是姨姨?” 一边四公主忙笑道:“大约是我这弟妹同三妹妹生的太像,阿宝以为她们是姐妹呢。” 席上诸人听了,都忍俊不禁,一时嘈嘈杂杂,有说这是天地异数的,也有说,这是前世的缘分,不如就教三公主认了阿宝做义子,亲上做亲。   阿宝却听不懂大人的玩笑,只扭股糖似的缠着寸心要抱。丁香见不是事儿,忙走过来按住他道:“不行!三姑姑才生过病,身子弱,你不要闹她。”   阿宝听了这话,脖子一梗“哼”了一声,小馒头似的手插在腰间嗔道:“这姨姨,就是这样不行,那样不行!”   这分明是杨戬的口气!座中的寸心如遭雷殛,她瞪大双眼死死盯着阿宝,半晌忽然眉头一松,眼内秋水漫江一般,满满都是泪——贵德的那处集市上,坐在杨戬肩头,满手零食四处张望的阿宝,佻脱顽皮笑语盈盈的杨戬,在这一瞬间,仿佛又活生生的立在她面前。   这一切,原来,真的发生过。   不知过了多久,丁香见寸心呆坐不动,以为她恼了,正要上来道歉,不想寸心却离了座,蹲身下来,轻轻揽住阿宝在怀内,低低在他耳边说了声“多谢。” 没有人听见这一句,也自然没有人看到寸心唇边的笑纹。   自东海回来后,龙后的心情大好,逢人就说,早该带三公主到处走走。这不,出去散了散心,这孩子看去就不那么忧郁了。寸心听了,温和的笑了笑,仍旧是每日侍奉父母,格外用心。偶尔龙后瞧她劳碌,叫她去歇歇,寸心却说:“从前是我不孝,不知承欢膝下,现在让我多陪陪二老,就算日后不能常在身边,好歹也算我没有白给你们做女儿。”   龙后拍着膝头笑道:“正是呢,女儿家总不能老陪着父母,还是要嫁人的。” 老龙王敖闰刚巧在侧,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却没说话。   中秋节,龙后发了话,道“既然三公主大安了,我西海也就别无愁事挂心,今年要好好过个节。” 于是内外人等齐齐忙碌起来,张灯结彩调弄丝竹,预备着给龙王龙后道贺。这日修竹带人整理库房,寻出来一张断弦古琴。蚌女翻来覆去端详了一阵,拿来给三公主过目:“这焦尾琴丢了可惜,等过了节,正好拿去伯虑沼给琴师看看,续上冰弦也许还能用。”   寸心正在茶案边跪坐品茶,放下杯子,又看了看那琴,微微一笑道:“也是时候了。”   修竹没听清,忙凑过来问:“什么是时候了?”   寸心捋了捋她耳边的垂鬓,郑重道:“好妹妹,我原想与你做一世姐妹,谁知竟不能如愿。如今只求你替我做最后一件事:他们送我的骨灰去瀚海龙归之所的时候,你记得将我手上戒指放进盛我的匣子里,就是你疼我了。”   修竹不料是这话,怔忡了一瞬才回过味来,把琴一丢怒道:“好好地,说什么龙归,又哪里来的匣子?” 说着,她的话音已经带了哭腔,“你这才好了几日,又提这个做什么?要是叫娘娘知道......”   她一径埋怨,寸心却并不答言,只含笑垂眸摸着无名指上的戒指。泪眼模糊的修竹忽然看见公主指间光芒大盛,火焰一样鲜红的色泽瞬间笼罩了她全身!这蚌女忙拭泪细看,那光芒已经一闪即逝。再看寸心,她已不能言语,挣扎着盘膝趺坐,右手覆在左手的戒指上,面带微笑,奄然物化。 ☆、第 103 章   火。   到处是火。   流动的烈焰像是千万条狂怒的眼镜蛇,不停的扭动着身躯,张牙舞爪,嘶嘶低狺着向寸心扑过来。分明是天火焚身,这龙女的脸色却平静得好似刚刚睡醒——她生为神龙,呼吸之间即可引火燎原,又怎么会惧怕这样的场景?她的衣衫开始起火,烈火扬起的狂风鼓荡着龙女的裙裾,长长的、被火光映成大红色的衣裙拖在她身后,犹如凤凰赤金色的尾羽,在虚空中开出一朵灿烂夺目的花。   寸心蓦地想起,她的三哥曾经说过,“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生陷入无边无际的业力当中,浑浑噩噩,辗转在轮回苦痛里不能自拔。其实人们不知道,彼岸与现实,天上和人间,就如握拳舒掌,原是一手,结冰融泮,皆为一水。   水!   寸心纤细的手指向空中一捻,立时搓出一颗榛子大的水珠,玲珑剔透,在她莹白的指尖滴溜溜的转动着。她松开手,屈指向水珠轻轻一弹,那水珠砰然四散,化为细雨甘霖自天而降,浇熄了刚刚还在肆虐的火焰。   小小的水滴划过龙女的脸庞,犹如一根冰凉的手指,带着早春的寒意轻抚过她的眉眼。这手指修长,指甲剪得干干净净,指腹上还带着粗粝的茧子。这厚重有力的大手,寸心像是认识了它一辈子,至今还能清晰的忆起它与自己交握的感觉,仿佛握住它,就握住了这世间最坚实的依靠。可是那大手的主人却隐在细雨里,无论寸心怎么努力,也看不清他的脸。她伸手去探寻,那人却一点一点后退,最后竟化成了水滴,融入了清透碧绿的雨帘当中。   焦急的龙女向前疾走,却一步踏空,直直向下跌去。寸心吃了这一吓,猛地翻身坐起,一双大眼空洞的望着前方,床头的孤灯倒映在她漆黑的瞳仁中,不安的摇曳着。   这是三十三重天的真君神殿。   卧室里没有旁人,只榻边小几上一盏青釉莲瓣灯台上燃着豆大的火苗,努力向上延展的尖端红亮红亮的 ,正是寸心梦里火宅的颜色。   门外有脚步声,自远及近,沉重而急促 。那人在门外停了片刻,像是凝神听了听屋内的动静,然后伸出手,极小心的推开门扉,轻轻的踏进门来。谁知一入内,便看见寸心呆呆的坐在榻上,紧紧拥着黑色的狐皮大氅,倒像是溺水的人攀住了一根枯枝,额头汗津津的,鬓发皆湿,好似刚刚被从海中捞上来一样狼狈。   杨戬行至榻边坐下,揽住寸心的肩膀,一边慢慢自她手中拿开那大氅,一边笑道:“怪不得你梦中叫‘热’,抱着这大毛衣裳,你不热才有鬼。”   寸心失神的的目光慢慢移到杨戬面上,愣了一霎,忽然一头钻进他怀内,放声大哭:“杨戬杨戬,我梦见你死了,你用天眼镇了血池......” 她苍白的双手紧紧攀住杨戬的臂膀,哭得噎着气,断断续续又道:“二郎,你死了我怎么办?我要怎么办......”   杨戬骤然见她大哭,心里一紧,怔了一下,才明白原来这龙女方才做了一场噩梦,不免有些哭笑不得。他一头抚着寸心的脊背,一头轻笑道:“傻子,我这不是好好地在你面前?” 寸心却不管顾,只死死搂住杨戬的脖颈,她连哭带诉,语意含混,究竟杨戬也没听清她到底说了什么,一颗心却被她哭得纷乱如麻。   眼见龙女的声音已经开始嘶哑,杨戬叹了口气道:“寸心,你这样勒下去,我没死在血池,也要死在你手里了。” 寸心听得这一句,方抽泣着自杨戬怀里抬起头来,泪眼模糊的打量着眼前人。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抬手向左臂上狠狠的掐下去。杨戬大惊,忙一把按住她的手道:“你魔怔了?这又是做什么?”   “若是掐的疼,这便不是梦,你就还真的平安无事。”寸心被他捉住手腕,分毫挪动不得,只好老老实实的交代。   “你这......” 杨戬的“傻”字没有说出口。不知为什么,他的胸中涌起一股气浪,直冲得喉头哽咽了一下,忙自深吸一口气才勉强压了下去。他执起寸心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结实的小臂上,勉强笑道:“你要掐,可以掐我,我不怕疼。”   饶是寸心眼内满满是泪,也被他逗得破颜一笑,瞪了杨戬一眼,没再说什么。杨戬见她无话,便起身道:“我见你满头大汗,想是渴了。” 话音未落,就被龙女扯住衣襟:“我不渴,你不要走。”   杨戬无奈,只得复又坐下笑道:“你急什么,我不过是倒碗茶与你。” 寸心摇摇头,固执的孩子一样不肯放手,像是怕他一去就再也不会回来。   显圣真君反正走不脱,索性脱了靴子上榻,一任龙女枕在他肩头:“我以为你赌气借水遁回了西海,从此再不来找我了。不想神殿的人报与我说,你偷偷跑回了这里。”   寸心挪了挪,终于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呐呐道:“你是我奉旨结亲的未婚夫婿。我不来找你,又去找谁?”   “一进门就见你这样窝在榻上睡了,倒像只被欺负了的小兔子。” 杨戬的手臂环在寸心腰际,又将她往自己怀里收了收。   寸心向上拱了拱,顶在了杨戬的下巴上:“我受了委屈,心里难过,自然要找你安慰我。何况这委屈十有八九都是你给的,自然还要着落在你身上——就是兔子,被狐狸欺负了,也要回到洞里,找到它相好的那一只,蜷缩在一起掉眼泪呢!”   杨戬没有笑出声,寸心却能感受到他胸腔传来的、深沉浑厚的震动。榻边那盏青釉灯台上的火苗晃了一晃,在昏暗的房内格外显眼,像极了荒野里燃着的孤灯,执着得让人心疼。龙女心里一动,她想起了大泽中独自提灯行走的于斯年。 ☆、第 104 章   大唐天宝十五年,六月十八。   长安六月的傍晚,盛夏的夕阳尚未散尽他的热力,小金乌懒洋洋的歇在延秋门的飞檐之上,好似一只血红的眼睛,用恶毒的神情扫视着光线照射到的每一处角落。   去年十一月,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郡节度使的安禄山自范阳起兵十五万,打着“清君侧”的旗号,不过弥月就攻陷了东都洛阳。洛阳城破之日,安禄山纵兵劫掠府库一空,僭称“大燕皇帝”,于六月之间,下陕郡,破潼关,击败高仙芝,生擒哥舒翰,吓得皇帝仓皇西狩,长安留守官员崔光远、边令诚望风归降,叛军不费吹灰之力进入西京长安。至此,大唐帝国的两座都城和上百年累积的金珠细软文物图籍,全部落入安禄山之手。   皇帝天亮之前就走了。他只来得及带走贵妃姐妹和年幼的、尚在宫内的皇族。随侍在侧的是杨国忠、韦见素、魏方进、陈玄礼及少数亲信宦官,已经出宫居住的开府建牙的皇子和他们的家人是不能顾及的了,同时被留在长安城内的,还有全城近百万惶惶不安的军民百姓。   延秋门内的左藏大盈库火光冲天,平日里整肃的皇城内外乱成了一锅粥,来不及逃走的宫人卫队已经不再阻止山野小民出入宫禁盗抢财宝——他们自己尚且命在旦夕,哪里还有心情去管皇帝的宝库是不是安全?   踌躇满志的安禄山却无西进之意,他的心还在洛阳,新纳不久的贵妃段氏,刚刚才为他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尚未取名,等着他回去亲自看过再行序齿。因此“大燕皇帝”陛下无心恋栈,忙忙命人将不及逃走的李唐皇族男女老少一个不留,尽数杀死在崇仁坊,便带着珍宝财物一路兼程赶回了东都。   安禄山当年觐见玄宗之时,每有大宴必定与会。生性喜好声色的玄宗嫌飞觥畅饮犹不尽兴,一定要宫中梨园弟子尽出,掌玉箫凤笛、金钟玉磬、羯鼓琵琶,先奏太常雅乐,次演西域番乐,又有教坊舞姬歌而舞之,说不尽的天魔之姿、裂石之音,享不尽的富贵风流、逸乐安闲。彼时还是蕞尔边将的安禄山虽然碍着皇帝贵妃在上,不能恣意享乐,却将这筵开玳瑁褥设芙蓉的场景深深刻入脑海。   如今安禄山大军势如破竹,风头一时无两,又兼老年得子,正是人生得意之时,下头人谁不凑趣?因他提及当日宫中胜景,便有个名叫卢言的太学生献计,要借安禄山的幼子洗三典礼办一场空前绝后的宴会,让前来道贺的幽燕戎王、蕃胡酋长们开开眼界。   那卢言是个寡廉鲜耻之徒,前番为迎安禄山回城,他说当日玄宗曾于承天门上遍洒开元通宝,令城下军民抢着捡拾取乐,如今“我大燕怎可后人”,也使叛军用笸箩装了铜钱,在安禄山“凯旋”之时扬撒于街市之上。那一等愚夫愚妇自然抢上前去山呼万岁,甚或亦有归降了的小官们,将廉耻抛诸脑后,也去人山人海中挤着捡钱。这样铺排自然令安禄山志骄意满,遇人侧目,便说“李三郎做得,我凭什么做不得?” 因此重赏卢言。   到了洗三当晚,万象神宫内燃起手臂粗细的巨烛,自北郡一路杀来的叛将们齐聚一堂,有的拿着狩猎纹高足杯,醉醺醺的站在廊下看耍百戏,有的围坐一起,拿个鎏金双狮纹银碗来掷骰子取乐。乐池里,乐师歌伎们强打精神吹奏弹唱。虽然是一派歌舞升平,但他们想起这巍巍数百间宫阙的主人早已不知所终,不免就有人面上带了戚容。   正忙着为段贵妃试戴皇后宝冠的安禄山自然是看不到的,可一旁胁肩谄笑的卢言却沉了脸。只见他凑上前去,低声在安禄山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就看安禄山勃然大怒,一把将后冠掼在地上,几颗榛子大的珍珠滴溜溜滚落下来,吓得周遭人等都是一惊,原本嘈杂如牛马市的大殿立时鸦雀不闻。   “你们活够了么?” 安禄山牛吼一样的声气在殿上回荡,“几个小小乐工,竟敢在我大喜的日子里愁眉泪眼,忒是大胆!”   他的咆哮震得大殿嗡嗡直响,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只有御座边立着的卢言朝上一躬道:“陛下,您初入洛阳之日,瑞雪盈尺,满地洁白——所谓‘马上取天下,雪中朝海神’,这四海九州,日后必是大燕的天下!我大燕雄师所到之处,李唐旧臣无不披靡,可这些乐工竟敢在您面前逆天而行,真真是不识起倒!”   安禄山不耐烦的横了他一眼道:“你说这一大套,到底想要作甚?”   卢言一笑:“陛下,我看您还是太仁慈。虽说今日弄璋之喜,不宜大开杀戒,可您今日要是宽纵了他们,难免将来还会有人不惧您的神威,犯上作乱。”   他此言一出,早有灵醒的乐工丢了箫管,跪倒在地颤声求告。那安禄山未及开言,却见一人款款自人群中走出,朝上一拱手道:“陛下与娘娘喜得贵子,又逢大燕开国盛事,正是普天同庆之际。教坊近来日夜操练,就是为了待陛下回銮,呈现歌舞以为助兴。” 他微微侧身,将手指了指身后的乐工歌姬们,“谁想我们操练太过,又兼饮食不周,竟致疲累不堪,技艺反比往日还差了许多,因此心中忧虑,唯恐陛下见责,所以才略有不虞,并不是要违逆陛下的意思。”   安禄山眯着眼睛看了看阶下这人,只见他一身青衫,貌不惊人,怀中抱着一架漆黑的古琴,面上神色不卑不亢,说话间也是十分从容,在一众瑟瑟发抖的乐工中显得格外出挑。安禄山盯视他良久,因见这人毫无惧色,遂开口问道:“你是何人?我与宴数十次,怎地从未见过你?”   那人略一欠身道:“回陛下,我姓于,不过是个小小的琴师。琴技亦不出色,因此未有机会获您青眼。”   “哦,姓于?” 安禄山仰脸想了想,又问道:“我听老宫人讲,天授年间,洛阳宫中曾有一琴师,名叫于斯年,名满京华,他是你什么人?”   青年琴师微笑:“正是小人家叔祖。”   一边默然不语的卢言察言观色,已知这琴师得了安禄山的意。他原意是要借杀人立威,此刻却也无如奈何,只得摆摆手,示意其余乐工并歌姬退下,又朝安禄山一躬道:“陛下,那些乐工不中用。不如就叫这琴师为您献上一曲,试试他的手艺?” ☆、第 105 章   这琴师斜睨卢言一眼,就在众人以为他要开口拒绝的时候,他一撩袍襟席地而坐,将古琴置于膝上,缓缓起手。   这一曲初而平淡,如人屏息静气作长卷山水,先只勾抹轮廓,并不见如何出色,听在阶下众将耳内仿佛嚼蜡,索然无味,渐渐便就有人窃窃私语。那安禄山毕竟是胡人,自小略识音律,又自称受过明皇的指点,便不肯丢乖露丑,只捺着性子假作入神,其实心内也慢慢烦躁上来。   不一时琴音由满商变为宫徵,起处风云变色、万籁俱寂,耳边唯闻铮铮铁弦嘈切之声,如天籁回旋于碧空,金戈激荡于四野,连廊下原本满嘴油腻据案大嚼的蛮兵们都住了手,一脸肃穆的望向殿内,心下凛然如对大宾。   满殿的人还沉浸在这抑扬顿挫、起伏虚灵的曲中,这琴师却已经由乱声弹入后序,轻抹漫挑,淡淡收住,只留一干人等还在咂摸余味。   不知过了多久,御座上的安禄山才自痴迷中醒过神来,一拍大腿叫到:“好!实在是好!” 他立起身来朗声大笑,“这样好曲,之前在万岁驾前......啊不,在那李三郎宫中也未曾听过,今日真欢喜!人来!” 他粗壮的手臂一挥,招来从人吩咐道:“取五十两白金,重赏这于......什么来着?”   于斯年面上一丝表情也无,坦然迎着安禄山探问的目光,须臾垂下眼帘喃喃道:“曲在人亡,何赏之有?”   “你说什么?” 安禄山没有听懂,忙追问了一句。于斯年扬起脸,晶亮的目光盯得这位杀人如麻的魔王也愣了一下,“我说——琴尚在,而知音不见,徒留顽石蛮牛,不解曲意,何其悲矣!” 他的声调不高,却带着金石般的颤音。   笑意凝在安禄山的脸上,他不知道这琴师所指为何,却也明白他说的不是好话,腮边的肌肉跳了一下,早被座边侍立的李猪儿看见,忙悄悄下阶,揪住乐池中的一个乐工,逼问了几句什么。   那小人听完乐工所述,一脸震惊的望了于斯年片刻,又怔了一下,方才蹙回丹樨上,在安禄山耳边悄声细语数句。谁料未及说完,就被“大燕皇帝”一把推了个趔趄:“你说什么?《广陵散》是什么鸟玩意?!”   李猪儿险险跌在地上,晃了几晃站住身形刚要张嘴,却被阶下的卢言抢着开口道:“回陛下,《广陵散》是晋人嵇康的曲子,讲的是......”   “讲的是聂政行刺汉王,然后自裁的故事。” 李猪儿也不示弱,一口截断卢言,尖细的声音刺得安禄山瞪了他一眼:“你叫得老子耳朵疼!” 他搔搔稀疏的头发,“聂政又是什么人?为啥要刺刘三秃子?敢是为楚霸王报仇?”   “陛下,” 卢言笑了笑,轻蔑的扫视了李猪儿一眼,“是‘韩王’不是‘汉王’,那小厮听岔了。这讲的是战国的事儿,聂政因他父亲被韩王处死,因此化名伪装成琴师,入宫去刺杀韩王,得手后为了不连累老母,自剥了面皮,《广陵散》就是写聂政的。”   “我才不是小厮!”李猪儿反驳道,“我是陛下驾前的陪戎......” 他的“校尉”二字尚未出口,就被安禄山一掌劈在后脑:“你奶奶个熊!聂政是琴师,这于什么玩意也是琴师,” 他攘臂唤道:“给老子搜!”   早就围上来的蛮兵悍将们听得这一声,乱哄哄应了一声“是”,虎狼一般扑上来,将于斯年团团围住,剥衣裳的剥衣裳,拆古琴的拆古琴,折腾了一气,却连个铁片也未寻见。正不知所措,被兵将推搡着挤到一边的卢言跳着脚在人群外高呼:“虽然未见兵器,这琴师却有犯上之意,须知那《广陵散》讲究的,就是收一弦宫音,非慢二弦同声,且常有异音犯指,无所谓君臣也——这还不是轻侮陛下么?”   “够了!”安禄山沉着脸止住了卢言再往下说,他虽不通琴艺,却也并非表面上看起来这般粗疏。之所以故意扮作痴憨糙混,一是为了迷惑李隆基,二也是因为底下这班胡人尽皆如此,他本人要是太过精细,亦难服众。从其本心而言,却是粗中有细,于紧要处愈加灵醒的吕布马超一流人物。如今这时局,要说以下抗上弑君犯主,他安禄山才是个中翘楚,因此被这“君臣”二字一刺,登时想起当日俯首屈膝侍奉玄宗的情形,不免满心的不自在。   李猪儿揉了揉脑壳,满意的看着卢言的尴尬相,凑上前去,低声在安禄山耳边赔笑道:“陛下,今儿难得您高兴,偏有这这小琴师不长眼睛,要惹您的晦气。我看,不如把他交给我,管教他生不如死!”   人群中的于斯年衣衫凌乱,手中的绿绮琴已经被夺走摔得粉碎,他却依旧面不改色——他本来就是一心赴死,却又想死在当初与韶音相识的地方,因此才在人人逃命的时候混入了洛阳宫中。今晚眼见乐工们要被责罚,遂挺身而出,先将他们解救下来,再演了这一曲《广陵散》,只求哪个叛军一时暴怒,顺手将自己杀死,如此既能了却残生,亦无须在枉死城内受苦。这琴师立于刀山剑林之中,眼看李猪儿狞笑着朝自己走来,心知若是落入这小人手中,必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忽然眉头一皱,一把抄起地上散乱的琴弦,撞开挡在面前的李猪儿,直向上位的安禄山扑去,口中大喝:“你这逆贼!我要将你......”   安禄山身经百战,原是踏着死人骨头长大的武将,又怎会惧怕这样一个文弱的琴师?只是变起仓促,这里又是宴会,他手无寸铁,只得举臂去搪,未料于斯年还未到跟前,就硬生生的停住,直挺挺的倒了下去。在他的背后,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将军手提一把弯刀,刀刃上还滴着鲜血。   那人将弯刀在靴底蹭了蹭,笑道:“这乌兹刀就是好,比之前用的朴刀爽利多了。” 这厢安禄山惊魂未定,横了一眼犹自瘫坐在地的李猪儿,勉强笑道:“这群没用的废物,就知道吃!” 说罢上前挽住那将,以手抚背道:“崒干,回头你去库里挑,这样的刀,你要多少,咱有多少!” 二人相视大笑,把臂同去饮酒。   熙熙攘攘鼎沸喧闹的万象神宫里,仿佛不曾发生过刚才那段插曲。而此刻的洛阳城内灯火通明,间或有马蹄声来往穿梭,屋舍之间尚有火光隐现,远近可闻人声哭嚎,刀兵相碰铿锵不绝。唯有神宫屋檐上隐身而立的二人,静静望着足下的东都夜景,神情晦涩难明。 ☆、第 106 章   “难为你,竟然忍着没有出手相救。” 杨戬转头看了寸心一眼,口气淡淡的,面上看不出悲喜。   寸心松开握住杨戬的手,足下万象神宫内的景象不再一览无余,微凉的夜风吹动飞檐上的铁马,暗夜里传来清脆的撞击声。“我知道你不会阻止于斯年寻死。” 她叹道,“他一心追随卢姑娘,我们救得了他一次,救不得他第二次。”   杨戬不说话。他微微仰起头,眺望着犹如人间地狱的洛阳街头。这一刻,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贵介朱门,统统沉沦在安禄山叛军的铁蹄之下,辗转哭嚎,命如草芥。乱世如斯,又有哪个人能逃脱,谁又是谁的救赎?“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显圣真君轻声道。   寸心却没有听清,她的心思还在决然赴死的于斯年身上,语意一发悲凉:“可是即便死了,也不见得就能在一起——于斯年就算再入地府,也找不到魂飞魄散的卢韶音了,终究还是免不了那一碗孟婆汤,忘了这蚀心刻骨的一世。”   杨戬微笑:“再入骨的相思,也逃不过循环往生。唯有身死魂灭跳出轮回,才是最永恒的归宿。”   龙女早知他会如此作答,只是心内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忽然一阵火烧火燎的刺痛。她想起之前那个绝望的噩梦,不由得凄然笑道:“即使不能一处,我也不要你身死魂灭。哪怕是分开,哪怕是要我死,我也要你活的好好的。” 她转头望向身边的杨戬,眼内已是带了泪:“对我来说,知道你平安,比什么都重要。”   杨戬听她带了哭音,倒好笑起来:“好好的,怎么说到你我身上?” 说着手腕一翻,化出一只灯笼,却正是于斯年在大泽中用来照亮的那一盏。灯笼杆子上吊着的两个青铜小人此刻被绿色的磷光晃着,倒仿佛玉雕也似,碧莹莹的十分好看。杨戬捻起其中一个人像看了看,须臾放手,又屈指弹了它一下,不知从何而来的一道青光直奔那小人而去,悄无声息的自卤门灌入。灯笼内烛火晃了一晃,极兴奋的绽出明亮的光芒。   灌口,十字坡。   一座七进院落悄无声息的拔地而起,朱漆大门整日威严的紧闭着,不见有人出入。院外的人们只能影影焯焯的窥见其内巍峨的碧色琉璃筒瓦歇山顶和重昂五踩鎏金斗栱,却没有人知道里面到底住着什么人。邻居们混沌的记忆里,这里似乎是一处朝中显贵祖传的别院,但到底主人为谁,却连灌口城内年纪最大的婆婆都说不出个子午卯酉。只有城西瓦匠铺的老吴剔着牙,满面春风的笑道:“那宅子是我祖爷爷帮他们修的!你们是没看见,那七间正房的卷棚顶上,四角各有一座鎏金宝塔,当年我祖爷爷抽了二十袋烟,才想出个办法,在屋檐上加造了四个悬山顶天窗,这才堪堪把宝塔放下!”   人们恍然大悟——明皇西狩,带了不少王公贵族入川,这说不定是哪一位贵人看中了灌口的安宁静好,靡费金银大兴土木,在此修了一座别院,却还没来得及住进去,就报说郭老令公光复了天下,一众显贵们又连忙奔赴长安,赶着在新登大宝的嗣皇帝面前承欢去了。便有那一等酸秀才们叹道:“可惜这雕梁画栋,都变作狐丘兔园,啧啧......”   别院中的西海三公主却听不到墙外的议论,她不日就要再次出嫁,眼下正独自一一检视着她婚后的居所。“杨戬那好舅舅莫不是转了性,怎地如此大方起来?” 寸心笑着,细细端详着寝殿的攒尖宝顶。以流焰纹和两重仰莲装饰的阑额与飞檐下,是数根粗大的鎏银廊柱,柱础雕有阔叶海石榴花枝,栩栩如生。寝殿暖阁中,是一张刻着宝相花纹的珷玞石千工床,质地莹白如玉,床柱两边各雕一只花瓶,瓶中忘忧草数枝。卧榻梁上浮雕海上仙山,山上小河、流水、人家、门外夫妇相携,望着身边放风筝的顽童,眉目宛然如画。藻井上一条张牙舞爪的蟠龙口内衔着一颗硕大的宝珠,寸心觉得好似在哪里见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只静静凝望着它淡淡的、温暖的橘红色辉光,那光影流泻下来,将每一件器物都笼罩在内。   夏去秋来,花残露冷,月光穿过窗外层层叠叠的芭蕉叶,落在紫檀菱花窗格上,给六棱花窗镶上了一线薄薄的银边。杨戬自外推门而入,身上犹自带着早秋的凉意,他见寸心懒懒倚在案边,一手支颐,一手拿着银簪子,仿佛是想要去剔烛火,却只痴痴的盯着那火苗若有所思,连杨戬进来都未曾察觉。显圣真君一笑,俯身自她手中取过簪子,剔亮了那烛,寸心这才憬悟过来,起身笑道:“都安置好了?”   “嗯。” 杨戬放下银簪,一头由着寸心起身替自己宽衣,一头回首道:“我送他们二人的魂魄去了转轮王处,备细交代过,他们不敢出错,放心。”   寸心将他的银铠放在架上,又取了一套干净的中衣来伺候杨戬穿换:“你在地府不救韶音,在人间不救斯年,却为何要收了他们的魂魄,安排他们一同转世?”   杨戬换了衣衫,散了发髻,转动了一下酸痛的脖颈才道:“我不救他们,是因为他们彼此命运殊途。我为天神,不可因为同情某一个凡人,就擅自改变天道对他们的安排。”   “今世殊途,来世却能同归?”   杨戬自案上取了一杯茶,自鼻下一过,诧异道:“这是蒙顶甘露?” 寸心横了他一眼:“你不在家,我就不许煮点自己喜欢的茶么?”   “自然使得。” 杨戬一气将茶饮尽,笑道:“以后我也喝这个。” 他又倾了一杯,却不忙着饮,徐徐道:“幸得雪姬出手相助,不然即便是我,也无法将卢氏的魂魄从莫贺延泽的泥沼中救出来,收入灯笼。”   “想不到那猫鬼竟如此有情有义,为报韶音当日搭救宫中野猫之恩,竟然愿以身代,自请化作韶音的模样,替她去走那迷津道。” 寸心拿过杨戬手内茶杯,自饮了一口,问道:“你说,你自因缘簿上查过韶音的命途?”   “是。” 杨戬颔首,“她上一世的冤孽已经在地府赎过,这一世会投生一个好人家,有一段好姻缘。我不过是顺势而为,至于他二人来世能否相遇,卢氏这一世又会花落谁家,那就要看于先生自己的造化了。”   寸心熄了茶炉,立起身来将空了的壶杯收好。她细白的贝齿轻轻咬着下唇,沉默片刻,终于还是叹口气道:“我永远不能像你一样,这么平静的看待生生死死。我见到情势可怜的,就忍不住伸手去救。”   杨戬带着笑意,望着龙女精致的侧影——他是在污泥坑里打滚的人。他手上有血,心里有债,胸中藏着数不清的机械阴谋尔虞我诈。杨戬自问见识过这世上最阴微下作的人性,再残酷的天道也不能让他动容,而这一切,让他格外珍视寸心的纯真和悲悯,上了瘾一样渴望着她的陪伴。   龙女没有转身,却能感觉到杨戬站了起来,绕过桌案走近她的身边,自后轻轻将她揽入怀中。“你不需要像我一样。” 那人嗅着她的发香,喃喃道,“你现在的样子,就是最好的。”   微红的烛光将杨戬的影子投射过来,随着火苗晃动,跳跃腾挪,婆娑自舞。青砖地上,两个人的身影重叠在一起,远远看去,倒像是寸心的双臂拥抱着自己。龙女觉得这想法好可笑,自转身拥紧了身后的杨戬。这双揽住她的手是那样温暖,仿佛千余年来,从未曾离开过。寸心忽然想起幼时嬷嬷哄她入睡时唱的曲子: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最。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   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无须叹,庄周化蝶。   再不闻,箜篌弦断。   从今后,圆月中天,好梦无边......”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最末歌词参照苏州评弹《花好月圆》,有改动。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